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丁燕:在兰之州|天涯·新刊

天有际,思无涯。


《天涯》2017年全年征订,108元六期,包六次快递。点击左侧购买。



兰州是一座魅力之城。青海化隆人开遍全国的“兰州拉面”,让兰州这座城成为中国人日常经验的一部分,虽然在兰州人看来那并不是真正牛肉面。兰州大学则是这座偏居西北一隅的城市的智性和人文之光。兰州还是全国闻名的民谣摇滚阵地,一大批音乐人,诸如野孩子、低苦艾乐队等从这里走向全国。

而对于本文作者丁燕来说,兰州的意义更为不同。“在中国,没有任何一个城市,比兰州,对我更具象征性。这个全国省会城市中,唯一被黄河洞穿的城市,我从未抵达其深部,然而自童年始,这个城市就已丰碑形象,屹立于我的记忆。

本文首发《天涯》2017年第1期。


在兰之州

丁燕




兰州的不同,从细微处显现。从深圳至咸阳机场,再起飞,空姐发来肉夹馍。身旁南方人啃了一口,觉得“面太粗”,用矿泉水冲,依旧痛苦,索性只吃馍里的肉,放弃面饼。到达中川机场,面积狭小、设备简陋、商品稀疏。推行李车的人中,闪出身量巨硕的女子,脚步跺下去,涟漪阵阵。见惯岭南浓缩版男女,这种豪放体格,令我几乎无法直视。一出机场,风即刻席卷全身,干爽清凉,不似在深圳,始终汗出如浆。来接我们的女子,相貌玲珑,脚穿露趾凉鞋,腿上又套双丝袜,既非黑也非肉色透明,而是片稠密的灰白色,像油漆般刷在腿上。

离开机场奔赴市区,广告牌跌宕在红土山包:牛肉拉面专业设备、汽车加水、优质牛肉面……丛生于东莞街道旁的粉红夹竹桃,一律,置换成红柳、叶片黄绿、小花粉白;街上最威武的车,也从厢式货车变成油罐车。某个瞬间,我生出幻觉,感觉像从乌鲁木齐赶往油城克拉玛依。道路两边出现砖场、煤窑、炼油厂、化工厂,皆矗立大烟囱,浮尘让空气变得沉重。那些烟囱离道路如此之近,离黄河如此之近,令我不安;而另一句闲聊,更为“母亲河”写下注脚:“如果掉下黄河,肯定是没得救了……”

市区里高层建筑超拔,阳光闪在巨型玻璃上,明晃晃的。突然,窗外闪出个戴红白方格围巾、穿薄棉袄,用力蹬自行车的中年妇女,她飒飒向前,浑身用力,像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哈密乡村所见的大婶。从那块方格围巾的晃动中,我陡然清醒:兰州,我已来到。



在中国,没有任何一个城市,比兰州,对我更具象征性。这个全国省会城市中,唯一被黄河洞穿的城市,我从未抵达其深部,然而自童年始,这个城市就已丰碑形象,屹立于我的记忆。白塔山、化心梨、南关什字、黄河、罂粟花、定西……这些词汇从父母嘴里呢喃而出,织成幅五彩锦绣,悬挂半空。在新疆哈密葡萄架下,当我们一家被邻人耻笑为“盲流”时,父母会说起那个他们曾到达的大城市,他们在那里吃过最美味的食物,知道世上有最舒坦的生活,并非如现在这般,蒙昧荒蛮,零落凋敝。

我终于到达兰州,在这里度过的几日,我如患了癔症,血液滚烫,皮肤机敏,一种不是自己的力量,而是具有神奇威力的热情,刹那间聚集,以千百倍强大的力量灼烧。我拼命地观察兰州,甚而每一个细节,想从它的街道、它的气场中获得母亲对游子的安慰。我终于发现,那个兰州——我父母所描述的、曾在我想象中出现的大城市——是不复存在的;那个自童年起就折磨我的传奇兰州,轰然倒塌,我是踩着幻想的碎片,一步步向前的。看起来,我和任何一个到达这里,很快就要离去的旅行者,没有任何差异,而我知道,这不是实情,于是,我不得不陷入“欲辩已忘言”的状态。

