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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获奖作品】切口
台上出现了几截短小的树枝。这是十四楼,周边一片空旷,除了更高处的天空和地面上的路,再就看不到别的什么,我把树枝捡起,在掌心一字排开,琢磨它们究竟来自何处。一只鸟的翅膀从楼前掠过,我想起了喜鹊,一定是它们把树枝衔到这里。几天前,两只喜鹊落在我家阳台上,唧唧喳喳地跳着,很是欢悦的样子。我与喜鹊隔着一层窗玻璃,屋里屋外是两个世界,我坐在玻璃之内,忽略了窗外发生的事情。
我开始留意窗外的喜鹊,它们在阳台栏杆上伫立、踱步,天空和远方成为它们存在的背景。我是唯一的观众。我坐在客厅,透过窗玻璃,看着它们,想起老家村头那棵大树上的喜鹊窝,我在童年时代曾经长久地仰望、惦念树梢上的冷暖。参加工作后,下乡时偶尔看到路边的喜鹊窝,村庄已经拆迁了,村头的树还在,树上的喜鹊窝还在,我不再像童年那样仰望,车子快速地驶过,我一次次从车窗探出头,拍下匆匆错过的树和喜鹊窝。那些带有速度感的照片一直留存在手机里,每次翻看,总会触动我的内心深处的一点什么。这些年我似乎变得越来越麻木,越来越不容易被打动了。胶东半岛东部海域不久前发生了4.6级地震,我所在的城市有强烈震感。那是一个午夜,我辗转难眠,一个人枯坐在书房里,刹那间,脚底下似有闪电在突奔,整栋楼房随之剧烈晃动。我知道地震发生了。那是我第一次这么真切地亲历地震,后来一直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没有惊慌,没有想到逃跑,我枯坐着,像是那场地震的局外人。也许是我觉得陷身大地的伤口之中我们终将无路可逃,也许是因为我对地面的震动早就习以为常了。从去年开始,这个城市到处都在修路,路面被挖开,然后缓慢地缝合。挖掘机、铲车、货车一齐上阵,我蛰居的这间临街的屋子每天都陷在轰鸣和震颤之中,只有到了夜晚才渐渐安静下来。在巨大的轰鸣中,在不时的地壳颤抖中,我的感官变得麻木、迟钝,以至于对地震的降临无动于衷。而那几只喜鹊光顾阳台,却是在我内心激起了一丝久违的感动。平日里,我也时常站在阳台上,有时远眺,有时俯视,除了把远方遮蔽起来的高楼,除了虚渺的天空以及地面上轰鸣的挖掘机,似乎就再没有看到什么。我一厢情愿地以为,那几只喜鹊选择落到我的阳台上,一定是它们感觉到了我的窗口与其他窗口的不同。童年时就听老人讲过喜鹊对环境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感,它们频频落到我的阳台上,在窗前蹦来跳去,这预示着什么?我说不清楚,我相信这是吉祥的,喜鹊在阳台上扑棱着翅膀,让我觉得天空和远方都变得亲切起来。在我最孤独最焦虑的那段日子里,是喜鹊送来了安慰。
很快,我就发觉喜鹊之所以光顾这里,大约与阳台上的花生有关。父母从老家带来了半袋子花生,晾在阳台上,让我熬夜的时候吃,说是有养胃的功效。这些花生被喜鹊盯上了。我很纠结,不知该把花生收起来,还是让喜鹊继续啄食。这些花生是父母在乡下的劳动成果,老人不辞劳苦,把它们辗转带到城里,认真地晾晒在阳台上。喜鹊的光临,像是一个玩笑,又像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我不想成为喜鹊世界的一个破坏者。
还有更多的花生储存在乡下老家,母亲说城里地沟油太多,还是自家种点花生吧,自己榨油,图的是放心。我的幼时记忆里,村头有一家油坊,每年秋天收了花生,晒干,然后剥壳,父亲会在冬闲时节用小推车把它们送到油坊里榨油。在乡下,榨油是一件平常的事,平常到我从来没有留意它的工序,对花生是如何变成了花生油,居然一无所知。我只记得,村头那家油坊的墙壁上满是油垢,榨油的人一身油渍,像是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父亲把当年收获的花生全都送进油坊,换回一张欠条,上面写着可以领取多少斤油,然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精打细算,随用随取;后来,村人拒绝接受欠条,榨了油,直接带走,不愿寄存在油坊里;再后来,榨油的时候,主人寸步不离,守候在现场,从头到尾盯紧每一道工序,母亲说不是怕短斤缺两,是怕被油坊换成了地沟油。在地沟油盛行的年代,让自己的孩子吃上放心油,这成为我的年迈父母的一个劳动理想,关于劳动,关于爱,在父母那里变得如此简单和具体。
