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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获奖作品】判断者说
马的伤痛
【说法】
马受到人们的喜爱和赞赏后,却变得越来越模糊了,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是人们给了马太多的赞誉,这些赞誉像五彩缤纷的光环挂满了马的全身,以至于马自身的色彩逐渐消失,没有人能真正了解马了。
马因为是专门供人骑乘的,而且奔跑的姿态优美,速度超群,所以与其他家畜相比,马的地位高高在上,而且深受人的关心和爱护。不仅如此,马似乎还颇具灵性,总是能够领会人的意图,让人骑乘时得心应手,忍不住要赞美几句。时间长了,那些赞誉便让正常的马嬗变为异质的马,让人觉得马都是神异之物。马和人的关系之所以密切,是因为马满足了人们的精神需求,所以人很愿意把马想得更完美一些。人的心理或精神,在更多的时候需要借助别的事物加以映衬,才能得以慰藉或巩固。马在很多时候便能给人以安慰,并因为马的行为总是表现得那么激昂和刚烈,所以人们把马视为阳刚之物,自觉或不自觉地把马当作精神依靠。比如马的奔跑,其速度之快、蹄音之清脆、身姿之矫健、嘶鸣之悦耳,都让人心生欢喜之情,为自己拥有这样的马而骄傲。有一群作家刚好看到了马群奔跑的一幕,其中的散文家说,它们密集的蹄声像一场大雨落在了大地上;诗人说,这是心灵的闪电;小说家说,晨曦中,一群马在奔腾,四蹄把泥土踩得飞溅起来,不一会儿,它们身后便飘起一层厚厚的烟尘……有一位牧民在旁边听到了他们的话,低声甩过来一句话:胡扯个■,马是饿的,急着去吃草呢!
马不论走多远的路,只要人不停下,它们的四蹄就不会停止迈动。人可以喊苦叫累,而马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时间长了,马便变成了人在漫漫旅途中最忠实的依靠,但人总是忍不住要赞美,于是便有了“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马和人一定能到达”这样的谚语。有人骑马在沙漠中跋涉了很长时间后终于到达目的地,他觉得是马让自己渡过了难关,便说,没有走不出沙漠的马,马都是好样的。他的马好像听懂了他的话,望着他,鼻息粗重,眨动着疲惫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神情。这时传来一个消息,有好几匹马在沙漠中倒地而亡。他想起自己刚才说出的那句话,内心生出几分难堪。第二天早上,他发现自己的马死了。在昨天夜里,他一觉酣睡到天亮,但他的马却不知在几时突然死了。它的身骨似乎塌散了,趴在地上变成了一团,有蚂蚁从它鼻孔中出出进进,看着让人骇然。我的马被累死了!它跑了那么远的路,把力气都用完了,连缓劲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哀叹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在另一件事中,人们把马神化成了动物中的英雄。有一匹种马,对配种这样连续重复的事情已经很厌烦,但凡它看不上的母马,绝不与其交配。有人想了一个办法,用黑布蒙住它的眼睛,然后让一匹母马去诱惑它。不明真相的它与那匹母马结合了。完事后,人们揭去蒙在它头上的黑布,它便什么都明白了,它痛苦地从村中冲出,在山上乱跳乱蹦,后因不慎踩空掉下了悬崖。但人们在讲述这件事时,却将其变成了另一个版本:它被揭去蒙在头上的黑布后,明白自己高洁的品行在一场骗局中被玷污,突然痛苦地嘶鸣了一声,扬起四蹄向一处悬崖跑去。人们想把它抓住,但它很快就纵身一跃跳下了悬崖。这样一说,这匹马便有了视死如归的精神。
人们之所以篡改一件事的真相,大概是想用神化马的方式,遮掩自己的难堪行为。但事情却发生了变化,本来人们以为那匹马掉下悬崖后摔死了,不料几天后它居然一步三摇地回来了。它的一条腿摔断了,用三条腿艰难地走到主人院子里,嘶哑地叫了一声。人们都很惊讶它居然还活着,却不能接受它又回来的事实。它死了多好,它死了,就会让人们对它的赞美上升到一个高度,并且会让人们编造的故事近乎完美地传播下去,但现在它却突然回来了,让一切都戛然而止,并且把人们推到了最难堪的地步。人们对它很冷漠,包括它的主人,甚至不给它治伤。它一天天地不行了,走动时东摇西晃,似乎一阵风就可以把它吹倒。最后,它终于死了。它死后,人们很少提及它回来的那段经历,仍然喜欢谈论那个编造的它视死如归的故事,说得多了,它便似乎又停留在了那个故事中。
本来,它身上是没有光环的,它从死亡中挣扎回来,只想得到人的帮助,从而依靠人活下去,但人们给了它光环,它被那道光环阻隔,所以它只能死去。
【事实】
怎么说呢,看到阿克哈巴河的那一刻,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它不是一条河,而是一块被遗忘在这里的透明的布,也许它已经被遗忘得太久了,所以便停滞不前,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还可以向前流淌。天已经黑了好一会儿了,夜幕完全拉开,像是另一块更大更厚重的黑布,已经把天地全部裹了进去。这时候一抬头,就看见了挂在天边的月亮。新疆赤野千里,所以,经常能看见天上一边挂着太阳,一边挂着月亮。在白天,月亮在天上悄悄躲着,不会被轻易发现,而一旦太阳落山,天刚麻麻黑,你便能看见远处的天边先亮了起来,月亮像是早已忍受不了郁闷似的,急不可待地出来了。不一会儿,那片光亮越来越大,一直涌到你的眼前,让你惊讶于月光像是有力的大手似的,把黑夜这块厚重的黑布掀翻在地,然后铺展开自己的身体。 
