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石峁之前，我对石峁最鲜明的印象，就是叶舒宪老师对石峁遗址那神奇的建筑巫术分析。然而，听了孙周勇先生在会上做的发掘报告之后，才知道这个遗址的未解之谜实在太多，不禁充满了期待，很想一睹为快。
2012年之前，神木市并没有太大的名气，这只是一个位于毛乌素沙漠以南的陕北小城。但是，随着一系列石破天惊的考古发掘，神木市石峁古城遗址不仅入选了2012年中国考古十大新发现，还获得了世界田野十大考古发现和21世纪世界重大考古发现的殊荣。于是，石峁遗址成了考古界的明星地标，几乎全世界的考古人都想去一饱眼福。但在发掘中的石峁考古现场是不对外开放的，能够借着开会的机会去参观石峁遗址，真是一种幸运。
我从孙周勇先生的报告里得知，石峁遗址在黄土高原北部边缘，位于榆林市神木县高家堡镇石峁村，西距高家堡镇约３公里，处于黄河支流秃尾河与洞川沟交汇的台塬梁峁上，海拔大约在1100-1300米。石峁遗址的存在时间在公元前2300年-1800年左右，跟山西陶寺遗址（前2300-1900年）大致同期，其下限处于河南二里头遗址（前1750-1500年）的早期阶段。
通向石峁的土疙瘩路
我们去考察的汽车在简陋的土疙瘩路上颠簸腾跃，扬起阵阵黄土。这里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地质时期以来形成千沟万壑让人顿生沧海桑田之感，偶尔有几个废弃的窑洞显示这里曾有过人烟。车越往山上开，视野越开阔。一个多小时后，汽车终于七弯八拐开到山顶，考古队的红旗高高地飘扬着，我知道传说中的石峁古城到了。
石峁考古队的红旗高高飘扬
当我站在石峁外城的东城门前，这座古城巍峨雄伟得超出想象！望着这巨大石块和粘土堆砌的城墙，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山顶上不产石头，在我们来的山脚才有大量的片状砂岩。根据孙周勇先生的报告，这座4300年前建造的石城，它的石砌城垣长达10公里左右，宽度不小于2.5米，若以残存最高处5米计算，总共用的石料有12.5万立方米。我们难以想象，古人要把那么多石头从山脚搬到山顶修筑成如此规模的石城需要耗费多大的人力，如此宏伟的工程，仿佛是把金字塔修到了山顶上。峁是典型的黄土丘陵地貌，土话就是山包包的意思，石峁之所以在这片黄土高原上被称作“石峁”，说不定就是因为山顶上这座规模巨大的石城。
石峁外城东城门
我往城门走去，先到的一群人在门外不远围着一个土坑讨论。我走近一看，地面上的玻璃盖板写着“严禁踩踏”四个大字，里面是一坑人头骨！头骨有24个，相对整齐地排列着，仔细看，还能看出有的头骨上有被斫砍的痕迹。孙周勇先生的报告里说，东城门外和门道都有人头骨坑，分别埋有24个头骨，以年轻女性居多，个别还有烧灼痕迹。在殷商甲骨文中，有斩人牲首燎祭的仪式，是一种焚烧祭品的祭祀，跟这个情形非常近似。看着这么一坑四千多年前的人头骨，一个个头骨呲开的牙齿欲说还休，空洞的眼眶里装着幽深的历史。以这种方式和古人相遇，让人有种无法言说的诡异感觉，在公元2013年的灼灼艳阳之下，我实在无法想象，在四千多年前，这些年龄比我还小的年轻女子遭遇了什么，当年她们鲜活如花的生命又如何变成了现在的枯骨。
石峁遗址人头骨坑
