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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期抢先看】黄昏三记
太阳从鸡鸣山上落下了很久,我才将一垄玉米地锄完。这是第二遍,杂草很旺,每一锄下去都得将草挖掉,再盖上一层土,或是将锄断的草捡起来,架在玉米秆上,让明天的太阳晒死它们。“头遍深,二遍浅,三遍就像猫洗脸”,但这锄二遍草虽然不太费力,却钻在玉米林里不透风,玉米叶子又刺人,还有那野地里瞎逛荡的牛虻、马蜂,随时在你挥动的手臂上叮咬一下,伤处立刻又疼又痒,难受无比。在望不到头的玉米林里,我恨不得三两锄结束这种寂寞难熬的劳动,走出农田透透气儿。
现在终于到了收工的时候了,我钻出玉米地,在田头的青石上磕掉了粘在锄板上的泥土,又找了一块有棱角的石头,狠狠地踩上去刮掉粘在鞋底上的泥土,这才往百花河边走去。
清清的河水哗哗流淌,我坐在河边那块磨盘大的麻子石上,洗了头又洗了脸,最后将鞋脱掉,把脚放在水潭里,任凭小鱼儿叮碰,闭上眼睛享受着这段收工后的轻松时光。
母亲的晚饭还没有做好,无非是甜面片煮土豆,加上一碗酸黄菜。碟子里的辣椒永远是原始的——拽一把自留地里的青秦椒,拌上半勺盐在锅灶前的石臼里捣碎,吃起来干辣干辣的。我厌烦了这样的生活,也厌烦了这样的劳动,每次收工虽然饥肠辘辘,仍然赖在百花河边不肯回家。
现在是公元1979年的夏末,身后就是我居住的村庄。村庄上,除了母亲们做晚饭散发出的炊烟显得有点生机外,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村北头的耿家老院,几个月前摔骨折的耿家奶奶坐在那棵笨桃树下,不住地呼唤他的儿子。也许年岁太大,又十分疼痛,她总是用这种办法转移伤痛。他儿子是个早年死了媳妇的聋子,即使你走近他大声喊叫他也未必能听得见。但他的母亲总是从早到晚坐在笨桃树下,叫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听得全村人心里犯硌硬。我家的院落也很破败,几间又矮又潮湿且被烟熏得发黑的瓦屋,是我们每天吃饭睡觉的地方。爷爷奶奶虽然健在,但身体很差。每年腊月,我们会弄点旧报纸将屋里的楼板和墙皮糊一遍,打扮得亮亮堂堂,但过不了几个月,亮堂的房屋又会被烟熏得发黄发黑。
不远处的地头有磕锄板的声音,又有人从玉米林里走了出来。我转身往远处看,昏黄的光线下影影绰绰是南地的超子叔。他是一个没有精神头的老男人,走起路来蔫头耷脑的,责任田还没有分下去的时候,大家都背后议论他这个全劳力不值那么多工分,因为他干起活来又慢质量也不高。现在自己种自己的地了,谁也不说谁,只是庄稼不欺人,出多大的力就有多大的收获。超子叔走近了我,没有说话,点了个头正要脱下鞋子像我一样把脚泡在水里洗一番,忽然看见大路上过来了个罗锅,就搭上了话:
“老朱,天擦黑了这是往哪儿去?”