阿克哈巴河是从上游被月光照白,变得明亮后呈现出了明显的动感的。我看见月光一经铺入河中后,河水便一下子变得透亮了,而且河水似乎也在向下汹涌,这种汹涌像是一团白光在涌动,并且越来越快,似乎已经倾泻起来。月光顺着河道从我面前移动过去,像一支大画笔似的把阿克哈巴河逐一抹白,我看见河水的内层也被月光照亮了,显露出一层很深也很厚重的水域。月光移动过去之后,河面只有一层淡淡的亮光,让人觉得阿克哈巴河仍然是一团白光在涌动,只不过变得更加沉迷冷峻。
这时候,一位哈萨克族牧民骑着马一边向这边走,一边唱着歌。因为有了他的歌声,空旷的夜晚一下子便被打破了,似乎走近的不是他和他的马,还有很多东西。他走到我跟前,从马上跳下来,愣愣地望着月光中的阿克哈巴河。我觉得他有点儿奇怪,为何突然瞅着这条河发起了呆?过了一会儿,他表情非常复杂地看了我一下,然后转过身去,准备牵马离去。我不知道为何突然想和他说几句话,就使用称谓朋友的哈萨克语叫了他一声。哎,佳克斯(你好,朋友)。他听到我的叫声后停了下来,准备去牵马的那只手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了回来。他走到我跟前,也像我一样说了一句。哎,佳克斯。他的声音很有磁性,一字一顿,感觉像是有坚硬的东西碰撞了过来。打过招呼后,我们两个人都不说话,皆临河而立,望着月光中的阿克哈巴河,长久沉默着。此时的阿克哈巴河面仍被月光照亮,我仍然感觉到有一团白色的光在向前涌动。但在一扭头间,我发现他的右手上有血。再仔细一看,他的那只手正在流血,一滴一滴的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滴在了黑暗里的沙土中。此时月光正亮,因而他的那只手掌看上去黑乎乎的,可以肯定已经有大量的血流了出来。我有些诧异,问他,你的手……他把手伸到我跟前。我看见他的手心扎着一根像筷子那么粗的骆驼刺。他把手翻过来,我发现那根骆驼刺刺穿了他的掌心,在手背露出两三寸长的一截。我知道紧挨着阿克哈巴河的山坡上到处都长着骆驼刺,骆驼刺较之于其他沙漠植物,似乎有着钢铁铸就的枝叶,其枝坚硬无比,其叶锋利如刃。人和动物一旦碰到骆驼刺上,必然会被划破皮肤,如果碰得重了,则会被刺入皮肉。我问他,你这是怎么回事?他说,刚才,我的马看见阿克哈巴河被月光照亮,就狂跑起来,我不小心跌落在地上,这根骆驼刺就刺穿了我手心。我扭头去看犯下错误的那匹马,它仍然在出神地望着阿克哈巴河。看它的样子,它很想向着阿克哈巴河一跃而入,但拴在它脖子上的那根缰绳却被它的主人紧紧地抓在手中。它急迫地望着阿克哈巴河,鼻息在黑夜中很响,似乎它的身体里面有什么要冲涌而出。他用手抚摸着马的脖子,意欲让它安静下来。他说,我本来想在河水中把手上的血洗掉,但一看见阿克哈巴河,我发现我从来都不知道它在月光中会是这样。它太干净了,我不洗了,我怕把河水弄脏。说完,他翻身上马,两腿用力一夹马腹,那匹马便奔腾而去。不一会儿,远处传来了他的歌声。我知道,此时的他跟刚才来到阿克哈巴河边时一样,正高声唱着歌,而他手上的鲜血伴着歌声,正从他的指缝里一滴一滴地落入沙漠。
文章写到这里,我才想起,当时他面部的颜色和阿克哈巴河一样,都是被月光照亮后,有一层清洁的东西在涌动。
过了几天,我在那仁牧场上再次遇到了他。那天的雨奇怪,说下就下。下午的时候,我们的车子在草场中行驶,刚看见远处有一朵巨大的乌云飘了过来,还没想到雨,雨就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天地顿时一片暗淡,牧场和远处的山像是变得害怕了似的,一下子都躲进了黑暗之中。偏偏有一辆马车这时仍在牧场上行驶,由远及近,从一个小黑点慢慢变大。是一辆拉着马草的马车,驾车的人坐在马车上,也许他觉得在雨天的牧场上无处躲藏,便索性赶着马快速向前。他挥动的马鞭有些缓慢,也有些迟疑,马车更是行驶得仓皇而沉重。一阵风刮过,雨密集了起来,马车似乎被裹进了一个再也无法钻出的巨大口袋中。
我抬头看了看天,那朵云占据了整个天空,远处的草地也已被笼罩在阴影里,驾车的人如此这般能跑到雨的前头去吗?雨带来的凉意浸入我体内,我打了一个寒战,我为他的这种徒劳感到无可奈何,但我又不能阻止他,放牧的人怎么会听一个外人的话呢?我们只能躲在一棵大树下,怀着复杂的心情看他怎样在雨中奔跑。看着看着,我想起了小时候在故乡的雨中经历的一件事情。那一年正是酷夏,乡里人收了麦子,把黄灿灿的麦粒晒在场上。中午,大家深为恐惧的“白雨”(暴雨)突然来了,于是每家都忙着收麦,与天争斗,好在收得及时,许多人都将麦粒收了回去。雨下起来时,大家扭头一看,张二娃家却无一人在场上,雨泼洒过来时,眼看着那些麦粒被冲下场,场下面是陡坡,麦粒钻进了陡坡上密密麻麻的石缝和土渠里。张二娃的老婆后来哭喊着扑到场里,顿时便傻了。少顷,她发出一声惨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时,雨像干了坏事要逃跑的孩子似的,拖着一条白色的雨丝的尾巴又向前移去。张二娃的老婆从地上一跃而起,指着那朵云骂开了。那朵云渐渐往前移去,她的手指紧跟其后,像是要把它戳下来。她的骂声已经无法控制,一声声犹如心被撕下一块块般痛苦。多少年过去了,想起她骂天的情景,我都能体会到她在那一刻的悲凉心态,多少个辛劳的日子换来的麦子,就那样被一场雨轻而易举地冲走了,这才是真正的天灾,是老天爷干了一件坏事,她能理智地控制自己吗?那些麦粒被冲入石缝和土渠,那里是老鼠的家园,它们因此会度过一个幸福的冬天。