在场的考古队员告诉我们，玉器被发现插在在这城墙的外沿，还有部分出自另一边倒塌的城墙堆积中，应该是城墙修筑过程中故意镶嵌进去的。此时此刻，我不得不佩服叶老师的敏锐。当学界对如此不可思议的墙中藏玉和人头骨坑等现象一头雾水的时候，他率先提出了建筑巫术的解释。叶老师引证了殷商时代用人牲进行奠基以及少数民族现在建房奠基时还有放置金银的做法，说明石峁修筑城池的目的显然是为了防御外敌，需要抵御的外敌，可以是现实存在的敌人，也可以是精神存在的敌人，即想象中幽魂、邪灵、恶灵、污秽等超自然存在。人牲加上玉器所进行的奠基仪式是用来抵御无形的敌人，达到驱魔辟邪的精神防御功能。
镶嵌在石峁城墙里的玉器（引自《玉成中国》）
后来，当我对玉文化有了更多的理解后才深刻领悟，要进入古人的精神世界，必须借助天地交感、万物有灵这些神话思维观念，否则，用我们现代的无神论观念根本无法入门。在上古中国，应该早就有了朴素的阴阳观念，阳为有形世界有形之物，阴为无形世界无形之物。阴阳相克，阳性的物质就可以克制抵御阴性的物质，所以《初学记》说玉：“周易曰乾为金为玉”。玉是天地山川之灵物，作为阳精之至纯，当然具备了抵御阴性物质的功能。在后世流传的道教典籍记载中，斩妖除魔的上等法器都是用玉做的。
俯瞰石峁东城门
登上一个城墙的墩台，我极目四望，发现这里基本是石峁塬梁上的最高点。罡风烈烈，在耳边飒飒作响，从墩台上往下望，底下的人小得可怜。我不禁想，古人为什么要费时费力地选择这么高的山顶来筑城呢？仅仅是为了防御，还是有其他的目的？从这个石城的结构来说，包含了内外瓮城、墩台、马面和角台等，出现了中国最早的马面城防设施，已经具备了完善考究的城池防御体系，称得上是固若金汤。再加上刚才城门外的人牲和玉器的建筑巫术仪式来看，这座山顶上的古城对有形和无形的外敌充满了高度的防御意识。
石峁铜玉璇玑组合
不过，我还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在古人的神话思维里，高处也意味着神圣，也更接近天。胡文高先生不是说石峁出土了很多玉璇玑吗？这么高的地方，有没有观天祭天的可能呢？我们可不要小瞧了古人的智慧，比石峁更早一些的陶寺遗址就已经建造了观象台，可以通过日影观测冬至、夏至、春分、秋分。
石峁东门及马面、角台复原图（引自国庆华论文）
我这时候才知道书到用时方恨少，真后悔当初没有跟一个道家朋友学学风水。其实风水学就是古人的居住环境科学，包含了很多先人的智慧，只可惜对我们现代人来说已成了不传之秘。我在记忆中努力搜索关于石峁古城的各类研究，发现几乎没有学者从风水学的角度去深入研究石峁古城的选址和建筑。想想看，石峁城400多万平方米的城市布局，历经四千多年基本没有变动过，这样的规划水平恐怕要完爆当代的很多城市规划了，不是值得好好研究么？遗憾的是，在当代的考古人中，精通风水者寥寥无几，曾经有人调侃说，考古的还不如盗墓的懂风水。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盗墓案的主犯姚玉忠就是仗着家传的风水绝学，观星象定罗盘，一挖一个准，盗掘了大量的红山文化文物，最后被判处死缓，可惜了他的一身好本事却误入歧途，没有为国家做点贡献。
四年之后，我看到了石峁的另一份考古报告，有个被当地老乡叫做“皇城台”的地方，分布着大型宫殿及高等级建筑。皇城台的周边砌筑着坚固雄厚的护坡石墙，石墙自下而上呈梯形，共有9层护坡石阶，紧紧簇拥着中心的皇城台，犹如巨大的金字塔。中间有巨大的开放式广场，广场出土了两件玉钺，推测可能是举行宗教仪式和政治集会的地方。