很快,某种神秘通道得以建立:我和兰州的相融,始于方言。我父母移民新疆,但那口浓重的甘谷话,却相随相伴,令我耳濡目染。于是,当我聆听兰州人讲普通话时,每每想笑——即便这些受过高等教育,汉语拼音熟稔,经过汉语资格考试的教授们,在他们认定的已很“普通”的普通话里,我依旧能听出浓重的“甘肃味”:将前鼻音发成后鼻音,让几乎所有的词汇皆朝四声奔去。这种口音进入新疆,和陕西宁夏的方言杂糅,又和回族话嫁接,形成了新疆汉族老户所说的“新疆土话”,在巴里坤、昌吉、吉木萨尔等地,甚为流行。

“好着捏?”“好着捏!”两个兰州人的问候,居然,是这样完成的。和北京人的“吃了吗”,岭南人的“早晨”一样,是独属于这里的词语密码。若我没有亲耳听到,绝对无法从字面上体会那种特殊性。西北人情感之节制、之谨慎、之悲观,全都在这句“好着捏”中。“好”,就是还活着,有饭吃,家人安全,牲畜归圈。

听说饭桌上有我的甘谷老乡,我即刻提出无理要求,希望对方能说句家乡话——我真的能听懂;并且,貌似能以同样音调回复。残留在脑海中的方言,翻腾澎湃,汩汩流淌。这种语言练习,让我对自己进行了反复确认:的确,我就是那个吃浆水面,听甘谷话长大的新疆人,在西域度过前半生,又迁居岭南;的确,我并非空空荡荡,无根无基,当甘谷话冲口而出,一个大铁锚,牢牢勾住海底,让晃悠的船儿,从此稳住。



逛兰州大街,我克制不住联想——这里和乌鲁木齐不同。为什么不和东莞比?潜意识中,拿西部与南方比是不公平的,若同属西北,则可分伯仲。若乌鲁木齐是烤羊肉的孜然味,东莞是大排档的虾粥味,那兰州就是黄河翻涌而出的土腥味。“土”在兰州,强悍霸道。在兰州,大街小巷是土腥味的,各种建筑物是土腥味的,男女老少是土腥味的,互相探问的目光也是土腥味的,思维方式和待人接物,更是土腥味的。

河岸边的滨河路绵长蜿蜒,但路旁树木,却挡住视线,无法直射到黄河。这些树木,不知怎的,显得格外矮小稀疏,每一株都卑怯紧张,像成长激情遭到压抑,全然不似南方,树木疯狂地枝繁叶茂。一个场景令我惊骇:山坡上,陡然出现很多把白色大扇,凌空飞舞。原来,是山腰上的水管正在喷水,为树浇水。可见在此地,树的成长格外艰难。而在岭南,主人若出差,只需将屋内花盆搬到院子,靠雨水浇灌便可。

兰州并非广告牌所说“中国西北游,出发在兰州”,兰州只是中原大地的末梢,而和位于亚洲腹地的乌鲁木齐,相去甚远。我父母描述中的甘肃,因缺水,早起用手在碗里的水中蘸一下,往脸上一抹就算洗脸;而新疆,虽地表荒芜,却可通过坎儿井,将雪山融水引入农田,在赤黄戈壁,培植出绿洲。乌鲁木齐是多民族共居的混血之城,而兰州则以汉族为主体民族。乌鲁木齐被人称为“边城”,但我感觉兰州才是真正的“边城”,因乌鲁木齐地处亚洲中心,磅礴大气,杂糅融通,而兰州,显然不是政治、经济中心,最多只是个军事要塞。

路牌上出现“定西、天水、平凉”等字眼。这些我父母常念叨的词语,虽然有着不同发音,但背后都暗含着两个字:“贫穷。”“相聚黄河畔,相约马拉松”的广告牌,说明兰州国际马拉松赛即将召开。兰州终于要“国际”一下,我刚要高兴,可看到一群穿着运动衣裤的男女在汽车旁奔跑,不觉皱眉:他们的肺里究竟已经吸进了多少尾气?



白塔山上俯瞰兰州城区。


显然,兰州是想现代化的——路边巨型广告牌:“转型跨越式发展”;路灯上缀着牌子:“建设兰州新区,共享发展机遇”;公交车的车尾亮出红灯组合:“兰州走向世界”……然而,飘荡在这个城市的空气,已被那些正在冒烟的大烟囱污染。它们霍然挺立,密匝匝簇拥在黄河两岸。即便新崛起的高层价格,每平米接近万元,但那楼群距烟囱的距离之近,不禁让我纳罕:购房者,难道真的不在乎空气质量?