想着往事,不由得为这辆雨中的马车担心起来,它前面的坡越来越陡,它这样跑怎么能行呢?雨并非要做坏事,但人却偏偏要跟雨争斗,结果呢,悲剧就在这种争斗中酿成。雨过天晴,一切都恢复原状,唯独人变成了失败者,败于来无踪去无影的大雨。
驾车者又加快了速度。马几乎已经撒开四蹄奔跑了起来,而雨又下得大了很多,雨水打在马身上,把它洗得净亮,但我们看着马,却觉得那是一种冷冰冰的光亮。马的蹄下是泥淖,它一经踩下便有脏水溅在身上,但它却并不顾及这些,仍将马车拉起快速往前驰去,有好几次,两个轮子都已离了地。我担心马车会翻,这样的地形,这样的速度,稍有不慎就会倾覆在地。然而,正应了人常说的,不好的事情有时候只要你一想,它马上就会发生。我担心马车会翻的念头刚一出现,马车就像是被什么从底部掀了一下似的,突然向上翻起,然后发出几声裂响落地,翻了个底朝天。马车夫从马车上被摔出,像一只鸟儿似的跌落在一堆石头上。马在车子翻倒的一瞬奋力一挣又向前蹿去,它太有力量了,翻了的马车居然又被它拉动了起来。它拉着马车向前跑去,马车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像是车架正在扭结着断裂,很快就要在地上散成一堆。
我们跑过去,先救马车夫。这时我才认出他是前几天在阿克哈巴河边见过的那位骑马者,拉马车的马也是前几天的那匹。他摔得不轻,脸上流着血,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嘴巴痛苦地歪向一边。我们要把他抬到我们的车上去,他却不停地喊着马、马……那匹马仍在向前奔跑,马车被拖着翻来翻去,一只轮子掉了后,就开始在地上滑行。马显然已经受了刺激,在惊恐中越跑越快。它也许要甩开拖在身上的马车,但惊恐却让它不能从疾驰中停下来。一丝担忧袭上心头,我担心马会摔倒。扭头一看,驾马车者已叫不出声了,双眼圆睁,似乎在等待一个可怕的结局。马还是摔倒了,那根套在它脖子上的绳子慢慢滑下,绊住了它的两只前腿,使它轰然倒地。它倒地之后,不再动了。偌大的牧场突然安静下来,飘拂的雨掠过额际,人不由得又打起冷战。驾马车者脸上的血糊住了眼睛,我帮他将血擦去,却看见他眼里的泪水在往外流淌。他不停地喊着马、马。我突然觉得他的泪水并非为疼痛而流,而是不屈服于马会有这样的遭遇,也许在他的心里,马是灵活而又有力量的,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发生这一幕。在他的要求下,我们将他搀扶到马跟前,他请求我们把马身上的那根套绳解下,并把马放开。他说着这些的时候,一直在哭。但令我不解的是,在刚才的疾驰中,他难道就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吗?他是不是为了保持一个驾马车者和一匹马的态度,不落得这样的下场,就一定不会停止呢?
马身上的那根绳索被解了下来,我原以为它会站起来,但它却一动不动地卧在地上,不停地喘着粗气,双眸中的痛苦越来越浓烈,将它昔日的那些刚毅淹没。一匹刚才还奔腾如飞的马,此时却像是再也没有了力气似的一动不动了,似乎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已把它彻底打败,而且还压迫着它,让它变得越来越模糊。我们平时已经对马赞美得太多了,为它身上所表现出的阳刚之美所迷醉,并长时间在感情和潜意识中把马的形象统一成了高大和雄壮,并由此幻想着它们将一直存在于我们美好的愿望中,但是今天,我却看到了马的失败,就像一个非常善战的士兵,击倒他的并非他的敌人,而是这个复杂的世界。
马也在哭,有两行泪水从双眸中涌出,挂在它脸颊上。我第一次看见马哭,突然觉得内心被什么一下子掏空了,以前装在心里、让我一直为之感到充实的东西,在一瞬间荡然无存。谁也不会想到马是会哭的,因为马一直在耀眼的光环里,是不应该哭的,但现在它哭了,似乎它一下子便呈现了最为真实的一面,而那些昔日的光环,也纷纷消失,似乎那原本就是不真实的东西。马车已散架,不可能修复,马在地上卧了一会儿,挣扎着站了起来。我们无法再说什么,帮车夫把马车部件收拾在一起,把马牵到他跟前,然后默默离去。身后,一个马车夫依靠在马腿上,一人一马,像两个从擂台上败下来的武士。
多少天过去了,我无缘由地总想起马的眼泪。马强大的另一面是什么?比如它们的痛苦,它们的沉默,以及对这个世界的忍受等等,看到了这些,才会看到一匹马是否真实。即使是一匹刚烈的马,它也一定有复杂的一面,唯其复杂,才更容易让我们接受,才更能让我们敬畏这个世界。马有时候很像人,显露着生命的多样性。但如何才能看到这些呢?这个世界虽然有它的多样性,但它却也有麻木和无奈的一面,我们深囿其中,难以自拔。
好几年过去了,我对那匹在牧场上摔倒的马一直记忆犹新,当时的情景始终在我脑子里浮现,似乎我与其相遇,并未看清事情缘由,所以它便紧跟我不放,要让我回到当时的那种场景中去认识那匹马。我想起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句: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们歌唱。今年,我不可能再有外出的机会,大致情况可能就是书斋和日常生活,但我很想再去看马,看马的挣扎、马的忍耐、马的眼泪、马的血、马的伤口、马的尸骨……看不到这些,就看不到马的命运。
以后,我将如何写马?
