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两天下班回家，Sir什么都不想干。
就反复刷一部片。
就想把它的美好，再品一品；把她的温柔与勇敢，再念一念。
至于为什么——
看到最后你会懂。
燃烧女子的肖像
Portrait de la jeune fille en feu
推荐一部电影，Sir通常先说阵容，获奖情况。
这部电影，破个例——
先从它的摄影说起。
或者说，先从美说起。
孤岛上的海滩。
娴静的女孩们。
刺绣、作画、倒水时的手部特写。
本片对构图和光线的绝佳把握，赋予了画面一种油画般的质感，让人联想到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主义艺术。
每一帧都美得像名画。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故事里的她和她。
为了她们的美无以复加。
然而。
你可能也隐约察觉——
这所有美和细腻，终将会被抹去姓名，再被送入陷阱。
别急。
好的同性电影太多，Sir之所以要再聊《烧女图》，就在于它对苦难与偏见有着充沛的冷静与耐心。
对恨如此，对爱尤是。
01
它是当年最好的爱情片。
因为，它讲述了爱情本身。
1760年法国。
年轻的画师玛莉安（诺米·梅兰特 饰），才华横溢。
她受委托前往孤岛，画一位小姐出嫁前的肖像画。
富家小姐艾洛伊兹（阿黛拉·哈内尔 饰）即将出阁，嫁给一个陌生人。
她拒不配合画师，从来不肯乖乖坐下摆pose。
玛莉安只好隐瞒身份，装作是小姐的玩伴。
这么两个目标有分歧的人，是如何产生了感情的呢？
爱情，始于观察。
借助凝视。
画家陪小姐散步，趁机在心里画出她的轮廓。
借助窃视。
画师躲在岩石后偷看小姐，用笔画下素描。
第二步，试探。
视线焦灼升温，由单向变为双向。
你看向我的时候，我也在看向你。
作为观众，能明显感受到两人对视时眼中情愫的变化。
对视从无到有，从清浅到浓烈。
逐渐地，开始无法克制地想去触碰对方，哪怕只是划过她的手腕。
再接着，就连呼吸与低语，都成了湿漉漉的撩拨。
以上对于爱情微妙滋生的呈现，灵动。
接下来，《燃烧女子的肖像》的表现形式更令人目眩神迷。
关于时间。
电影模糊化处理，让爱与被爱几乎同时发生。
你说不清画家是何时爱上小姐的。
或许是，隔着篝火对视的时候。
你也说不清小姐是何时爱上画家的。
或许是，听她弹钢琴模仿暴雨和蛙鸣的时候。
在无关胜负的爱情中，“谁先爱上谁”，从不是重要问题。
只要她和她都清楚地记得。
“记得你在厨房里睡着的样子。”
“记得玩纸牌你输给我时沮丧的表情。”
“记得你的第一次笑。”
以及，“记得第一次想亲吻你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
艾洛伊兹闭口不答，玛莉安也不再追问。
因为答案没有此刻重要。
为了此刻，她情愿投降——
您问我有没有尝过爱的滋味
我当时说有
但现在才是
让Sir想到了《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电影中未曾出现，但小说中写的那句：
爱，让每一个被爱的人无可豁免地也要去爱。
有的同性片只是同性片。
但Sir之所以把《燃烧女子的肖像》称为爱情片，是因为它说到了一些与每个人有关的东西。
因为人的这一部分。
无法用同性或异性去区分。
爱，就是爱。
它是本能。
02
除去两人的感情外，很多东西在这部电影中被隐去。
它制造了屏蔽外界的膜，让走进这个故事深处的观者，仿佛一脚踏进了巴比伦空中花园。
你明知道它很梦幻，却不愿醒。
但讽刺的是——
尽管它隔绝男性角色，全片男性角色出场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2分钟。
而隐形的“传统”，却又无处不在。
片中小姐家的女仆未婚怀孕，孩子爸爸是谁未作说明。
她态度坚决：我不要。
代价也很明显。
出于时代和伦理等原因，她不能去医院做正规手术，唯有通过剧烈运动来流产。
海滩上，女孩儿在两人间飞速跑动。
离近了看。
那种天真又无知的美，尤其令人痛惜。
放远了看。
小姐和画家身着黑袍，矗立两端仿佛是一套崭新的“家法”。
残忍而又悲壮。
如果你仔细看——
会发现，小姐和画家的态度也完全不同。
画家支持女仆的决定，并咬牙切齿，使出浑身力气帮助她坚持下去。
这是隐形的传统下，独立者的自觉。
因为外界不平等。
所以必须抗争，所以必须牺牲，所以必须付出代价去触碰自由。
但这，难道不是一种新的残忍？
而小姐呢？
只在岸边注视，一言不发。
脸上有的只剩绝望。
这是沉默的终极宣告：
这样的苦痛不应该存在。
也在用沉默自白绝望：
外界不愿改变，我们又能反抗得了什么呢？
传统在这里被解释为夫权，像一只看不见、强有力的手，甚至无需露面，就彰显绝对力量。
她和画家的相遇，本就是为了她被包办的婚事，而画家最初就是来为她建造“鸟笼”的人。
小姐的母亲执着于给她画一幅肖像画。
为什么？
当年，她人还没过门，肖像画先被送到男方家中，她希望女儿保持这个传统。
很明显，婚前不曾见面的男女双方，地位有天壤之别。
男性有权通过肖像画审视、选择女性，女性却对自己未来的丈夫一无所知。
这幅画比我们先被送到这里
当我第一次走进房间
就看见墙上挂着自己的肖像
像是等我已久
另一副传统的牢笼，来自父亲。
父亲去世后，母亲继承父权，成为这个家庭的大家长。
纵然实体已逝，但幽灵仍在。
因不愿远嫁给素未谋面的人，姐姐跳崖自杀。
唯有用付出生命的方式，才能完成一次无声的反抗。
- 我觉得是她自己跳的
- 您为什么这么想？
- 她不曾发出一声
姐姐死后，妹妹继承她的命运，母亲则是掌控者。
母亲离去后，两人的感情集中爆发，步入仲夏夜之梦。
明天呢？
两人依旧把爱视为一种不可告人的默契。
不可告人的默契。
你会问：爱得如此死去活来，难道就不愿去真正地打破传统，宣告对抗？
一段对话，实在令人咂摸。
小姐质问画家：你希望我反抗吗？
画家坚定回答：对。
她哭了。
再次质问她：那您要我反抗吗？
她装不下去了，轻轻地说：
不要......