皇城台遗址（引自考古队发掘报告）
那么，这座石破天惊的古城主人到底是谁？学术界对此涌现出了各种猜测。作家朱鸿先生根据洪水神话传说和石峁居高地的特殊地理位置，对照汉字“尧”中潜含的“高”的意义，推测石峁可能是尧时代的幽都（陪都性质），极可能是一个北方重镇。他在石峁附近的高家堡村中兴楼上看见“幽陵瞻”的题词，当地人告诉他：“幽陵就是石峁山。站在中兴楼上，可以看到幽陵，黄帝的女儿在那里埋着”。
幽陵瞻牌匾
史学家沈长云在《光明日报》上撰文说：我相信，这座古城应当就是黄帝部族活动的地域。不过，沈先生的论断也遭到一些学者的反对。杨伯达则早已在2004年就把石峁玉人像和《山海经》《禹贡》等古文献资料相结合，认为石峁地区属于古文献中的“鬼国”“一目国”所在地。后来还有胡义成等人认为这里是神话传说中大禹治水与共工斗争时被毁的“不周山”等。
对于中国考古界而言，如何确定夏朝的遗址始终是一块挥之不去的心病。二里头遗址的领队许宏先生曾经感慨：一刀断夏商，难哉！因为根据世界通行的学术标准，文字是确认朝代的权威线索，殷墟出土了甲骨文，由此确认了商代的存在。对于没有文字的遗址而言，要想确认它的朝代则非常困难。尽管陶寺遗址根据两个朱书的文字官方确认是尧的都城，然而在学界仍有不少分歧。从时间上看，二里头遗址、陶寺遗址、石峁遗址都在夏的时段之内，但要确认谁是夏王都城却是难上加难！叶舒宪先生指出，《淮南子》记载：“晚世之时，帝有桀纣，为琁室、瑶台、象廊、玉床。”以前我们看文献觉得用玉石来修房子近乎夸张，然而石峁镶嵌着玉器的城墙却让我们看到了传说中夏桀的瑶台、琼室的原型。石峁的年代和位置表明，它是迄今为止在年代数据上最接近夏朝初始年代并且有大批量玉礼器生产和使用的古城。
石家河风格玉鹰
有意思的是，这座遗世独立戒备森严的古城，却又透露出多种文化交流的痕迹。其一，从石峁玉器的形制来看，戴应新所征集的玉器里有跟长江流域石家河风格近似的玉虎和玉鹰，那些玉刀则跟甘青地区的齐家玉器风格近似，后来还发掘出了良渚风格的玉琮，这是因为上层社会贵族间远距离交流奢侈品，还是石峁人四处掠夺其他族群的财富呢？其二是石峁的一所房址附近出土了一块鳄鱼骨板，呈正方形，正面有很多点状小孔，很像是卜骨，骨板经过鉴定是扬子鳄，那么，长江流域的鳄鱼是怎么到了千里之外的陕北石峁呢？其三是石峁先民非常崇拜眼睛。除了一只眼的石峁玉人像，石峁的城墙和陶器上也出现了不少眼睛符号。我们都知道，远在四川的三星堆、金沙遗址中，也有不少青铜和黄金的眼睛型器，那么，相隔万里不同时代的人们对于眼睛的崇拜，真是一种巧合么？这之间是否有文化基因的延续和交融呢？
三星堆遗址出土青铜眼睛型器
更让学者们感兴趣的是，石峁遗址处于北部塞外游牧文明和塞内农耕文明的交汇地带，位于西北齐家文化和中原陶寺文化的中介点，那么它与这两方文化有何关联？它在早期文明的交流与传播中又有何作用？因为石峁遗址面积太大了，目前的考古发掘仅仅才揭开冰山一角。有专家估计，石峁城址的完全发掘大约需要100年时间，要读懂这一部无字天书，揭开更多的谜团，我们只有期待继续石峁古城的发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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