树的生长
【说法】
新疆少树,因此树便显得珍贵,而显得更珍贵的是树的生长。一棵树在干旱缺水之地能够活下来着实不易,一场场大风把它跟前的沙子石头都吹刮走了,唯独它裸露着根活了下来。因此,人们便觉得这样的树身上有一种顽强的精神,并对它发出赞叹。赞叹在很多时候都是一种光环,而且还有明确的指向性,所以受赞叹者往往都会因这种光环而价值陡增,显得与众不同。
此等情形,说的是胡杨。
由于胡杨多年来一直保持着一贯的形象,所以人们对胡杨的生命给予充分的肯定,“胡杨”二字因此变得像一种符号,代表着刚毅、执着、顽强等等,让人觉得胡杨与人有一种对应。这种对应多好啊,人可以勉励自己像胡杨那样活着,不论多么艰辛,只要体现出了精神,人的价值就能够得以体现。但写到这里,我已经对自己的叙述方式有些厌烦,我不想用这种理性或论述的文字写下去,虽然这篇文章的主题是写人们对一件事的说法和事实的对立,但实际上谈论的是新疆现象,以及人们长期以来对这些现象的误解和被遮蔽的真相,所以除了用论述文字外,我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我有一种沮丧感,想让自己像动画片《猫和老鼠》中的那只猫一样,在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时,便喊出一句:是谁写的这个破剧本?让我这样,我不高兴!我想,我是反对人们集群式赞叹胡杨的,胡杨原本就是一种普通的树,而且像所有的树一样,并不具备精神和意志的外在行为,但人给予了它们一种精神,所以它们便变成了人们需要的一种树。于是乎,人们对胡杨发出了这样的赞叹:生三千年不死,死三千年不倒,倒三千年不朽。长期以来人们像朗诵诗歌一样说着这句话,不少人为此感动,三个三千年加在一起就是九千年,胡杨的生命力是多么顽强,它们的意志是多么伟大。
在塔里木盆地,天天一出门就看见胡杨的牧羊人的头脑很清醒,他们说,三个三千年的事情,谁看见了?说这话的根据在哪里?有什么根据呢?三个三千年,不死、不倒、不朽,如此整齐的排比,不是人为的美化又是什么?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便是最好的证明,在塔里木河畔的一个地方,有一大片胡杨在一个夏天,先是树叶发黄飘零,继而干枯,树身腐朽,接着一一倒地。有专家去调查,得出的结论是因塔里木河水流失严重,那片胡杨林干死了。前后几个月时间,那片胡杨便经历了死、倒、朽的全过程,彻底否定了人们一贯高唱的三个三千年的胡杨悲歌。可惜这件事知者甚少,所以轻浮的赞叹仍在持续。
另有一件关于树的事更有说服力。在天山的很多地方,有一个令人费解的现象,山坡的阳面不见一丁点儿绿意,而阴面却长着郁郁葱葱的树。于是人们又发出赞叹,天山上的树喜欢选择绝地而生,富有挑战精神,总是能够在山坡的阴面生长。更多的人听到这样的赞叹后,应和着把这种赞叹传播开了。由树而阳光,又遇到了一次神奇的仰望。阿尔泰的山一阳一阴两面截然不同,而山脊像刀刃似的把阴阳两面的山坡扔下,憋足了劲向上延伸,最后插入了云霄。因为山脊,阳光照不到阴阳两面的山坡,像是被阻止了似的,只能落在山脊上。山脊因而显得颇为明亮,就连上面的石头也闪闪发光,不时折射过来刺眼的阳光。因为阳光的原因,在阿尔泰山中最吸引人眼球的总是山脊,往往人还没有走近,那一抹被阳光照亮的亮色便先吸引了人。看这样的山脊多了,心里便渴望能看到一些别的景致。走不远,果然又是一景,而且这次的风景让阳光再次充当了主角。沿山脊而下,阳光照到了阳面,至于阴面,则处在一片黑暗之中。细看之下,更有意思的事情出现了——阳光普照的阳面居然不长一草一木,而没有一丁点儿阳光的阴面却长了密密麻麻的松树。由于它们长得太密集,猛一看只是模糊的一团黑色,再看才发现是树。这就怪了,有阳光的一面寸草不生,没有一丝阳光的一面却郁郁葱葱。为何?之后的几天,便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不停地向人们打听,想知道答案。牧民们在山里生活很多年了,对好多事情都烂熟于心,所以答案很快就有了:阳面容易被风吹到,树的种子一落到这里就被风吹走了,所以不长树。我着急地问,难道一个种子也留不下吗?牧民回答,留倒是可以留下,但还是因为风大,刚发芽不久就被风吹走了根部的土,最后又被连根拔去,死了。原来是这样啊,我为树苗惋惜的同时,也为这些充足的、派不上用场的阳光惋惜。另外一个答案是:阴面冬天积雪多,即使到了酷夏也有冰雪,冰雪多雪水自然就多,对这一面的土地滋润得好,就长出了树。再说,松树是一种不分阴阳之地都可以生长的树,所以便在没有阳光的阴面长得郁郁葱葱。
两个答案依据的都是科学,从牧民嘴里说出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我觉得他们讲出的应该是一些离奇的事才对,因为他们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定比外人要多得多。
【事实】