每次回乡下老家,车的后备箱都会塞满亲戚送的农产品,他们说这是不施农药的,品相难看,吃起来放心,专门留着自己吃的,城里买不到。他们这样说着,深以为然,又不以为然。这些素朴的人,这些善良的人,是什么让他们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们一直在遭受算计,以冷漠回应这个世界的冷漠,以欺骗对待来自外面的更大的欺骗,活着,成为一件最简单也最艰难的事。
一群喜鹊在田野里觅食,几只喜鹊在阳台上啄食花生,两者显然是不同的。当喜鹊在城市楼宇间发现并选择了晾在阳台上的花生,我不知道这算是一个审美问题还是现实问题?我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态度来面对和解决这个问题。我的纠结在于,花生是父母亲手栽种的,他们想留给自己的儿子熬夜写作的时候吃,是用来养胃的。我在这种纠结情绪的背后,还有一个忧虑:当晾晒在阳台上的花生被喜鹊吃光之后,这些喜鹊还会一如既往地光顾我的阳台吗?这个问题的提出,让我吃了一惊,我无法解释自己心里何以会有这样的一份忧虑,也许是我太孤独了,而这孤独,远甚于熬夜时的饥饿和胃病的苦痛,是超越了肉身的。
几只喜鹊,让我的世界变得生动起来。隔着一层窗玻璃,我只能隐约听到它们的鸣叫声,在修路的巨大轰鸣和震颤中,喜鹊的声音显得多么单薄。我听到了它们。我想到了,几只喜鹊在城市楼宇间飞;我想到了,一群喜鹊在乡村的树林里飞。如今树林不见了,剩下几棵树,站在空空荡荡的村头,越发显得孤单。喜鹊也进城了。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里,有几只喜鹊选择了我的阳台。这些有翅膀的鸟,栖落在平凡如我者的窗前。而我,一直梦想拥有一双翅膀,向着无穷尽的天空和远方飞去。
我们忽略了脚下的大地,忽略了曾经生长庄稼如今承载高楼的大地。每一株庄稼都是大地的一个切口;每一栋楼房都是大地的一个切口。每一个切口,都有一个待解的谜。面对土地,我们究竟种下了什么,收获了什么,这似乎并不是我们真正在意的。我们走在水泥铺就的大路上,脚下一片洁净。
当翅膀成为一种负累,整个天空也变得徒然。
禁清洁工把垃圾桶里的废纸带回家,成为这栋大楼的一条新规。这栋大楼矗立在小城北部,与大海隔了一片防护林,总共十八层,每层楼的卫生间门口都有一个很大的垃圾桶。清洁工没有把垃圾桶一倒了之,他们把纸片分拣出来,捆在一起,下班时随手提回家,积攒多了卖给收废品的人。这件本来不起眼的事,不知被谁看在了眼里,成为一个话题,并且很快就由话题变成了问题。接下来,这栋大楼的所有单位都配备了碎纸机,要求每一张带字的纸在作为垃圾丢掉之前,必须经过粉碎这道工序。
这件事让我想到很多。我想到了每天都会在走廊里遇见的一张张素朴的脸,想到了会议室里一个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想到了一页纸从桌面到会议室到垃圾桶再到碎纸机。这样的一个生命流程里究竟有什么东西最终能留下来?一个清洁工也许永远不会明白那些警惕与设防,在他们眼里,这仅仅是一些垃圾,是可以论斤卖钱的废纸。他们不会想到,自己最关心的那些事情,往往正是由这些纸张上的文字决定的,甚至他们的柴米油盐,他们的明天,他们的命运,也与这些文字有关。那些年里,我的工作就是写材料,我在一张张纸上写下的,既是安身立命的所需,亦是对职业理想的一份向往,那时我还年轻,不像现在这样有着不可思议的惰性,熬夜写一晚上材料,只要被认可被采纳,就觉得值了。