兰州是个分水岭——那条年平均四百毫米的等降水量线,从大兴安岭西坡至张家口、至兰州、至拉萨、至喜马拉雅山。故而,兰州以北和以南,已是牧业和种植业、半干旱区和半湿润区的两重天。同时,兰州还是东西方各种信仰的交汇地。多重势力在这里交替上阵,争吵格斗。这个城市的户籍人口为三百二十万人口(据2010年人口普查结果数据),流动人口为五十万,和东莞户籍人口一百八十万,流动人口八百多万相比,完全不同。显然,东莞是流动的、繁杂的;而兰州是闭塞的、单一的。

漫步兰州街头,我想到在新疆吐鲁番,行走在交河古城的感受。交河是座孤城,两边为河流所挟,进城需通过放倒的吊桥。城内街道狭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每一条弯曲的窄街,都预示着建造者的忧心忡忡:敌人并非只在想象中,他们会很快攻来,用火烧,用水浇。这个巨大的城市,从泥地里挖掘而出,几百年过去后,依旧神奇地完好无损,有客厅、卧室、会议室、广场、墓穴,然而,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却在某个时刻,全然消失。交河故城,没有一个人,只有一座城,伫立于阳光中暴晒,让游客宛如置身地狱。交河让我深刻感知:无论防守多么完备,都不是最好的办法;或者,仅有防守是不够的。无论对一个人、一座城、一个国家。

兰州像交河古城的内陆版,虽然,城里居住着那么多市民,但它的内在气质是保守的、防御的、不安的。它更像一个老人,举止稳重,体格硬朗,但多疑谨慎,在文质彬彬的礼节中,有种忧郁的绝望。它是个仍处于孤独中的灵魂。它时时害怕——怕自己花了那么多心思,付出那么多坚毅的努力,最终要被一场毁灭性的暴雨浇得七零八落。

兰州在深夜十二点依旧拥塞,半小时拦不上出租车。人口众多?狭长的地质结构?这天是儿童节?站在路边,一辆辆车飞驰而过,令我迷惑,感觉它们完全无法触及,而我在这个城市,如此脆弱。和我一起拦车的女孩是本地人,几乎要哭了出来。半小时后,她绝望到开始祷告,求上帝派来辆车。终于拦到辆黑车,很短的距离,要价三十元。

兰州城里到处可见高层建筑,但它的内部主体,还是低矮砖房。当我用故乡人的视角来观察它时,总是满怀希望地想增添几笔润饰,而当这种心灵游戏让我精疲力竭时,我的内心充满忧伤。兰州如此复杂——从尾气、烟雾、尘土和废墟中,它将汲取怎样的力量?它与北京持续保持距离,又离南方过分遥远,也不是拥有冗长国境线的边陲,它的位置虽然重要,但却处境尴尬,时常处于被疏漏状态。未来的兰州,将如何更“现代化”?



我不得不羞愧地承认,我对兰州的另一种认同,来自饭桌。无论雀舌面、浆水面、香豆饼、土豆条、糟肉夹馍、红枣发糕、水萝卜、甜醅子、浆水漏鱼、搓鱼子、扁豆汤,都让我脱口而出:“我小时候吃过。”后来我发现,我几乎吃过全部出现在我面前的菜肴。果然,我父母并非毫无见识的农民,他们不仅吃过好东西,且把制作手艺带到新疆,并以这种饮食培育了我的胃,训练了我的脾性。果然:小时候喜欢吃的饭菜,惯用的说话腔调,长大了,依旧还是喜欢。似乎腔调和胃达成了某种神秘的一致性。

让一碗面成为城市象征,这便是牛肉面和兰州的共谋。在兰州的街道边,簇拥着大大小小的牛肉面。面,是独属于北方人的愉快密码。在东莞,当我感觉沮丧,安抚自己的办法,是去吃碗牛肉面。南方人不喜吃面,觉得单调,没有小菜。在我,浆水面是我在哈密生活的固定晚餐,伴随着我的成长期,故而,我能从吃面中获得一种隐秘的幸福感。