要和不要，两个答案之间的舍与得。
是强压之下艰酸晦涩的人性，不用解释太多。
但要理性分析，也并非困难——
两个答案看起来矛盾，因为它们回答了两个完全不同的问题：
天生平凡的我们，会向往成为英雄吗？
和。
天生平凡的我们，舍得爱人成为英雄？
太难......
因为庞然大物的无可撼动。
她们渴望勇敢。
但勇敢的代价呢？
太大，太重。
03
婚姻与家庭，理想与世俗，少数与普通。
原本，一个看上去一目了然的爱情故事，随着讲述的深入，在逐渐走向触目惊心。
影片看到后半段，但凡谈过没结果恋爱的人们，都会愈发察觉到这部作品清淡表象下的灼痛。
毕竟，“注定没结果”的结局，早已被落后的时代、森严的家法、顽固的传统所预告。
毕竟，被视为异类的她们，进行着一段“禁忌之恋”......
毕竟，面对世界她们除了彼此的肉身一无所有......
所以。
她们奔赴彼此的勇气，则充满了另一种不曾在意结局的诗意。
一个寓言故事，近乎点题——
画家、小姐和女仆三人在炉火边读俄耳普斯的故事，俊美的少年冲向地狱救妻子欧律狄刻，冥王被他的痴情打动，但警告他离开地狱时，万不可回头张望。
俄耳普斯难忍爱意，转身看向妻子的瞬间，眼见她坠入无尽深渊。
他为什么回头？
女仆无法理解。
小姐和画家却都懂回头的原因：
他情深意重
怎么忍得住
他可以忍住 只是回头另有原因
也许是他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了欧律狄刻的回忆
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回头
这不是作为爱人的选择
而是作为诗人
地狱之中，俄耳普斯选择了回忆。
她们也在，她们也是。
影片借助寓言完成预言，再借助幻象加固现实。
画家曾两次看到小姐身穿白纱裙，突然出现，深夜中穿白衣的小姐十分鬼魅。
那是画家幻想中的爱人。
第一次出现，是在两人于海边确认心意后，画家晚上进小姐的房间前。
幻象在她眼前。
这是爱欲之初。
第二次，画作即将完成，同时宣告着恋情走向尾声。
幻象出现在她身后，她不舍回头。
这是爱之坠落。
神话故事的最后，俄耳普斯与爱妻共同坠入地狱。
这一回头间，完成了全片最精彩的一次互文。
这段爱情的起点，始于凝视。
又在画家将视线投向小姐一个长达3分钟的长镜头中，一曲终了。
影片最后两场戏，借凝视走向高潮，前面所有堆叠的情绪，都在最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画家看到了什么？
Sir不剧透。
只能说，她清醒了，她觉悟了。
她发现了原来这世间的痛并无差别。
爱，也应如此。
如果你也喜欢、理解、认同这样的爱，Sir十分推荐你去看这部电影。
它最高明的便是——
所有冲突和矛盾，皆为暗涌。
但又不可回避。
所有的伤害和折磨，皆留下刀痕。
但相爱，亦或正是那痛感本身。
这才是我们共通的本质。
爱的形式，会有不等的几率。
但爱本身，从来与多数还是少数无关。
它与平等的欲望有关，与自由的选择有关。
希望无论是欲望还是选择，都再难被禁锢、被操纵。
因为。
爱或许内敛，或许疯癫。
但它不是错误，更不是怪物。
最后的最后。
Sir不指望这篇影评能让站在岸边的人放下歧视，不再装睡；更不可能去盼望，这世界在一夜之间达成共识。
能给你的，只有一点力量。
正如这两天刷屏的那道彩虹。
你说他正在暗淡？
所以就只剩悲伤吗？
Sir还是想请你再三感受片中最至关重要的一幕：
尚未表露心意的她，注视着她的爱人。
她看到了火，甚至察觉了痛。
她没有反应。
抬起头，继续，注视着她的爱人。
无畏无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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