◇谭民政
永州南二十五里，有一处名胜叫澹岩。潇水和贤水河在此交汇，207国道傍东侧而过。
以“澹”为地名，并不多见。据说古时有位澹姓老人，居住在岩下，后人便以他的姓命名此地。由于“澹”和“淡”的意思有相通之处，“澹岩”有时写作“淡岩”。
澹岩为世人所知，始自秦代。秦朝的周正实，为了躲避暴政，隐居于此。秦始皇三次召他出山，他都不去。据说他能预知未来，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或成败祸福。由于年代久远，周正实，有时写作周真实，或周贞实。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个名字是高洁和睿智的象征，充满了正能量。他的澹泊高风，连同澹岩一道，记录在各种版本的《永州府志》和《零陵县志》里。
不过，在唐朝以前，澹岩的名气并不大，以致在永州、道州一带为官且遍游山水的元结、柳宗元等大家，都没在此留下行迹和诗文。
直到北宋崇宁年间，著名文学家、书法家黄庭坚游览澹岩，写诗大加赞赏，这处“隐士之岩”才名声大振。“永州澹岩天下稀”，广告做得有多好！南宋四家之一、曾任零陵县丞的诗人杨万里至此，留下《宿淡山》一诗。此后，名流雅士纷至沓来，留下大量诗文和题刻。据永州市史志办统计，澹岩有宋至清代石刻200余方，其中宋刻150余方。《零陵历代诗选》辑录的澹岩诗词有20首，作者大部分为外省人士。“澹岩秋月”被誉为永州八景之一。道光《永州府志》称澹岩“奇奥为永州冠”。
宁肯多走二十五里也不能错过澹岩
明朝崇祯十年（公元1637年）三月十五日，徐霞客在乘船溯潇水从永州前往道州途中，路过澹岩。他早闻澹岩大名，想停船上岸游览。然而船老板坚决不依，说不能耽误他行船的时间。徐霞客当时病体未愈，但为了不错过这处胜景，还是决然舍舟上岸，看了澹岩后再走几十里路到双牌与船会合。水路从澹岩到双牌六十里，行船要一天；而陆路只有二十五里（实际是三十五里），边看边走一天到达，然后与船会合，应该没有问题。
徐霞客看到的澹山，有东西两个山头，相连部分形成一个山窝，整座山像一个马蹄。澹岩就在西面的山头下。澹岩洞门高张，石崖攒舞，中空成岩，可以容纳数百人。洞内有很多宋、元人题刻。岩洞的东面有一个侧洞，由丛石间爬上去，可以俯瞰外面高敞的官舍和回环的山谷，好像站在仙境和人间的分界线上。岩洞的西南面也有一门，从那里出去，可以看到外面倚岩而建的僧舍，遍植桑麻的平畴。进贤江（即贤水河）从西面来，过平畴后直逼山麓，再北入潇水。
澹岩之劫
2015年10月24日，我踏着徐霞客的游踪来到澹岩。澹岩在今永州市富家桥镇，被圈进湖南省兵器集团建华精密仪器有限公司（原建华机械厂）厂区内。
那天是星期六。先到公司办公楼，值班人员说入洞必须领导批准。再到厂区传达室，门卫说必须上班时间来。后来与公司领导电话联系，并找熟人打招呼，终于获准入内。给我带路的是建华厂原后勤经理邓祥松。
生产区内是大片的厂房，不高的澹山盘伏于北面。
澹岩的入口立着三块文物保护碑。最早的一块立于1972年，湖南省革命委员会重新发布，澹岩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第二块立于1996年，公布澹岩石刻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最新一块立于2013年，确定澹岩石刻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三块石碑，浓缩了澹岩五十多年的惨痛经历。1958年“大跃进”时，澹岩中的竖立碑刻及洞中易取的石材被运去修砌贤水河大堤。1959年，澹岩被列为湖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66年，军工企业建华机械厂从东北南迁，建厂于洞内，炸岩拓洞，修路建屋，千古名岩遭受灭顶之灾。1972年，重新公布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83年被撤销，1996年再次确立。当澹岩的自然和文化价值再次被世人认识，晋升为国家级文保单位时，留下的只能是永远的遗憾了。
在我看来，三块文物保护碑，更像纪念亡者的墓碑，是荒唐的年代践踏文化的见证。
废墟中的宝藏
澹岩的入口是一条麻石砌成的巷道，可以并排开行两辆卡车。可以想象，弯弯曲曲、时宽时窄、高低不平的岩洞拓展成平直的大路，要经过多少次爆破，对原始洞穴该作多大改变，会给石刻艺术带来多么剧烈的破坏！