“哦,我往百花沟的陈家去给人家打席哩。”老朱我认识,是徐家湾的一个席匠,上学的时候常在公路上看见他背着工具往谁家去。有人知道这人打席的速度奇慢,一般情况下,一个席匠每天打三个席子,他却七天打一个席子,他说不图快图质量。据说他从破苇篾开始,到编织席纹,做得极其精致,打出来的席可以晒谷子。正是有人看中了他的细活儿,才不嫌弃他多吃几天的饭。不过,老朱的身体驼得厉害,走起路来头快挨着地面了,让人看着很难受。
“现在还是七天打一个席子吗?”超子叔把锄头拖在身后,故意问老朱。
“是啊是啊,我这手慢,可功夫好啊,别看他们打得快,活太粗,不中用。你家打不打席?要打席了我就先给你打,今天晚上就住你家了。”老朱停下了脚步,吃力地转身看超子叔。
超子叔可能觉得刚才的话问的有点多余,赶紧摆手回话:“我有席,不打席子。你去陈家吧。”说完,用锄把一拄,跳下石堰,快快地脱了鞋子把脚泡在我身边的水潭里,对着我笑笑。
老朱很失望,迈着他那不紧不慢的步子,往百花沟里走去。
这一刻我忽然在想:这个老头走路这么慢,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那沟垴的陈家,要知道这儿离陈家至少有十里路程。超子叔肯定看出了我的心思,说:“这个老朱是磨时间的,人家不管白天夜里。”说完,从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抽出纸条,捏了一撮烟末子,顺手就卷了根烟递给我,我摇了摇头,他又自个儿说:“噢,小娃子不抽烟。”划起一根火柴自个儿抽了。
黄昏时刻,山村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我索性不看我家的房子,不听耿家奶奶叫喊他儿子的声音,满耳都是这轻轻的流水声。我把心中的愁绪默默地释放出来,意念中,让它随着流水往下游漂去。我在想,这愁绪,今天晚上可以流入洛河,三天后到了洛阳,一个月后就进到了汪洋大海。
超子叔抽完了烟,快速地洗了把脸和脚,问我还不回家,我说晚饭没做好,一个人坐在这儿多歇一会儿。他就拍打了一下身上的泥灰,往村里去了。
河水依然在欢快地流淌着,我的心里却愁成了疙瘩。
高中毕业回到家里已经一年多了,在这个伏牛山的小窝窝里,满眼都是山环山、水环水,除了庄稼活儿还是庄稼活儿。我埋怨当初父母为什么要送我去学校读书,还不如一个字不识,像超子叔那样,本本分分任劳任怨地做庄稼活儿。可是已经学了知识,想吐也吐不出来。
一年前,我从学校回到家里的时候想,我得学学做农活儿,了解一年四季的耕种,掌握全套农具的使用。然后,能走出大山,到外面的世界去闯一闯,我无论如何得改变自己。那时候,我对一切都感到亲切,也感兴趣,我写诗赞美母亲的炊烟,一个人对着绿油油的农田唱歌儿,还神经兮兮地坐在一棵椿树下,朗诵自己创作的《农家乐》。我真天真,农家乐不乐,不是我写了几句诗可以释然的,就像我现在这样,前途渺茫,想乐也乐不起来。一年的重复劳作,我的理想已化为烟云,我对一切都是那么厌倦,以至于每天早上扛着农具上地的时候,看看四周没人,会对着院外那棵歪歪扭扭的老疙瘩榆树狠狠地踹两脚——发泄我心中的不满,也以示我对做农活的抗议。
没有了阳光,黛色的大山耸立在四周。在我的眼里,它们分明是一堵堵高耸的石墙,圈着我的生活,圈着我的理想。我怕是永远被这堵墙圈在了里面。
两只白鹅从河里游了出来,那是前院小当养的。小当比我小一岁,因为父亲三年前病故,他上到初中就离校了。他在家里养了些安哥拉兔子,又养了一群鸡,捎带着养了两只白鹅。鸡和兔子在院里用笼子圈养着,而白鹅却不用管,白天自己跑到百花河里寻吃的,到了晚上自己就往家里回。
白鹅认识我,走过来抬头叫了几声,还摆着尾巴向我示好。我看着白鹅就像看着小当。别人说小当会打算,将来肯定是个会过日子的人,虽然失去了父亲,也不愁说不上媳妇。我对小当说:“你就情愿这样在家里窝一辈子,没有一点理想?说个好媳妇能咋着,会过小日子能咋着?不就是当一辈子没出息的山里农民呗!”小当很不同意我的话,他说人要现实,不能光靠空想过日子,外面的人咋了,也是一日三顿饭,也得吃喝拉撒,也得劳动,还不如安安生生在家做好庄稼活儿。他还说,咋都是一辈子,人追求的幸福不是要干工作啥的,主要是心里觉得舒服。我说他没有志向,干脆不给他说了,争来争去成了我不对了。我觉得说服不了他,就对小当不满,见了白鹅也烦心,我从水里捞起一块鹅卵石,狠狠地向白鹅打去。石头在白鹅身后蹦了起来,飞进了路边的玉米林。白鹅吓得呱呱乱叫,奓着翅膀往村里跑去。