在兰州,没有甘肃化隆人的“兰州拉面”,只有牛肉面。


于是,在兰州,我定要吃碗正宗的牛肉面!于是,一群人,呼啦啦坐定,等待。先上了些小盘凉拌菜:土豆丝、萝卜丝、黄瓜条、切片牛肉、茶叶蛋。一杯绿茶,杯子大得南方人不敢端,以为还要再端来个小杯(像工夫茶)。牛肉面到!因是在酒店吃的豪华牛肉面,每人配两碗面。先细后宽。宽的还叫韭叶面。我又替南方人困惑了一把:他们中的有些人,从没见过韭菜。像我这样,小时候在韭菜地睡过觉,且习惯吃面的人,已和南方人有了本质差别。我知道“韭叶”的全部寓意,且这种心领神会,再一次让我感知,生命的秘密符码,早在自己的童年、少年期,已奠定完成。

大家目不转睛,吃得小心翼翼。面有种特殊韧性,汤极鲜美,佐以蒜苗、香菜叶、白芝麻、葱花、辣椒油。各种物件混搭,一口啜下,有干有湿,又辣又香,余韵中有丝甘甜。这碗面让我的眼里蒙上了层迷雾。它预示着另一个启示:我并不能经常、频繁、方便地吃到这样的面。当我的每个身体器官,都在配合咀嚼时,它们皆细细记下这面的重量、状态、滋味,以便未来,让这种滋味能神秘反刍。

另一个清晨,在街边小店去吃的牛肉面,更显家常。店面不大,敞开的窗户里,一堆堆成条的黄面盘踞,瓷缸里堆满葱花和牛肉片,大锅里滚着沸水。要自己去拿筷子,自己端面。碗硕大,面上堆着几片肉,还有一摊油泼辣子面,正慢慢融化开。到岭南,我已戒掉吃辣习惯,天气热,易上火。现在,看到辣子面汪洋,心一横,不管了,吃!

在这个拥挤嘈杂,窗口还排着一行队的小店里,唯一获胜的器官,就是舌尖。那种痛快淋漓,像场秘密火焰在灼烧,只能深刻体验,无法一一解释。每一个毛细血管所连通的细胞,都遭到抚平。满头大汗吃完面,连汤也舍不得放弃,喝了一口又一口。临走,同行的人说:“只为了这碗牛肉面,还得再来一次兰州!”




黄河第一桥“中山桥”。


在兰州城北,白塔山下,“天下黄河第一桥”的中山桥上,有对时尚男女正在拥抱。对这个依旧拥有方格头巾的城市,该举动算得上冰封河面裂开道缝。这座桥长233米,宽7.5米,始建于1907年,于1909年竣工,到2013年我到达时,已一百零四岁。铁桥有四墩,下用水泥铁柱,上用石块。弧形钢架拱梁,是后来增建的。据说,当年建桥耗白银三十余万两;建筑材料,无论铆钉、铁条、油漆,皆从德国运来。我欢欣于在这样一座百年老桥上,能看到一对拥抱男女,他们的时尚服饰,将引领这个城市进入新纪元,将对这个城市业已形成的某种规范和禁忌,进行挑战。

黄头发、宽腿裤、吊带衫、银耳环、红指甲……无论这些火种多么微渺,然而,它们在萌动,在闪烁。我爱这个城市,不愿它落伍,沉湎于自娱自乐,而我亦绝望于那些对新萌芽趋势懵然不觉的父母辈,而只把希望寄托在年轻人身上。老一辈人早已习惯在饥饿中恐慌的日子——至少也永生难忘——如今情况大为好转,对变革自然毫无兴趣。这些青春之子与父母间的鸿沟是深阔的,心中的不满,毫无缓冲的余地。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我父母离开甘谷县大石乡丁家坑窝村,父亲挑着担筐,一头装着大哥,一头装着被褥。这一户受到政治压迫及饥饿侵蚀的人家,决定放弃窑洞、祠堂和族谱,到异地谋生。他们离开家乡时,并不曾打算改变生活方式,虽然事实上,改变是确然的。我从未见过外公的照片,无法想象这个“地主”是什么模样,但我知道,在我的遗传基因中,有这个不堪羞辱,以自戕捍卫尊严的男人的执拗。伴随着世界潮流,中国围绕着土地,也进行了革命,我父母没有随着时代向前,反而选择了逃散,以“走西口”的方式,加入移民潮。