我不曾深想过,我究竟写下了什么,它们对现实是否有效?最美好的年华就这样度过了。那时我的所思与所想,难道仅仅是因为年轻,因为对明天尚有期许吗?不止是那样的,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在那个时候还没有形成对于世界和人生的稳固看法,没有一个完整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作为支撑,对眼前复杂多变的现实缺少更深的体察,我把自己的随波逐流当成了对社会的所谓适应和参与。记得到这栋大楼上班第一天,阳光洒满了办公室的桌面,科长微笑着,让我觉得人生中所有日子都将如此灿烂。从此之后,我开始了长达十多年的写材料生涯,几乎每天都在加班熬夜。科长是个搞了半辈子公文的人,各种材料堆积在书柜里,看起来凌乱不堪,但是写材料每到关键时刻,他想起哪份可以借鉴的材料,把手探进书柜,一扒拉就可找到。我利用业余时间,把他书柜里的所有材料装订成册,在扉页编印了目录,他翻阅查找起来,反倒不如以前利索了。后来,他提拔到了新的岗位,书柜里的材料一份也没有带走,我暗自欣喜,悉数收下,逐一翻阅,且做了详细的学习笔记。多年之后,当我在这个行当里工作久了,才明白他当初该有多么深的厌倦,才会那么决绝地把半辈子的心血结晶撒手放弃,不带走一张纸和一篇文章。回想当时满屋子的材料,我的心里竟然有些说不出的恐惧。
现实有时近,有时远。我所看到的,想到的,以及我没有看到的,没有想到的,都在发生。一张纸的命运,交付给那些被写下的文字,交付给我们无关痛痒的写下。我在一张又一张的纸上写下文字,然后开始努力地忘记。我所珍视的,是隐匿在纸张背面的那些思与想。我把自己对于社会人生的麻木和无动于衷,错认成了一直在努力追求的所谓成熟,在这个过程中,我丢失了本心。
终于可以离开写材料的岗位了。去新单位报到前,我也像科长当年一样不带走一张纸片,把所有的资料都丢进碎纸机里,它们将永远从这世上消失,从我的内心消失。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我的最美好的青春年华被消耗在这些文字的制造之中。对于这个快速变化的世界,它们缺少正常人的温度;对于那些更广大的人群,它们缺少最起码的真诚;对于我自己,它们被我写下,看不到一个人的精神主体性和人格主体性。路正长,我不想把它们继续留在行囊中,看着碎纸机里五颜六色的纸屑,我如释重负,像是获得了某种解脱。那是在一个周末,我带女儿去办公室,她伏在桌子上画画,我则一边收拾资料,一边不停地将它们往碎纸机里丢弃,女儿看到那些纸片瞬间就变成了碎末,感到很好奇。这个五岁的孩子,她拿起桌面上的一个牛皮纸大信封,让我装了满满的一包碎纸屑要带回家,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应该满足她的这份好奇心。回家后女儿就忙碌起来,她把那些碎纸屑用胶水粘贴制作成了一朵花,认真地摆到我的书桌上。从废弃的资料,到碎纸屑,到成为一朵漂亮的小花,这是一种怎样的创意?那些资料被粉碎前,因为年代久远,色泽深浅不一,现在整合体现到了一朵花上,则像不同的纹理,栩栩如生,有一种立体感。面对这样的一朵小花,我被震撼了。关于往昔的岁月,碎纸屑是一种态度,“小花”则是另一种态度,态度与态度的不同,取决于你的心里更多地装着什么。那些承载往昔记忆的资料,有着最真的投入和最深的痛。如今,在我人生道路的“转折点”,女儿以一朵小花的方式教会了我该以怎样的心态、怎样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遭遇,对待自己所经历的每一件事情,那些书籍和现实告诉我的,都不如我的女儿所告诉我的这样深刻。那朵用碎纸屑制作的小花,看上去端庄、漂亮,让我对生活、对自我有了新的认识,所有的往事,所有的破碎记忆,其实都是可以粘制成为一朵完整的小花用来珍存的。