我忽然想起母亲让我收工后,到百花崖下捎一捆梢子柴,那是我农闲的时候在百花崖上砍的,堆放在一个石坎下边,每当家里柴快烧完的时候,母亲就让我去扛一捆回去。我赶紧穿上鞋,飞奔到百花崖下,整了一捆梢子柴,又到水渠边拔了一根簸箕柳,用手拧成了绳子,捆好了柴往回扛。
母亲终于做好了晚饭,站在大门楼前高声喊我的名字。我没有答应,过河的时候对着河水吐了一口唾沫,心里恨恨地说:“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百花河水似乎根本没有理解我的心思,仍然欢快地流淌着。
我总爱把自己的心思告诉这条百花河。我对它说,在我的眼里你就是一条吉祥的河流,我向你许的愿,果真可以如愿以偿。也可能出于这样的原因,我对百花河充满了感激,我渴了掬一捧水喝下去,身上脏了毫不犹豫地跳进河里洗个干净,即使饿了也会到河里捉些鱼蟹充饥。当我远离这条河,到城市的海洋里游泳的时候,它仍然欢快地在家乡歌唱着,它无忧无虑,用天籁之音给我的生命里注入了无穷的灵感。
我喜欢打比方,我说我是百花河的一滴水,百花河就是容纳我的母亲;我还说,我是百花河里的一条小鱼儿,百花河还是供我生长的母亲……
能够再一次坐在麻子石上静静地对着百花河想心思,已经是二十年以后了。现在是2001年的初夏,母亲因为在劳作中伤了骨股头而卧床不起,我不得不请了几天假回到家里探望她,并准备将她接到城里医院治疗。这几天因为找乡村医生诊断、给母亲到乡卫生院拍X光片,忙乱得焦头烂额。当最后对母亲伤情的治疗方案定下来后,我缓了口气,一个人走出老屋来到百花河边,忽然看见那块依旧的麻子石,就鬼使神差地坐了上来。我清楚地记得,离开家乡前的三个多月,我曾经就坐在这块石头上想心思,那天没有月光,天空是灰暗的,我当时的心情也是灰暗的,我想让积了十八年的愁绪让这条日夜流淌的百花河带走,带到汪洋大海里去。果然,百花河不负我望,三个月后,我就离开了这个山窝,辗转多年,到心目中的城市定居。
正是黄昏的时候,水泥路上时不时有摩托车载着陌生的青年男女从我身边驰过。河对面一棵白杨树上,也有一只只喜鹊往窝里飞去,除了对母亲的伤痛感到有些纠结外,我的心情还算是轻松的,这与二十多前那个傍晚相比,差别真可谓天上地下。
我身后的村子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低矮的房屋早已更换成了贴着马赛克的平房或小楼房,每条通往院落的简易小道也铺上了水泥,太阳的余光中像一条条乳白色的丝带,弯弯曲曲地拴着村里的房子。还有四周的庄稼地,没有玉米稞子,低低胖胖的烟苗儿整齐地排列在田里,它们的根部是一道道白色塑料薄膜,薄膜压迫着那些极其想往上拱发的杂草,这样农人们不用锄它就可以让烟苗茁壮成长。
村里人在政府的号召下,已经改种粮为种烟了。他们也会算账,种烟比种粮要划算得多,而且有烟草公司免费扶持的化肥和农药,更不用每个夏季都钻在不透风的玉米林里锄草受罪。
我把腿盘在麻子石上,观察着这个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小山村。它是那样的亲切,连田边沟旁的核桃树、柿子树,也是那样浓郁,那样充满生机。我在脑海里回忆着二十年前的小村,将它与现在进行对比,我突然觉得,小村像换了装的小伙子,精神焕发起来。
一辆摩托车从河湾处驰来,到了我跟前戛然停下。小当从车上下来,扎稳了车走过来问我:“天快黑了,你一个人坐在石头上想啥呢?”
我笑着说:“这会儿没事儿,就出来散散心。”
“四娘的伤咋治?”小当是我五叔家的儿子,我父亲在本家排老四,他给我母亲唤四娘。
我说:“联系好了,明天早上一早有车来接,到市中医院做个人工骨股头置换手术,半个月就能下床了。”
小当叹了口气:“我用去护理吗?”