一阵风刮起,一片树叶飞了起来。远远地看着,我觉得它像一只鸟。我在心里说,再飞高一点儿,你就真是一只鸟了。果然,风又把它吹了起来,它真的变得像一只鸟,而且是一只正在运载阳光的鸟,一直要飞到太阳中去。我又在心里说,飞到太阳中去吧,把大地的阳光还给太阳。我盯着它,它越飞越高,越飞越小。突然,风停了,它飘摇着从空中落下,落到了艾力家后面的山坡上。这是多么幸福的一片树叶啊!被风的大手抓着,享受了一次不用努力就可以得到的飞翔。
看不见那片树叶后,我才低下头。这时,我看见了小巷中的那棵小树。小巷中房屋鳞次栉比,巷道也较为逼仄,所以没有别的树木,而这棵小树的出现就显得有些稀奇,站在小巷口就可以一眼看见它。但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它几乎贴墙而生,枝条和叶片像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我想起几年前在喀什徕柠古城裂口中见到的一棵小树。徕柠古城在喀什寂静的一角,从大体上看,古城墙与所有西域留下的遗迹一样,隐隐约约只是一些大致的轮廓。那棵小树可能是在它刚发了几片嫩芽,还没有伸开枝叶时,从古城墙上落下了一个大土块,刚好砸在了它身上。它柔嫩的身子被压在了土块下面。所幸,它没有被压死,时间一天天过去,它终于顽强地把头颅从土块下探出,像是弯着腰一般,又重新向着蓝天生长起来。我看到它时,它已经长得大拇指一般粗了。而从远处看上去,它犹如一个人指着天空的一只手。如果搬开那个土块,会看到什么呢?也许是庞大粗壮的根,也许仍是在屈辱中紧紧贴着土块的一根枝干。站在古城墙头上再看这棵小树,不由得让人心生疑惑。四周原本就干旱无比,不要说树,连野草也不长。大片的枯黄与赤褐,像是一种深深的屈服。雨从未落向这里,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棵小树在顽强地爬起之后,又是靠什么活下来的?这些是无法从更具落差感的喀什得到答案的。在喀什,人们栽下一棵白杨树后,总是要像守孩子一样守护它们。苦熬数年,房前有了绿荫,便有了生活的乐趣。离古城墙不远,我看见一位老太太在栽树。她把水桶放在一边,去给树坑填土,填完土又用手去压土,这时候,她提来的那个水桶倒了,她惊慌失措地用手把水桶扶起,她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她再次用双手去压树坑中的虚土,水桶又倒了,水哗地全洒了出来,刹那间渗进干旱的沙土中,老太太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后来是怎样的情形,因为当时我无法再看下去,不得不转身离去。
现在,我看着小巷中的这棵小树,心想它也许知道在这狭窄的小巷中生存不易,所以便极其紧凑地贴墙而生,它不去妨碍人,人便不会嫌它碍事,把它砍掉。我们是去巷中的小饭馆吃饭的,主人很快就将揪片子(汤面)端了上来,吃着可口的揪片子,我忍不住还是时时回过头去看它。是谁把一棵树栽在墙根的呢?后来细问之下才知道这是一棵小白杨,是它自己长在这里的。是在一个刮风的天气,有杨树籽被刮进了这个小巷,人们看见那么多的树籽在路上,踩上去不舒服,就把它们扫了出去。有一些树籽漏在了小巷中,但它们都没有生根发芽,只有墙角的一粒长出了幼小的树苗。起初,人们并没有在意它,只是觉得它是一根小草而已。不料到了夏天,它在短短的几天就蹿出很高。人们看见它长得纤细而笔直,不忍心拔去,就让它长了起来。它长到了两米多的时候,就放慢了向上生长的速度,渐渐地粗了起来。因为它是小巷中稀有的一棵树,所以关于它便有了很多话题。比如人们根据它的长势判断,它长到现在的样子是要停一下,把树身长粗,然后第二次向上猛蹿,一下子就会长到三四米。有人甚至还给它编出了谚语:小树长一长停一停,喘口气一下子顶天堂。小巷中一直放着民歌,使小巷具备了新疆较为常见的那种安详、沉迷的气氛。而坐在棚下吃饭的人一扭头,就看见了这棵小白杨,心里顿时又会有更舒服的感觉。
小饭馆的主人是一位塔吉克族小伙子,戴黑毡帽,留小胡子,于聪明间透露出几分浪漫。他准备让这棵小白杨一直长下去,就像他的小饭馆理应一直存在一样。说起这棵小白杨,原来还有很多故事。自从它长在这里后,总是难免要遇到一些麻烦。在春天,它长出嫩绿的树叶,孩子们觉得好看,总想伸手去摘几片下来玩,大人们呵斥几声,孩子们才离开。冬天巷子里结冰,人们怕摔倒,经过它跟前时总是用手去扶它,时间长了,它的枯干上便有皮掉落。它其实还很单薄,这样的重负自然承受不了。有一条狗在夏天喜欢卧在它的树荫中,时间长了,似乎对它有了感情。有一次孩子们恶作剧,要折断它的一根枝,狗跑过去在它的根部撒了一泡尿,狗尿的味道很难闻,孩子们都被熏跑了。大人们有时候会不经意地危害到小白杨,比如意欲折一根它的树枝,揪几片它的叶子,狗一看有情况,马上就会跑过去使劲挡住人,人被狗弄得很烦,便骂狗,等骂完了狗也就忘了再到小白杨跟前去。现在,小白杨已经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了,因为它已经长得比人还高,人轻易够不到它的枝叶了。