当我看到女儿那么专注那么郑重那么快乐地用碎纸屑制作小花的时候,我被深深地打动了,那一刻,女儿就像一个小小的哲学家,解释了我的心灵世界中一直难以解决,一直没有解决好的难题,在不经意间结结实实地教育了我,让我重新思考和对待往事,对待我所走过的路,以及将要走下去的路。一朵由碎纸屑粘贴而成的花,是写在纸上的另外的文字,它出自一个稚童之手。这个稚童尚不懂得世界的逻辑,她只是以纯真的眼光打量世界,心中有一颗美和善良的种子。我从此相信,不管现实如何糟糕,人心的美好是始终存在的,正是因为它的脆弱,才越发需要我们倍加珍惜;一朵由碎纸屑粘贴而成的花,是女儿教给我的人生态度,你的心里更多地装着什么,你就会更多地发现什么。如何对待自己的过去,关涉到你将拥有怎样的未来。我无力改变这个世界,但是我可以改变我所能够改变的那一部分,哪怕是微乎其微的一部分。太多本该有的探索和实践,止步于牢骚,止步于内心的失衡。不管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更为重要的是你做了什么,越是在有限度的空间里,那些点滴的付出和努力,越是具有格外的意义;一朵由碎纸屑粘贴而成的花,浓缩了我的所有遭遇,是理解旧日时光的一个切口。不管经历了什么,这朵花是美的,是值得欣赏和珍藏的。我是这朵花的旁观者,也是构成这朵花的一部分,它让我从此懂得认真地对待每一个日子,热爱每一个日子。
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从那个地方穿过,稀稀拉拉的树,还有不修边幅的草,两个小土坡,再往前走,就是一条公路了。每天上班下班,我从那里走过,脚步缓慢,从来没有留意它的样子。某一天,我在那里停了下来,环顾四周,居然是一片巨大的寂静,北面是一家工厂的围墙,南面土坡的背后是公路,东面是稀稀拉拉的几棵树,西面也是稀稀拉拉的几棵树,中间地带则是一片无人打理的草。草是荒芜的,可以看出曾经肆意的生长。我站在枯草中间,四顾茫然,心中越发空旷,突然就察觉到了这个地方居然是一个园子。一个被人忽略的园子。一个并不宽阔也不狭窄的园子。一个简简单单的园子。这个发现让我激动,我没有久留,一口气跑了出来,想告诉别人我发现了一个园子。
然而没有人。没有值得我告诉的人。他们行色匆匆,对这样的一个园子毫无兴趣。
这个园子成为我的一个心事。我每天都会如约走向它。在这个城市,它是一个被遗弃的所在,我到那里漫步,像是走在独自一个人的领地。我甚至叫不上园子里的一棵树一棵草的名字,不知道偶尔鸣叫的是一些什么鸟,我只是相信,我可以把自己交付给这个地方,我与它之间有着一脉深度的理解和体恤。
我给这个园子起了个名字叫“弃园”。弃园里的草木是不遵循什么规则的,肆意地长,并不给人美感。我从这些潦草的成长中,感受到了一抹气息,它迥异于当下的城市开发氛围,同时又契合了我内心的情绪。我一直向往着这样的一个所在。它仅仅是一个园子,在很多人眼里甚至算不上是一个园子,只是一个被忽略被遗忘的角落。在这个角落里,有一个人在郑重地散步,心里装着一些更为阔大的事情,他想写下它们,托付给遥远的时光。唯有那些遥远的时光才会真正理解他。
每次到弃园散步,漫不经意之中都会心有所动,那些在全力以赴的匆忙和焦虑中难以解决的心灵问题,在不经意间居然逐一得到解决。除了眼前的弃园,我不知还该感谢谁?弃园空无一人。只有我。那些繁琐的物事,那些复杂的表情,还有那些汹涌的表达,都在我的漫步中变得淡远。我在丈量大地的距离,心中有比大地更为开阔的尺度。我的心里盛放着太多东西。我的心里不想盛放太多东西。走在这样一个无人介意的园子,我与世界之间保持了一段理性的距离。我在这里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或许它是多年前的那个我,我对着影子回想了很久,彼此不敢相认。没有人在意这样的一个地方,没有人在意这样散步的一个人,我像珍藏一个美好的秘密一样,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弃园,每天走来又走去,一切都是漫不经心和秘不示人的。我理解弃园,相信弃园也会理解我。骚动的大地上,有这样一方小小的安宁,不需要寻找,也不必刻意经营,它在不经意间出现,这真让人感动。我不想占有任何的事物,任何的事物也不能占有我,然而弃园给了我太多异样感觉,我愿意把真实的自己交付给它,案头劳动再繁忙,也总会在累了的时候向弃园走去。