“不用,人家医院有护士,手术做完后只是给伤口消炎,家里忙,我那边有人。”听了小当的话,我很感激,极力阻止他。
小当真是个能人,当年他喂鸡养兔,攒了些钱后,又搞人工培育食用菌,现在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户了。当年,我极力想跳出农门,看不起小当,说他没出息,现在想来,自己太幼稚了。小当让晚上去他家喝几杯,我说老人还在床上躺着等待治疗,不能因酒耽误了正事,等我母亲伤好了,我送她回来时再好好喝几杯。
看着小当骑上摩托车回家了,我又恢复了静思。我想起了耿家奶奶呼唤他儿子的声音,那声音早已远去,耿奶奶离开了人世,连她那个你趴到他耳边喊他也听不见的聋儿子,也于前年病逝。耿家的院落早已破败,母子俩走后,小院被小当用作食用菌基地,拆了旧房盖起了九间彩钢房,摆上了一排排袋料香菇。从此,耿家院不再叫耿家院了,人们重新给它命名为“香菇场”。
我的祖父祖母以及父亲,都在这二十年当中离开了我们,离开我们的还有家族中的更多人,我现在赫然成了一家之主的中年人。原来只一味想走出村子的我,现在猛然意识到当初的单纯与自私。现在,除了百花河水这欢快的流声外,我还想听祖父祖母的唠叨,还想听耿家奶奶喊他聋儿子的声音,可是时间把一切都赶走了,我什么也听不到了。回响在脑海里的,居然是那久远的声音——虽然,这声音越来越小。
这二十多年,我从一位士兵变成一名采金工人,之后又进了城,成为一个文化人。当初,我只是想走出大山,翻越那堵围圈着我的墙。我并没有想到我要到山外做什么,只是抱定山外的世界肯定很大,只有离开这个令我厌烦的地方,我才能施展自己的才华。其实,只有经历了才知道,这是可笑的、浅薄的。走出大山后,我依然困惑过,迷茫过,每每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我总是无助地徘徊,不知道如何选择,谢天谢地,已经进入不惑之年的我,还算没有走得太错,磕磕绊绊地走到了今天。
我记起当初对小当的想法,一直认为一个人没有思想是痛苦的,小当安于现状,是一个麻木的人。其实我不知道,小当大智若愚,他随着社会的发展而起舞,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过来,成了人生的赢家。而我,自从走进城市的那一天起,处处布满了人生的陷阱,有时候幸运地绕开了,有时候不知不觉地掉了进去。每当我掉进那个看不见的陷阱时,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小丑,干吗急着跑着要往城里来,干吗急着跑着要往陷阱里跳,这不是自寻的吗?看看小当,散淡自然,干自己想干的事儿,并不比我差啊,可是我所付出的代价要比他多几倍。
天已经很暗了,在这样的黄昏天里,我是第二次站在同样的地方深思着。我把二十多年的经历细细地捋了一遍,居然看到我的失败。祖父祖母和父亲相继去世,我没有一次在他们跟前,就连母亲因劳作而骨折,我也是第五天才回到家里的。常言说,百善孝为先。我得到了我的城市,却丢掉了人生最为看重的孝道,难怪村里的同龄人在与我说话时,语气里总带着刺儿。
又有磕锄的声音,莫不是谁在玉米地里锄草?我看着村里的农田,没有一块是种玉米的,顺着金属与石头磕击的声音看去,影影绰绰看到一位老人扛着锄往这边走来。到了跟前才看出来,原来是南地的超子叔。他已经很老了,腰也弯了,走路的姿势更蔫了,但他的目光却很有神。他一眼就看出我在想什么,走过来说:“天快黑了还不回家,你妈伤势怎么样了?”
我赶紧回答:“不要紧,明天拉到城里做个手术,很快就会好的。你在锄啥?”
超子叔掏出一支烟,递给我,我摆了下手没接,他自个儿噙在嘴里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苗下的草把塑料薄膜拱烂了,我就干脆把薄膜挖掉,把草锄了。”
我问他一年种烟收成如何,超子叔说,挺不错的,一亩地四千块左右,他家除了两亩坡地种粮食,平地里的五亩水浇地全种烟,一年收入两万多。超子叔说这些话时,很知足。前天我去他家院里寻艾叶为母亲熬药时,看到他家的房子是新盖的,而且院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种着牡丹、月季,靠大门楼边还种上了一丛夹竹桃,檐下的花盆里还摆着滴水观音和米兰,这样的生活品位,一点也不比城里人差。
超子叔被他儿媳妇喊回去吃晚饭了,我也有点饿了。妻子在家照顾母亲并做饭,这时候我看到家里厨房的烟囱已经不再冒烟,断定饭已经做好了,便打算回家。转身的瞬间,手机响了。科里的同事打来的,他询问我母亲的情况后,告诉我,单位领导给我们科下了新任务,并下达了完成任务的时间。我简单地布置了一下,让他们明天先去,我随后把母亲安顿好,再和他们一起工作。
