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觉，是艺术之神灵

热里科  埃普瑟姆赛马 1821年

法国浪漫派大师热里柯画的赛马早已成为世界名画，人们赞扬那奔腾的马的英姿。然而照相发达后，摄影师拍摄了奔跑的马的连续镜头，发现热里柯的奔跑的马腿的姿势不符合真实。画家笔底的马的两条前腿合力冲向前方或一同缩回，而拍摄出来的真实情况却是一伸一缩的。画家错了，但其作品予人的感受的魅力并不因此而消失。

吴冠中 桂林山村 1973年 中国美术馆藏

当看到桂林山水重重叠叠，其倒影连绵不绝，我竟淹没在山与影连袂挥写的线之波浪中了。拿出相机连续拍摄数十张，冲洗出来，张张一目了然，却都只记录了有限的山石与倒影，或近大远小的乏味图像，比之我的感受中的迷人胜景，可说面目全非了。

我所见的前山后山、近山远山、山高山低，彼此间俯昂招呼，秋波往返，早就超越了透视学的规律。往往，小小远山，其体形神态分外活跃，她毫不谦逊地奔向眼前来，而近处傻乎乎的山石不得不让步。这“活跃”，这“让步”，显然是作者眼里、作者情怀中的活跃与让步，于是不同作者的所见及不同的情怀营造了不同的画面。

绘画与摄影分道扬镳。其后，摄影也进入了艺术领域，作者竭力将主观意识输入机器，命令机器，虐待机器，机器成了作者的奴才。甚至可以说，摄影师也想机器出错觉。

吴冠中 水上人家 1980年 中国美术馆藏

画家写生时的激情往往由错觉引发，同时，也由于敏感与激情才引发了错觉。并非人人都放任错觉，有人所见，一是一，十是十，同照相镜头反映的真实感很接近，似乎与艺术的升华无缘。

从艺六十余年，写生六十余年，我深深感到“错觉”是绘事之母，“错觉”唤醒了作者的童贞，透露了作者感情的倾向及其素质，儿童画的动人处正是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天真的直觉感知。直觉包含了错觉。

所谓视而不见，因一味着眼于自己偏爱的形象，陶醉了，便不及其余。“情人眼里出西施”，“六宫粉黛无颜色”，别人看来是带偏见，但艺术中的偏见与偏爱，却是创作的酵母。

陈老莲的人物倔傲，周昉的仕女丰满（西方谓之量感美），樱桃小口一点点，杰克梅蒂骨瘦如柴的结构，莫迪里阿尼倾斜脖子的惑人韵致……统统都是作者的自我感受，源于直觉中的错觉。

吴冠中 眠 2008年 中国美术馆藏

据说现在学画的年轻人大都不爱写生了，方便的照相机替代了写生的艰苦。我欣羡时代的前进，也用相机辅助过写生，但在拍回的一大堆照片素材中，往往选不出有用的资料，甚至全部作废，对创作毫无用处，反不如寥寥数笔的速写。因高质量的速写之诞生是通过了错觉、综合、扬弃等等创作历程，其实已是作品的胚胎了。

许多画展不能动人，其中多数作品只是制作的画图，刻画虽工整细腻，无非是照相的翻版，也许有意纠正了错觉吧，结果抹杀了艺术的性灵。我期望绘画工作者仍用大量工夫写生，写生中重视错觉。只有身处大自然中时，才能生发千变万化的错觉，面对已定型的照片，感受已很少回旋余地。

错觉，是艺术之神灵。错觉万岁。但别忘了打假，由于缺乏基本功，根本掌握不准形象，自诩变形，错觉将成为伪劣假冒的幌子。似乎不能不附言，强调错觉，并非抹杀准确严谨的写实手法，写实表现形式中的优秀作品必具有性灵，其性灵因素之形成体现在哪些方面，具体作品须具体分析。而已形成独特风格的作家，如前面提到的陈老莲、莫迪里阿尼等等，他们的真正杰作并不多，不少作品倒落入了自己的陈腔滥调。尤其出了名的作者更易成为自己荣誉的囚犯。天才可贵，大器晚成应是我们的康庄大道，我爱昙花，更珍视大树。

来源：《吴冠中：艺海浮沉》，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原标题<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