我对弃园的专有心态很快就被打破了。这里出现了一个老人,他在唱歌,面对肆意生长的草和树,他深情地唱着一支又一支的老歌。那些久违的老歌,飘在弃园的草木之间,似乎更有味道了。我偶尔放慢脚步,想要给他鼓掌,想了想,又算了,平淡地从他身边走过。在这里,理解是不需要表达的,语言也是一种打扰。我每天从他身边走过,他偶尔也会看着我,欲言又止。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陀螺,被看不见的鞭子抽打着,无法停下来,即使是原地踏步,亦被速度控制和奴役。一只陀螺,在巨大的惯性里旋转,在鞭子的抽打中旋转,它看不清身边的事物,远方的世界也是与它无关的。
在弃园,我试着把所有事情都放下,把自己从惯性中解脱出来,从旋转中停下来。我试着一次次重新认识自己。散步是一种人生态度。我在弃园散步时所体味到的,远比我在其他任何场合都更多。在弃园,我成了自己的局外人,对自我的打量更清晰也更理性。当我对弃园越来越产生依赖感的时候,我被抽调到一个临时机构工作,去了一个陌生之地。不能再到弃园散步,我也成为一个放弃弃园的人。其实在这尘世中,我又何尝不是一个被放弃的人?这些年来,我的内心始终蓬勃着一股向上生长的力。面对现实,内心的力量常常是无力的,它并不能改变更多,甚至连丝毫的自我都无法改变。不管怎样,我珍视内心的力,这是活着的必须。那些所谓“外力”,就像抽打陀螺的鞭子,它们改变过我,它们只是在特定的阶段,部分地改变过我。那些所谓价值,是我一直都在警惕和拒绝的,不管外界如何变化,我必须做到的,就是永不放弃爱与尊严,对得住自己的命。
再次走向弃园,是在半年之后了。我看到的是一派轰轰烈烈的施工场面。弃园所在的地方是这座城市唯一的一块空地,是若干年前特意预留给今天的“余地”,如今这里寸土寸金,土地拍卖价格创下了历史新高,媒体宣传说这是经营城市的结果。
他们是懂得留有余地的。当“留有余地”成为一种经营策略,在那些宏大的展望里,我没有看到怕和爱。这个被规划,被忽略,被占用的园子,是我理解这座城市的一个切口,我从中看到了被林立高楼和车水马龙所遮蔽的东西,看到了在城市开发中有一条隐秘链条始终牵在少数人的手里,它关涉到更多人的日常生活和不可预知的命运。
弃园是这座城市最后一方未被开发的土地。我走在这里,心中时常升起袅袅的炊烟。置身别人的城市,我一次次把弃园当成了自己的故乡,一些与故乡相关的情绪像落英一样撒满内心。直到有一天,挖掘机进了弃园,这里变成一片沸腾的工地,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是理解这方土地的一个切口。而此刻,挖掘机的巨大轰鸣,让我听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声音,我站在建筑工地,像一棵等待移植的树,成为介入这片喧闹的一个切口,我相信终会有人理解我的固守和离开。
我再也没有见到那个老人。他唱过的那些老歌,我在别处偶尔也会听到,只是永远没有了弃园里的那份感动。
不管曾在弃园如何流连忘返,我终将回归人群,我知道这世上有着太多规则和无奈,我只是一个走在人群中的步调不太协调的人,这条被众人踩得平坦的路,并不能安抚我的双脚,不能让一颗骚动的心变得安宁。我的心里一直梦想着另外的道路。
我理解这世间的变化,也固执地相信越是在迅疾的变化之中,越是该有一些不变的东西被握在手上,被藏在心里。很多消失的事物,就像时光消失在时光里,就像声音消失在声音里,就像我消失在自我里。
而在弃园,在草木消失的地方,我曾一个人静静地走过,想过。