巷道入洞处，天然岩洞敞开的口子被高墙封砌。上方两个长方形的小窗中透过阳光，可以看见墙外岩洞的上檐。徐霞客看到的“洞门高张”，仍然没有改变，最高处达二三十米。不过，从徐霞客的记录来看，此处洞门虽然高峻，但中间夹而不广，里面也不能通往后岩。那么，我们站立的洞厅，当时可能另有入口。宋人王淮说“东南角有一石窍”，柳应辰也说“东南二门而入”，那么出入之门是不是在巷道这个方向呢？
由洞厅前行，又是一条规模与入口相同的巷道，里面一片漆黑。靠着老邓的手机光源，才能行走。
走了几十米，光明再现。正疑惑岩洞深处为何这么敞亮，抬头看见东侧上方一个巨大的豁口，打开一片晴空，阳光哗啦啦就进来了。洞缘树木葱郁，一派生机。
这是一个更大的洞厅，西低东高，可容百人。从前人的记叙里，可知这里是澹岩的精华所在。
洞内原有一石，宽数丈，上面刻着黄庭坚的诗文，字体瘦劲而富有韵律，与岩洞争秀，为澹岩石刻之最。据文献记载，澹岩石刻共有206方，其中宋代152方，元代2方，明代28方，清代24方。篆、隶、楷、行、草诸体俱全，各尽其妙，蔚为大观。
每当中秋之夜，皎洁的月光从天窗射入，照在台基上，形成半月形，恰似一轮新月。洞底一潭清水，澄沏透底。天上的圆月映在泉中，井中天，天上月，尽在岩中。
只可惜这些珍贵的文化遗存，这些古人给我们留下的美好记忆，已被毁灭殆尽，仅存三十多块石刻。
岩内空旷处，建起了三层厂房。昨天的辉煌与今日的凋零，均与自然景观极不协调。
就着自然光，首先看到了醒目处的“淡岩”和“月天”两方大字。靠老邓手机微弱的光源去搜寻石壁，幸运地发现了北宋永州通判柳应辰的《澹山岩记》，那时间比黄庭坚题诗还早呢。
老蟒化灵狐
看完澹岩的主厅，我想继续探视岩洞深处。
老邓说，我的愿望无法实现。澹岩南北对穿，面积很大，古人讲能容纳万人不是虚言。南面的洞口因光线通透，称亮岩；北口因洞内幽暗，称黑岩。两口之间的距离，长达800米，中间还派生许多纵横岔洞，无法穷尽。现在，南北二门之间，以水泥大道相连。北洞入口内，有厅更大，可容800人。我们走过的地段，距南面洞口只有50多米，绝大多数还在北端。邓祥松他们曾尝试在北洞打井取地下水，钻探20多米后，钻头突然掉下10多米，说明下层另有溶洞，面积不可估量。
但我们能看到的，也就这么多了。北洞黑暗，我们没带足够的光源，无法进入。虽然建华厂的生产设备已搬出洞内，但部分剧毒原料尚留洞内仓库中。北洞的科研所没有搬迁，洞口仍然封闭。因为洞内温湿度适宜，故多蛇类，即使能进入也得很小心。
洞内多蛇，印证了澹岩“老蟒化灵狐”的故事。
据明初洪武年间《永州府志》载，唐朝时一位高僧在澹岩传道，有两条巨蟒，各长数十尺，盘绕在他面前。和尚说：“你们如果接受我的教诲，我将改变你们的外形。”顷刻之间，巨蟒化为灵狐，能飞翔和鸣叫。在清朝康熙《永州府志》中，灵狐又出现了。北宋时期，邹浩贬道州，途经澹岩。灵狐跑到老僧那里说：“明天邹公将至，你去迎接他吧。”第二天，老和尚出寺相迎，果然邹浩如期而至。邹浩在他的《澹山岩诗》中，记录了这个故事。
不管地方志和邹浩诗作所记是否属实，至少说明澹岩多蛇，古已有之。
重生的祈望
对于澹岩遭受的毁灭性打击，我感受着剜心之痛。有这种感受的，何止是我。
是谁造成了这样的后果呢？怪那些决策者吗，他们身处那个特殊的年代，承担着备战的压力，又缺乏保护文物的意识，造成今天的后果也不是有意为之。怪那些建设者吗，他们奉命行事，无力改变上级决定。而且他们为国防建设作出了贡献和牺牲。建华厂的职工中，许多人因为长期在潮湿环境中工作，患上了关节炎等疾病。
但是，惨痛的一页难道就此轻轻翻过吗？不能！
文物是民族文化的根，是先进文化发展的基础，是国民精神寄托之所，毁灭根基的蠢事不能做，历史的悲剧不应重演。
补救非常必要。虽然工厂的生产设施已搬出洞外，但退出军工用途，恢复文物身份，仍然困难重重。从长远来看，澹岩终究是要回归的。曾经的破坏不可逆转，但通过清理和修整，仍然可以显露真容。至少要杜绝进一步的破坏。那幸存的三十多方石刻，件件都是国宝啊。那些可体现特定历史时期特点的，如入口的巷道，也可以保留下来，让人们记住那个野蛮的年代，长期发挥警示作用。
我想，清除污垢、留下疤痕的澹岩，会像断臂维纳斯一样，焕发出别样的美。那洞口的一轮秋月，照见古今盛衰，也将照亮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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