我与人们闲聊着,看见一个小女孩远远地向这棵小白杨走来。阳光照在她脸上,使她显得越发纯洁和可爱。小巷内人声杂乱,来来往往赶巴扎日的人从她身边走过,她面前实际上只有一条很拥挤的路,但她却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在忙乱的人群之中,她因为步履从容,所以便显得也像一个大人。她走到这棵树跟前停下,抬头看树上的鸟。树上有一只鸟。小女孩也许是在很远的地方就发现了这只小鸟,所以,才走过来看它。树上的鸟也许因为飞了很长时间已经很疲惫,抑或担心小巷中的人会伤害它,所以待在树枝上一动不动,亦不发出任何声响。也许,它歇息片刻后就会离去,这个地方人多声杂,不是鸟应该待的地方。小姑娘扬起脸,好奇和专注的神情在双眸中隐约可见。周围的人来来往往,但没有谁留意到这棵树上的鸟。大人们大多时候都很忙,没有闲暇打量这个世界。过了一会儿,鸟飞走了。它在起飞的时候,将一片树叶碰落。小女孩的目光追随了一会儿鸟,便低头盯着地上的那片落叶。那片叶子正绿,从树上掉下后躺在尘土中,小女孩走过去将树叶捡起,出神地望着树枝。过了一会儿,她把捏着树叶的手举起,想把它放回树上去。但她还没有长大,而树又太高,所以她最终还是失望了。她抬头望着树枝,眼睛里依然充满迷惑。终于,她意识到了残酷的现实,一片树叶从树上掉下后,无论如何是再也长不到原来的地方去的。她慢慢地低下头,伤心地哭了起来。小姑娘的母亲在远处唤她,她扭过头看了一眼母亲,突然放声痛哭着跑了过去。母亲抱起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还在哭着,那枚树叶被她紧紧捏在手中。
望着她,我发现,只有这么大的小姑娘,才会因为感动而流泪。
河流的方向
【说法】
一条河,除了我们所能看见的那种缓慢流淌外,是不是还隐藏着更为宽广的养育人类的精神?这样的问题,一般人是不会认真去思考的,因为人们对河流司空见惯,如果有人面对河流发出感叹:啊,伟大的河流,我爱你。别人一定会认为他矫情。人们之所以觉得河流司空见惯,是因为可以随便取用,所以不会从内心重视河流。
在干旱缺水的西北地区,因为水对人的生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人们敬畏河流,觉得土地已经如此贫瘠,如果再没有了水,人便不知该如何活下去。时间长了,这种敬畏就变成了感恩,人们对河流赋予“生命河”或“母亲河”的赞誉,更有人写出了一些歌,比如《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那首歌因为运用了蒙古族的音乐元素,听来极富感染力,让人觉得辽阔的草原对生命有养育之恩,在草原上生长的生命更有博爱的情怀。好多人都会唱这首歌,但只是因为曲调易于哼唱,除此之外并无多少感受。只有草原上的一位牧民结合自身命运对其给予了最富情感色彩的解释:“我从小就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我的父亲死后我学会了在草原上放羊,我的母亲死后我学会了去河里提水回来做饭,正因为有了草原和河流,所以我才长大了。”由此可见,发出赞誉的人都是没有在草原上生活过的人,而在草原出生并长大的人,对草原和河流的情感,有着很深的命运之痛。
任何赞誉,直接说出来会变得苍白,如果用比较艺术的方法说出来,其情形就会变得好一些,比如歌唱,因为借助了音乐的旋律,则容易感动人。《塔里木河》中有这样一句歌词:“塔里木河哎,母亲的河。”我听过这首歌,歌词简单之极,但因为作曲家运用了维吾尔族的音乐元素,使这句简单之极的歌词具有了如泣如诉、荡气回肠的感染力,听来让人觉得长期缺少饮水的人们用双手掬起一捧塔里木河水时,一时难以抑制如获神物、如品琼浆的感念,忍不住要高吼一声。这是出于心灵之痛的一声吼,吼过之后,生命从此有了依靠。但有人却高高在上,不能体会人们对水的渴求,说词作家写出的“塔里木河哎,母亲的河”只是半首歌,还有一半没有写出来。词作家后来曾说:“我宁愿没有看到塔里木河,宁愿没有写出那首歌。”他没有把话说完,他后面的意思是,没有塔里木河,人们就不会在饮到它那清澈甘甜的水时那么痛苦,人们在那一刻的痛是揪心的,因为他们终于知道喝上了塔里木河水是如此美好,而之前他们却几近于在黑暗中摸索,始终不知处于何方。
与众多河流相比,比较平缓的是额尔齐斯河,它遇弯拐弯,遇滩过滩,始终不起一丝波浪。一位诗人走到额尔齐斯河边看了一会儿说:“它沉缓、内敛,让自己一再缓慢下来,一直保持着一种智者的姿态。正如那首萨满老歌所唱:马头的金色力量,羊头的棕色力量,渗透了你的脊梁。”额尔齐斯河无声无息,不会为诗人对自己发出了赞美有任何反应。诗人有些激动,准备朗诵一首诗,但这时天气却很快变了,一场沙尘暴像一个巨大的怪兽从沙漠中逶迤而来,很快便把额尔齐斯河遮蔽于一片昏暗之中。诗人捂着脸一边跑一边埋怨,这破地方,打死也不会再来第二次了。