放下电话,我心里一阵紧张,担心科里的同事完不成工作会被追责,又怕我回单位晚会挨批评。想到这些,不自觉地哑然失笑,居然不知道自己一天在担心什么。于是,开始羡慕起小当和超子叔来,他们这种散淡的生活,是多么舒心啊,没有人催促,没有人批评,想到哪儿干到哪儿。他们这种生活,真的才叫幸福。
真好笑,当初向往的可是外面的世界,现在却弄颠倒了。我突然莫名地恨起自己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满脑子都想着回到老家来,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一种闲散的生活。也许是城市工作太紧张,也许是城市空气太污浊,这种念头萦绕着我至少有十来年了。这与当初我急不可耐地要离开家的心理状态,有着极大的反差。女儿说我老了,她说人老了常会思念故乡,由不得会回忆童年的时光。我说,我就是老了,已经五十多岁了,要是在旧时代早成了“老大爷”。
我在溜光的水泥路上散步,步幅很小,速度很慢。我沿着百花河走着,寻找我旧日常坐的那块磨盘大的麻子石,还有河边一蓬蓬茂盛的扑河柳。然而,我的脚下是一抹整齐的混凝土与石头浆砌过的以坝代路,印象中的麻子石和扑河柳已经荡然无存。百花河水虽然与往常相比明显变得小了,但仍然欢快地流淌着,发出汩汩的声响。
我长久地盯着河水,那水细流涓涓,清澈见底,不时在鹅卵石的羁绊下,打着旋儿,一直向下流去。太阳慢慢地从鸡鸣山上落下,天空虽然红彤彤的,但四周的大山却变暗了,河水映着明亮的天空,镜子般形成一条长长的反光带,直通百花沟的深处。
好久没有一个人这样在安静的环境中对着一种东西凝视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闭眼睛做静止状。果然,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平时那种工作、生活堆积的空间,被腾得干干净净。我好轻松啊!
时光已经进入到了2015年的深秋。村子里的农作物都收了,农田里只有一些萝卜白菜还在疯长,像一块绿绿的地毯铺在那儿,还有地角或水渠边一棵棵孤单的柿子树矗立在那儿,红红的柿子稠密得把树枝压得喘不过气来,远远看去就是一支巨型火把在对着天空燃烧。村子里的小别墅或是带顶的楼房,早早开了灯,把整个村庄照得亮亮堂堂。
大哥大嫂在给我准备丰盛的晚饭,而且还专门去镇上买了酒,打算一会儿叫几个晚辈陪我喝几杯。我说我想吃甜面叶儿煮土豆,或者是弄点酸菜也行。大嫂说,现在都不吃这个了,尤其是酸菜,又不是什么金贵的的东西,多少年没人吃了,借都借不到。再说了,吃那东西酸胃,不舒服。你常年不回来,哪能让你吃那。说完也不理我,只管去准备大鱼大肉。
我忽然想散步,于是走出了老院,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河边。我想起了当年徘徊在河边时的情景,极力回忆着那时候低落的情绪,想着想着居然笑了。唉,那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呀,想来算是梦了一场!
我刚从异国他乡回来。走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什么,到了他乡顿然感觉离家远了。那天晚上躺在异国宾馆的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只要一闭眼满脑子都是我的深山小村。虽然这个豫陕交界处极不起眼的小村是那样普通,但它却早已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并且留下了深深的印痕。我很是烦恼,这是我每次出远门都要经历的。这十多年来,我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还去过港澳台,也到过异国他乡。每当我身处外地时,就会想起我的小村,它是那样的亲切,也是那样的安静。我想着小村的风貌,也想着小村的人物,有的已故有的健在,他们个个都慈祥可爱。夜里还会做梦,在梦中与祖父祖母对话,还帮他们干农活儿。这次出门前我作了充分准备,极力不去想这个山旮旯,但由不得你,一躺到床上,小村的情景就十分自然地从我的脑海里泛了出来,活灵活现的,简直我就在村子里。