去邮局取稿费的路上,我看到一帮子民工聚在十字路口的西北角打牌,若干的脑袋凑在一起,像是在争论什么事情。我走了过去,站在不远也不近的地方看着他们,从他们貌似轻松的表情里,一眼就能看出重重的心事。他们神态各异,言与行没有统一的规范,就像他们的没有保障的生活,散漫、无望、不知所终。我把他们最无奈的生活,他们最真实的遭遇,当成了“故事”,我对他们每个人的故事都感兴趣,却不舍得花费时间去倾听,更缺少足够的诚意去面对和追寻。每天,我走在路上,遇到太多的人与事,有些记住了,有些忘记了,有些不知该记住还是忘记,我就把它们交给时间来处理。每天走过的路,是柏油或水泥铺就的,冰冷,没有温度,看不到泥土,也谈不上所谓泥泞,这是日常生活里的路,它不属于修辞,属于具体;这样的一条路,并不给那些匆忙的脚步留下扎根的机会。他们的命运只能属于漂泊。
他们在打牌,嘴里叼着烟,手甩得扎实且夸张,不时地责骂对方。一把牌结束了,有人得意地笑,有人在试图争辩一些什么,站在周围低头看光景的人终于有了直起腰杆的空当,伸伸腰,换个姿势继续观战,工服上的水泥和石灰粉在阳光下散发出一种说不清的色泽。这是城市的十字街头。车来车往。有个人站起身要走,跟在后面观战的人侧身想要替补上去,于是有人开始反对,说上次你欠的钱还没还上哩,不能光想赢,要输得起。众人哄笑。那人结结巴巴地辩解,说有人欠我十块钱到现在也没还呢。对方大声嚷道,一码归一码,谁欠你的钱,你跟谁要去,不能把别人欠你的钱当成欠我们钱的理由。那人不吭声了,尴尬地站在了原地,继续充当一个观战的人。
也是在这个十字路口的这个角落,我曾遇到一个弹着吉他唱歌的年轻人,他没留长发,也没有大胡子,外表很沉静也很单薄,一个人边弹边唱,很投入,脸上看不到演艺圈常见的那种自我陶醉状。他清汤寡水一样地唱着,身边聚拢了一些人,然后散开,然后再聚拢,再散开。他兀自唱着,我站在旁边听了很久,心里满是感动。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晚上都会走到那里,像是奔赴一个约定,站在人群里静静地听他唱歌。我相信他是有梦想的。他一直待在那里,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一个人。终于有一天,我走过去,他曾在的地方,再也见不到他的影子,徒留一片巨大的空旷。也许,他走在追梦的路上,这个城市仅仅是他的一程,他只是这个城市的一个过客。“过客感”,对我来说已是若干年前的状态了,那是一些流浪的日子,生活和工作都没有着落,每一天过得都像刀刻一样,疼痛,且不容懈怠。近年这种感觉变得遥远、陌生,我才意识到我对如今的生活其实有着暗自的满意和满足,甚至淡忘了我来自哪里想要去往哪里,我把此刻的状态认作是我想要的生活,无所谓激情也无所谓平淡,仅仅是一份安放身心的生活而已。
城里的柏油路看起来坚硬、光洁,它时常像拉链一样被拉开、被闭合,反反复复,无休无止。这让我想起乡下的田野,每年总被犁铧开出一道道新鲜的伤口,农民在大地的伤口里播种、劳作、过日子,一年复一年,一辈又一辈。
女儿上幼儿园时,老师曾布置过一项“作业”,让孩子们观察种子的发芽和成长过程。我从乡下老家带回几粒黄瓜种子,在阳台上备好了一个大花盆,然后到小区里转了两圈,想要找点泥土回来,结果空手而归。这个事于是搁置起来。后来,母亲从一处建筑工地上发现了新鲜泥土,她用双手捧进编织袋里,背在肩上,就像背了半袋子粮食,蹒跚地回家,上楼。女儿在花盆里播下种子,每天浇水、松土,有一天突然欢呼雀跃起来,种子发芽了。看着嫩芽破土而出,一天天长高,看着种子赖以成长的那一盆泥土,我想到母亲在这个城市寻找泥土的情景,走过了一段很长的柏油路,她从建筑工地上背回来半袋子新鲜泥土,在某栋楼房的阳台上再造了一个小小的春天。观察一粒种子的成长,女儿为之激动了好多日子,一直生活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她的心灵世界还没有关于广阔田野的认知,也没有对于土地的真切理解。
这是我所看到的和理解的城市。最日常的泥土,距离我们的日常生活越来越远。不接地气的成长,根在哪里?没有根的成长,明天将是什么样子?