母亲有个褐色旗袍,裁剪开,给我做成棉袄。我进入小学时,她神色慌张,低声叮咛,让我在“成分”一栏,填上“贫农”。她太慌张了,神情让我压抑。自童年始,来自老家的只语片语,对我都是暗黑中的惊惧对白。我的外公是地主,上吊自杀,我母亲慌乱中,选择了赤贫男子下嫁,又远走新疆。母亲慌乱,是她家雇工翻身做主人后,要强娶她。她不曾与那个提着八个白面馒头求亲的男人谋面,只在门缝里看到双大脚,凭印象,赶制出双合脚布鞋。一个月后,她骑着黑毛驴出嫁。

离开甘谷,到达兰州,坐上去新疆的火车,在星星峡下车,改坐敞篷汽车,至哈密……这是父母的西迁之路。1958年他们离开兰州时,是见过黄河的,到2013年,我来到黄河边,已过去五十五年。五十五年,足以让同一个地区变成两个世界,然而对黄河,弹指一挥间,这条大河依然肃穆宽广,像把利刃,把兰州劈成两半。东江之水也宽阔浩荡,但却只是东莞市的点缀,而黄河,几乎是兰州城的主宰。黄河的强势,来自周边的异常干燥。人们在黄土中行走,饥饿干渴,煎熬悲痛,突然看到条从天而降的大河,不觉惊诧、狂欢、膜拜。

没有比这座铁桥更能体现这个城市的情调、风格和灵魂的地方了。人们漫游于此,让这里成为到达兰州的必修课。然而,行走铁桥,如影相随的,却是紧张。长久以来,黄河两岸冲突频繁,各种宗教、族群利益都在这里博弈,令这里曾是杀戮的战场。河边,竖立着一个龙的雕塑,造型看着颇为古怪。街道上,两个男人因撞车,梗着脖子对吵,充满火药味,令我感觉他们身体里流的不是血,是奔涌的黄河水。这种黑暗而凶残的真实气氛,我一下子就能捕捉到。在南中国,人们似乎有大把机会能过上电影里那种优雅美好的生活,而北方,似乎注定要在破旧、落魄、平庸、粗糙中生活。

坐在岸边游船上喝三炮台,有人唱起“花儿”,腔调尖锐,发誓赌咒,和东莞婉转忧郁的“木鱼歌”,属南极与赤道。从岸上看黄河水流,完全不同东江。东江也宽也急,但内里温热缓和,能看到男人游泳,乌龟浮出脑袋,红色或黄色龙舟,随鼓点滑行。而我却不敢多看黄河。当地人的闲谈,佐证了我的恐惧。说有青年男女河边恋爱,突然,一个被无端旋入河内,另一个只能眼睁睁看着;说上世纪六十年代,河岸边的树丛里,发生过一个清华学生被杀案,震惊全国。

我的惊惧再一次被佐证。坐上汽艇,在黄河河面飞奔,开始的欣喜被恐慌替代,河面不见平坦,变成坚硬的戈壁滩,板结着盐碱,汽艇如越野车,一耸一耸地跳着,再坠下,剧烈抖动。汽艇顺流而下,朝向夕阳,河水中的一缕,被染得猩红璀璨。然而,置身这幅霍然放大的画面中,并不欣慰,反而惊骇。太阳的光根本不炽热,因膨胀变形,携带着可怕的阴影。云是黑色的,坠入河面的阴影,愈发森然。突然间,河面变得湍急,像巨型开水锅,一个漩涡连着另一个,让汽艇几乎倾斜,又歪歪地正过来,再被另一个漩涡绊住。我的身体凝固不动,只有舌头和嘴唇在祈祷,目光盯视河面,呆滞冰冷。抬眼,河岸边游人如织,高楼林立,霓虹密集,而我却如此绝望,感觉和那个世界,银河两岸。它们像是明信片,而我在另一个场域,充满危险,无法自救。

这就是黄河——它让它的子民惊骇。我曾在博斯腾湖、喀纳斯湖坐过汽艇,那些湖的面积并不小,从未感到惊悚,而现在,我双腿发软,连飞溅到身上的河水,都因紧张,而不知是冷是热。黄河可以让游艇飞驰而过,但游客们下船时,个个都像刚刚逃离鬼门关。我惊诧地发现,也许兰州还是座疯狂的城市;至少,某一部分的兰州,属于激进派。这里不是中心地带,受到压迫和侮辱的人们,可以跑到峡谷或深沟之中,变成土匪、不法之徒、草寇。由此,环绕着黄河的两岸,形成了犯罪社区。在我的少年记忆中,关于贩毒和造反的传奇,不绝于耳。生活之善被破坏,人们渐渐绝望,铤而走险,古老的黄河又一次将子民逼到了野蛮主义中去。