距额尔齐斯河不远的一个村庄里,发生了一件与河流有关的极富戏剧色彩的事情。一条河从村庄中间流过,村里人要过河便只能骑马或脱鞋涉水而过,极为不便。几年前一位领导批款要在这条河上建一座水泥桥,桥建成后,领导去村里住下,准备第二天上午剪彩,孰料当晚一场大雨让河流改道,第二天领导一行看见那条河从别处另择河道缓缓流淌,而那座桥被扔在了一边。这件事说明,大自然的“道法”无边,人不可能左右大自然。与大自然相比,人觉得自己的征服能力很强,但大自然捉弄人时,其气势之汹涌足以证明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
由此看来,人必胜天是一句谎言。
【事实】
夏天,大部分塔吉克族人去一个叫“大草滩”的地方放牧。从远处看,大草滩中的河流像是几条明亮的丝带,缠绕在绿色的大草滩中一动不动。走近了才发现河床很宽,哗哗的流水声甚至还有些震耳。目测一下水的深度,好家伙,居然有一两米深。在河边坐下,感觉四周的山峰更加悠远了,就连不远处的戈壁也宽广了许多。
太阳慢慢升起,帕米尔高原一片宁静。有一户人家在河边,走过去,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塔吉克少女正在河边提水,几头牛走到河边,意欲涉水而过,她提起一桶水走过去拦住它们,把水泼向它们的四蹄,那些沾在牛蹄子上的泥巴转瞬不见了,她这才把它们赶过了河。河水依然那么清洁,仿佛是刚从雪峰流下来似的。河边有几片野草开着红色的花。那是一种什么花,我至今没有打听到它们的名字。那个少女走过草地,阳光从花朵上反射过来,把她的脸庞映红了。她走到黄泥小屋跟前,一只狗跑到她脚下,亲昵地用身子碰她。很快,她和那只狗一起进入帐篷。第二天,我们去了她家,她有些害羞,不怎么与我们说话。由于离得近,看清了她的面容——她的眼眸又大又亮,恍若一潭泉水。她家养了几匹马,我向她父亲提出了骑马的请求,她父亲爽快地答应了。但我没有想到,正是这次骑马让我尝到了做骑手的痛苦。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当时的速度与感觉都是在瞬间达到的。那匹马骨架很瘦,但四条腿却很健壮,我骑上去后才突然想起它是善于迅疾奔驰的那种马。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它便跑了起来,四周的山峰和脚下的草地变得恍恍惚惚,我有了腾云驾雾般的感觉。正跑着,身后传来几声狗的嘶叫,马匹主人的黑狗蹿了上来。它的速度也很快,迅疾超过了马。马当然不服气,它精瘦的骨架就是长期被坚韧锻造的,它嘶鸣几声加快了向前奔跑的速度。它们就这样较量着,而这种竞争具体到狗和马身上,都激发着它们超常的力量,乃至为这样的竞争而愤怒,用全身的力量为之一搏。很快,我感到马变得轻飘起来了,它在加快速度一点点儿地超越着狗。突然,呼呼作响的风中传出狗的一声惨叫,马骤然而停。我从马背上滑落下来,看见狗的一条后腿被马踩断了,狗的舌头掉在外面,口水和脸上的汗水一起在往下流。她赶了过来,我赔着不是,望着那只狗有些心酸。她哈哈一笑说:“没什么,马还是输了,在它停住的那一刻,它还是落在狗的后面了。”她这么一说,我反而更迷惑了。我呢,在马背上驰骋了一回,我是一个骑手吗?
心怏怏然,加之又无事可干,我便待在大草滩一侧和艾西热甫闲聊。他每天都在红其拉甫河边放羊。那条河不大,但在他面前的浅湾停滞成了一池水潭,雪峰的光芒反射下来,那潭水变得明净,远远地看上去像一面镜子。他从地上捡起几块方形的薄石头,在水面上打着水漂。薄石掠过,水面上漾起一圈圈涟漪,不停地扩散开,又聚拢来……他的动作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在他固执地要把这些动作做得完美一些的时候,因为手脚不灵便,便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实际上,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牧羊姑且算作能勉强干的活儿,而要玩打水漂这样的游戏,则有些迟缓。过了一会儿,羊群走到了他跟前。那些羊大概已吃饱了草,都抬起头无可奈何地望着他。他发现了羊的神情,也无可奈何地看着它们。这种无可奈何的对望是不多见的,他和羊之间似乎有一些无声的话语。朋友说,他放了一辈子羊,现在老了,估计放不了多长时间了。我觉得他在帕米尔放一辈子羊真是幸福,我曾很多次观察过塔吉克族人的眼睛,不论男女老少,他们的目光里都有一种高傲的神情,那种神情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不会改变的。我的一位朋友说,他第一眼看见塔吉克族人时,觉得他们每一个人都长着一张从来没受过欺负的脸。有一句谚语说,人看山看久了,便也变得像山一样。我想,他们目光中的高傲,也许是因为长期注视雪山、河水、草地后一直保持下来的。与艾西热甫待了一下午,他赶着羊慢慢地走了。太阳已经落山,四周很快暗淡下来,只有雪峰还是那么明亮,像是要进入高原之夜的盏盏明灯。在雪峰的旁边,是一些低矮的山脉,不知道它们要长多少年,才能让圣洁的雪落在自己肩头,在白昼即将结束时反射出一道醒目的亮光。艾西热甫和羊悄悄地在明亮的雪峰下消失。帕米尔是无言的,他和那些羊回到了怎样的一个归宿?