乡村早已不再是记忆中的乡村了。游走在胶东乡村,我所看到的,我所想到的,我所期望的,其实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与乡村里的人没有太大关系。他们已经习惯了被想象和被表达。
童年记忆里的村庄,大约都是有槐树的。如今我走过的一个又一个村庄,极少看见槐树,偶尔遇到几株,它们的苍老样子总让我的内心变得纠结和难过。此刻,眼前的这棵国槐,表情慈祥、落寞,树干大面积地枯朽,以至于形成了一个窟窿,村人用混凝土把窟窿填充起来。混凝土作为建筑物的构成元素,已经成为这棵树的生命血肉的一部分。我无法想象,被混凝土固化的树身该如何保持生命的鲜活?树冠覆在房顶,树下房屋是青色的,房侧有石碾,远看近看都很好,正是我想要寻找的那种感觉。可惜的是,在石碾的旁边立起了一块巨大石碑,上面印有“走进新时代”的图画,两侧是投资建碑者的亲笔题词,下面注有一行小字:“为美化村容村貌,在××与××的提议下,×××投资修建此碑。”
所谓美化环境之举,恰恰构成了对环境的破坏。我端起相机,想要选取一个可以绕避石碑的角度,拍摄国槐和石碾。挪来挪去,最终还是失望地收起相机,那个花里胡哨的石碑,总是不容置辩地充当了镜头里的背景。
一个老人在劈柴。
我打听这棵国槐的年龄,老人说自从有这个村子就有了这棵树。再问这个村子有多少年了,老人说不知道,继续低头劈柴。
一棵树与一个村庄之间有着怎样的关联,村人似乎并不在意。他们住在自己的村子里,把全部力气都用到了过日子上,生活对他们来说是具体的,需要全力以赴去应对。
老人说这棵槐树是有灵性的,从祖辈开始,所有枯枝都是掉落到了屋后的胡同里,从来没有砸过屋顶,没有打碎一片瓦。现在树老了,房屋也快要被开矿的震塌了。这碑,是开矿人建的,字也是开矿人写的……
我用相机拍下了树干的局部,那块被混凝土填充起来的地方,像是生命中的一个补丁。“现在有啥好拍的?等开花了再拍多好。”老人自问自答。那一刻,我从眼前的树想到了阳台上的喜鹊,以审美眼光打量现实问题,这让我感到羞愧。
看着这棵树。一直看着这棵树,看着树身上的水泥补丁,我突然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我转过了身,远山苍茫。
我曾在多篇文章中都写到了大槐树,我承认我有一个解不开的情结,一棵大槐树的遭遇,更像是这个时代里关于村庄的隐喻。一棵树,守望在村头,见证了村庄的历史,可是,没有人在意一棵树的衰老。节假日从城里返乡的孩子们,聚在树底下玩耍,父母则在旁边不时地提醒他们当心头顶掉下来的枯枝。从大槐树的颓然表情,我看到了更多。她眺望远方,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她的根,是理解这个村庄的一个切口,这里曾有过最热烈的对于生命的爱,以及对天空,对白云,对远方的憧憬,她以扎根的方式表达这份爱和憧憬。而今,年轻人大多去了城里,村庄越发萧条,她也越来越孤寂了。一棵树,她的生命是被忽略的;一棵树,她的存在是被忽略的;一棵树,她的成长历史是被忽略的。而一棵树所见证的历史,终将腐化成泥,参与新一轮的成长。
关于这个庞大的世界,我并不关心更多,我只是循着某个切口看到我所看到的,理解我所理解的,直到有一天我与这个世界成为同一个事物。我对生活的看见和理解,是从一个个具体的切口开始的,更准确地说,是从一个个被忽略的,不被察觉的切口开始的。在很多人眼里,“切口”是伤口的代名词,在我这里它只是一种理解世界的方式,并且伴随着最真实的痛感。是疼痛,让理解变得深刻。这个世界是由若干碎片组成的,可我总习惯于把它视作一个整体,每个切口都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窗口,让我看到更多微小或宽广的事物。
从一滴水里,可以看到整条河流。
一条河流得太远太久,以至于我们都成了泡沫。
鱼的拼力一跃,成为观察和理解一条河的切口。站在时光彼岸,我看到一条鱼跃出水面,像一把被抽出的刀,斩向流水。这是来自河流内部的力,它将水面割破,泄露了一条河想要交付远方的秘密。
(《散文》2015年12期、《散文选刊》2016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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