也许,塑造兰州人性格的秘密源头,就是这条可怕的大河。它允许人们喝它,但它又谈不上让这片土地多么滋润,出产多么丰富,相反,它像条铁锁链,反而更紧地将河岸边的人们,束缚于旧世界。黄河鹤立鸡群,这种姿态,令周边人们只能带着祈福的微笑接受它,即便有时他们也清楚,黄河边的生存智慧,未必是全部智慧,然而,在一种惯性中,人们渐渐习惯了,麻木了。黄河在兰州,并非隐而不现的高人,而是一个涉世很深的强人,建立起一整套属于自己的体系。无论这个城市有着怎样的广场、商厦、街道和人群,统摄这里的核心,依旧是黄色——黄色的泥土,黄色的河流。

再次返回岸边停靠的游船,端起三炮台,只见暮色低垂,霓虹养眼,河面软红万丈,迤逦迷幻。而我却被无端的忧伤侵扰,几乎要哭出来。我的委屈和任何人无关——是黄河让我成为自己的幽灵,成为此时此刻,被绝望笼罩的脆弱之人。




兰州最著名的正宁路夜市。


黄河边的小吃街,簇拥着浆水面、哨子面、杂酱面、东北大馅饺子、新疆拌面王、客家盐焗鸡、幺妹川菜、张师傅过桥米线、平凉灌汤羊肉泡馍、马子禄牛肉面……每一个店都显得摇摇欲坠,尘土飞扬,穿行其间的人,多为汉族,也有裹头巾戴白帽的回族人。两个穿短袖T恤的青年男子在摩托车上,一前一后,脚踏板上放着装在红兜中的白酒:对面就是古井贡酒专卖店。小面包掀开后箱,放着装满白兰瓜和红樱桃的竹筐。日头暴晒,年轻女人撑着伞。主妇们大多手拎塑料袋,穿棉短衫,橘色或黄色九分裤,浅口平底鞋。而学生,永远是牛仔裤、运动鞋、双肩包。

在一家蛋糕店门口的招牌上,我看到“双皮奶”。啊,这个词在我的食物列表里,早已成为岭南代表。在一间小诊所门前,某个长发女子倚门框而立,黑底白点连衣裙,黑丝袜,黑色高跟鞋,双臂交织,乳房微敛,侧脸微笑。她有着一张长脸,眼深鼻挺,其妩媚韵味,邵秀生动,令我轮番定睛,感觉与周遭环境完全不符。更多的人,穿灰、蓝、土黄色的衣衫;他们的脸色,大多是黝黑、赤红、棕褐的。一对墨镜男女出现,女人白短袖黑短裤,男人T恤的图案,居然是美国国旗。



正宁路夜市。


烤肉店被命名为“星月阁”,南方人以为这是随意取的名字,我却知,这个名字暗含深意。信仰伊斯兰教的穆斯林,极崇尚月亮。清真寺的尖顶上,挂着的就是弯新月。笼罩在小吃街的宗教氛围,是我所熟悉的,然而,在新疆,尤其是东疆吐鲁番、清真寺鳞次栉比,街上走着穿艾德莱斯绸裙的女人,戴花帽的男人,模样似乎更坦然欢快,而这条街的回族人,却显得内敛肃穆。我揣测,也许这种差异来自人口结构比例的不同?2011年,兰州市的少数民族占总人口的4.41%(排名居前的是回族、东乡族、藏族),而乌鲁木齐市,少数民族占30%(排名居前的是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回族、满族、蒙古族、塔塔尔族、乌兹别克族和俄罗斯族)。

时间在这条小吃街变得古老、缓慢。这里的饭菜,据说,都已超过一百年。我父母把做小吃的手艺,从这片大地带到东疆哈密,在葡萄架下的铁锅里,为我烹制出来。在我的身体内部,依旧残存着这些食物的滋味。我看到了馕!一个六元。所有关于新疆的记忆,被这个圆形烤饼唤醒。我异常冲动,即刻买了一堆,要带回东莞。馕在兰州,被加工得更精致,面层表皮不仅有撒芝麻的,还有撒花生和葵花籽的。这种改良让我很别扭,似乎某种既定的审美规范被破坏。当我坚定地只买撒了芝麻的馕时,突然愣怔:难道这时,我已变成了自己痛恨的保守势力?