那夜,我依然做梦,这次梦见的是母亲。虽然她已经故去十年有余,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母亲说,家里的柴火烧完了,你去百花崖下背几捆吧。我说好,可是百花河水太大,过不去。母亲就甩了下袖子,那袖子变成了桥,让我扛着柴火从桥上过。我走到桥上,母亲突然收了袖子,桥没有了,我和柴捆一起坠落到河里。河水很大,我坠下的一瞬间吓得大叫了一声,醒来了。我喘着粗气,坐在床上回忆着梦中的情节,心想是不是好久没有回家了,母亲在唤我回去看她。于是,结束了半个月的国外旅程后,回到小城匆匆收拾了一下东西,第二天就赶回小村。
父母的坟茔就在离老院不远的山坡下,下午我和大哥给他们的坟上添了些新土,又烧了些黄表纸。大哥说,前年他也做过一次这样的梦,母亲让他去百花崖下扛柴火,还甩了袖子变成桥让他过,结果也是掉到了河里。我觉得太奇怪了,怎么会有同样的梦?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要到河边看看,也许那里该有一座桥吧。小当的儿子在镇上当干部,他骑着摩托车回家时正好看见我在河边转悠,我问他百花河为什么没有一座桥,他笑了:“五叔,你真神,今天下午我们才开会研究在这里架一座拱桥,你就知道了。”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半天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在城里居住了三十多年,我仍然没有把自己变成城市人。我不喜欢买菜时讨价还价,却常常买的菜比别人的贵;我不喜欢与人打交道时说谎,却屡屡遭人暗算;我也不喜欢喝那带着泥腥味的水,不喜欢青灰色的雾霾天,不喜欢刺耳的汽车笛声……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在三十多年前急不可耐地赶着往外跑,现在我的头发因为水土不服变白了,我的身体也出现了亚健康。我与小当相比,明显老了七八岁。
说小当小当就来了。他从村里出来,是来叫我回去喝酒的,说大哥把菜准备好了,他去村里叫晚辈了。小当告诉我,现在村里人也不种烟叶了,家家户户搞食用菌,他们从后山购买锯末装进塑料袋里,蒸汽消毒再点上菌种,摆在架格上让它们生长。现在香菇的价格很高,一户人家年收入都在六七万元以上。小当有了孙女,也不用像当年那样吃力地干活儿了,自己种了些菜,每天侍弄菜地,很自在。
我想起了超子叔,小当说他虽然健在,但身体大不如前,八十多岁的人了,头软得更抬不起来了。超子叔本是个慢性子人,山里人说,慢性人长寿。因为他不急不躁,不温不火,完全按自己的拍子过生活,纯粹自然,长久如此养性,对身体大有益处。我让小当把超子叔也叫上喝酒,他摆摆手说:“不敢让他喝,年纪大了,喝出个三长两短担不起责。”我想想也算了,明早去他家看望一下。
天暗了下来,小当问我以后退休干啥,我毫不犹豫地说:“回家!”小当有点吃惊,像陌生人一样看着我,良久,问道:“城市里生活条件好,医疗条件也好,为啥要回来?”
我想了想,这样回答他:“要是一个人很健康,不需要上医院,再好的医疗条件也是摆设。”
小当会意地笑着,笑够了又说:“回来咱们搁兄弟。”
我又盘算起来,老屋已经很破旧了,靠西边的后墙也在五年前被山洪冲塌了。现在村里只剩下我家的旧院像文物一样悬在村中,与那些别墅和小楼格格不入。再不整修,就玷污了这个小村的风貌。于是,我决定把它拆了,重新建一座不算太大的两层小楼,然后简单装修一下,退休后带着妻子一起回到村里。那时候,我们早晨登鸡鸣山锻炼身体,上午打理一下院边的花草和菜地,下午找几个老头老太聊天儿。高兴的时候,和他们喝上几杯,哪怕酩酊大醉也舒心。
“回来吧,出门太久了,村里人都想你。”小当看出了我的心思,又补充了一句。
“好,明年就开始计划,争取两年内把房子盖好装好。”我充满信心地说。
小当一撇嘴,马上说:“哟,现在盖房子哪要两年,几个月都成了。你交给我办吧,我现在也没事做,保管你的房子又结实又好看。”
我的手机响了,是妻子打来的。她问我山里冷不冷,吃晚饭了没有?我一一作了回答,末了告诉他,我要在老家盖房子,退休后带她一块回来居住。妻子笑着说:“好啊,我支持你,你退休后我陪着你回老家住,那儿什么都好,准能长寿。”
放下电话,我对小当说:“你嫂子已经批准,任务交给你了。”
三十多年的黄昏,我那断断续续的思绪,就在这村口的百花河边发生着。三十多年前,我让我的心思与河水一起,流到汪洋大海,而现在又要让它带回来。我仔细想了一会儿,还是想通了:河水带着我的心思到汪洋大海后,又蒸发上天了,重新飘到了伏牛山的小村上空,然后变成雨水落了下来……
梦有轮回,心思也有轮回,这世界我越来越看不透了。
大哥在村里喊我了,小当催着我快步往家里走去。我想,今天晚上,我肯定要醉了。
 (选自2016年1期《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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