我在艾西热甫家住下,他发现我对河流感兴趣,便对我说,河,调皮得很,经常自己搬家。它,一搬家,人,就得跟着它搬家。细问之下,我才知道他说的“河流经常自己搬家”指的是河流改道的事情,塔吉克人说话富于谐趣,把河流改道拟人化,说成了“搬家”。因为“河流经常自己搬家”,他们家也跟着河流搬了三次家。他父亲是在一条河边出生的,听着河水的流淌声长大。他父亲对河水有很深的感情,每次出门了都要在河中洗手后才动身,从外面回来也是用河水洗手后才进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他们家的生活好了,慢慢从游牧变成了定居。他父亲决定选一个地方盖一座房子,让全家人定居下来。一家人翻山越岭,走到一条河边时,他父亲发现那条河清澈见底,立刻决定在河边盖房子。
艾西热甫说,他父亲每天都很高兴,因为那条河给他们一家带来了很多快乐。春天,正是雪山化冰的时期,所以那条河里的水便时大时小。有时候,水突然就大起来,从河道中溢出,顺渐陡的地势蔓延。这时候,一条河便变成了几条河,新的河道出现,旧的河道反而没有水了,被弃在那里,看着骇人。有时候,大水在半夜涌下,哗哗的水声使羊群变得躁动不安,便咩咩乱叫成一片。他父亲说,现在流下来的水是下午的太阳晒化的冰水,上路晚,所以到了晚上才流到了那里。第二天,草地上就会又出现新的河道,横横竖竖流着大大小小的水。出现新河道的日子,羊都不去远处,只吃近处的草。有羊不小心吃到河边,被水惊吓,猛地掉头就跑,似是对水很恐惧。后来,他们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每次雪水流下来后,不论冲出多少新河道,但最终仍要归于老河道。那些水流上几天后,像是终于听到了召唤似的仍回到旧河道去。旧河道很快就又恢复了昔日的神采,在阳光中如一条起伏的丝带。有意思的事后来发生在一只羊身上。那天,雪山上的冰水突然涌下,顷刻间在牧场蔓延,将路都淹没了。一只羊在慌乱间被堵在一个死角,无法回到羊群中,水越来越大,眼看着它就要被淹没,艾西热甫的父亲为它捏了一把汗,但它却很从容,向四处看了看,扬蹄一跃跳入旧河道。它站在水中一动不动,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果然,水慢慢地涌入了新的河道中,旧河道中的水始终是那么多。它站在那儿,等着大水过去。下午,水小了下来,新河道慢慢现出石头和沙地,那只羊从水中出来,又开始吃草。他父亲很为这只羊而高兴,它在危难来临的一刻,能够从容地选择旧河道保护自己,真是聪明。
但是后来却发生了让他们一家痛苦的事情。一天夜里,那条河的流淌声比以往大了很多,艾西热甫的父亲对家里人说,雪水下来了,小河要变成大河了,河水在叫唤着长身体呢!那一夜,他父亲酣然入睡。作为一个对河流有感情的人,河流流淌的声音能够让他沉睡。不料第二天早晨出门一看,他父亲的脸上顿失颜色——昨天夜里从雪山上涌下的雪水大概很汹涌,在那条河的上游冲开了一个口子,使河水经由那个口子一涌而去,将这条河道遗弃了。干了的河道真难看啊,像伤口被撕开后露出了骇人的骨头。河搬家了!他父亲说完这句话后,骑马去寻找那条河流。他骑马寻找了很久,找到了那条河冲开口子的地方,但那条河在向下流淌的过程中出现了几个分支,他觉得所有的分支都是原来的那条,但又觉得不是。他怏怏而归,带领全家人搬家。没有河水了,他们必须得搬家,因为人和牛羊都需要水。
他们再次找到一条河时,家里人都有些犹豫,但艾西热甫的父亲却执意要紧靠河流而居。不久,一座黄泥小屋又建了起来,他们往墙上撒上面粉,用塔吉克族人的方式祈求平安,然后在那里住了下来。有水有草的地方对人的生活可提供最起码的保障,他们一家又像以往一样生活着。不久,意外的事又发生了。一天夜里,一家人都在睡觉,突然从山上传来轰隆隆的巨响,紧接着一股洪流倾泻而下,将他们家的黄泥小屋掀翻了。天气太热,雪山上的积雪大面积融化成雪水,集到一起便形成了洪流,他们家的房子不巧正处于洪流的下方,所以被冲垮了。等洪流过去,艾西热甫发现父亲不见了。他们一家人沿河向下寻找,一直找到天亮都不见他父亲的踪迹。事后,艾西热甫说,父亲被“突然叫唤着长大了的河流带走了”,于是他变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带着一家人又迁到了另一个地方。鉴于上次因为距河太近而遭受了灾难,但又离不开河流,所以这次他们选择了离河流有十几米远的地方盖了房子。父亲因河流而命殒,给一家人心头留下了阴影,如果不是去提水,谁都不愿多去河边。
几年时间过去了,小羊长成了大羊,大羊下了很多小羊。艾西热甫一家人的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然而河流还是再次让他们遭受了意料之外的事情。一年夏天,那条河莫名其妙地干涸了。雪山是河流的源泉,气温太低,积雪无法融化成雪水流下,所以河流干涸了。干了就干了吧,从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提水也可以维持生活,但不久意外的事情又发生了,他们家的墙裂开了缝,风呼呼呼地从中穿梭。有年长的塔吉克牧民路过,对艾西热甫说,河水都干了,房子能不裂缝吗?艾西热甫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心里一阵生气,又是河流和他们家过不去!没办法,他们又搬了一次家。河流“搬家”的方式每次都不一样,而他们搬家却始终摆脱不了河流的阴影。现在住的这个家,截至目前已有五年时间了,最近艾西热甫的心头又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五年平静的时光使他觉得似乎又将遭遇一次灾难,他甚至已经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搬家了。
我劝他不必太过紧张,那样的事都是在偶然中发生的,不会每次都遇上。他说,父亲以前曾说过,如果找不到最初的那条河流,我们家就得不停地搬家,因为我们遇到的新河流都在“长身体”,它们一“叫唤”就把我们的房子顺便带走了。我无法再劝他了,虽然他说的话没有道理,但在如此蛮荒的高原上,人与自然就这样相处着,在很多时候甚至融为一体,谁又能不相信他们说的话?他们坚信的事情,都是从现实中得来的道理。
我和艾西热甫走到河边,坐在一块石头上看水。水清澈见底,河底的沙子似乎随流水在移动,但好长时间过去了却并没有移动多远。有几条小鱼从水草中游出,撞入我投在水中的影子里,一惊,便快速逃走。此时四周已安静下来,隐隐约约地,我听到了水声。一条表面上趋于平静的河,发出的水声是隐隐约约的,但却很紧密,似乎有无数双脚正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行走。
我们俩都沉默了。我扭头去看大平滩中密布的河流,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这些河流被阳光照射得像一把把刀子,把大平滩切割得支离破碎。
(《人民文学》2015年2期、《散文选刊》2015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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