小吃街的食物虽然丰富、美味、廉价,但小吃街内部的道路却是混杂的,小吃店的内部陈设是混杂的,服务员的眼神也是混杂的。没有音乐,没有冷气,没有优雅,没有悠闲……像一个好东西,内部完美,因匮乏包装,只能囿于本地人口口相传而无法外销。看起来,这条小吃街并没有野心要搞跨省、跨国的“连锁式大发展”?和东莞那些从家庭作坊发展起来,最终亮出“国际鞋业中心”“国际电脑城”“国际服装中心”的企业完全不同。



正宁路夜市,煮醪糟的师傅。


如此著名的小吃街,甚而连某某巨星、某某国家领导人都来过,可厕所却惨不忍睹:黑铁大门里是条水泥路,四处散乱着废纸团,两侧是低矮平房,以“男”“女”相对。上一次,五角。内有五个位,虽是水冲式的,但因墙角堆着垃圾,匮乏及时清扫,有大股腐臭冒出,苍蝇乱飞。这个厕所令我惊骇、不安、难过。在北疆伊犁的那拉提草原,卫生间不大,但却在墙头挂着音箱,播放的是钢琴曲;在东莞樟木头的超市,卫生间豪华阔大,镜子贴在整面墙上,门板细长,把手闪着银光,两侧挂着洗手液和烘干机。

一个穿粉红衣的小女孩,七八岁模样,坐在凳子上,抱着个小婴儿,有三四个月大,身上盖着个小毯。女孩俯身看着那婴孩,圆脸上浮现出小母亲的微笑。她抬起头:宽眉毛、细长眼、鼻子有些塌、嘴唇是自然红。她穿着牛仔短裤,脚蹬旱冰鞋。她是正在玩耍时,被母亲或姐姐喊过来,临时抱起婴儿的。当那孩子进入她的怀抱后,她圈起膝盖,形成个窝,将孩子支撑起来。这女孩让我心疼——因为她的粉红衣衫,她的圆润脸庞,她的搂抱动作……在这条混杂慌乱的小吃街上,这一切,都显得过于美好。



凌晨出门,在车站等车。一辆公交晃悠而来,开往“南关什字”。我的眼里像塞入坚硬之物。那四个字,我第一次见,然而,又异常熟悉。我真想跳上那辆车,真的到“南关什字”,然而,我已不得不离开兰州。

我不了解兰州。这个古怪城市,对我只是恍然一梦,只是“在兰之州”,但我对它又不能拒斥或漠视,因为它与我有着血肉相关的关系。然而,像我这样一个来自微小而遥远之地的人,对兰州的观察,与本地市民有着巨大差异。我如此苛刻地盯视它,难道是希望用它的形象,来抵御深藏于我内心的恐惧——那伴随着难民女儿命运的耻辱,及南下谋生的悲怆?

迁居岭南,我逐渐习惯自己是异乡人、游子,丧失一切关系网、单独的伶仃者。达到兰州,对我是“回家”,可这个词多么细弱无力。对别人,“回家”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而我自己,居然以如此方式将“正常”打破。兰州让我欣喜,亦让我感伤,我在这个城市努力辨析和观察,感觉这里的任何细节,都能确定我的来由,及我在这个世界的位置。整个童年和大半个青春期,我对自己从哪里来,何以置身这样的环境,都充满绝望。对兰州的直视,让我看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让我对飘零不再恐惧,让我积攒起勇气,将已散乱无比的人生日程,再次协调起来。


丁燕,作家,现居东莞。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木兰》、散文集《工厂女孩》《工厂男孩》等。


本文图片除头图外,均为李宁拍摄。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西行散记——兰州
舌尖上的新疆,牛肉面,不比兰州的差
一碗面、一条河、一座桥、一本书,您知道说的是哪座城市么
老照片:那些属于兰州的城市记忆,重回那时的老兰州
兰州人的一天 这座城市的24小时
西行漫记:生命是一场骑遇【Vol.2】黄河怀抱中的拉面之都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