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这座城很有味道,它不大不小、不紧不慢,像个性子蔫蔫的那种读书人。
它古代的名字叫“豫章”,历史也很久远;但近代的八一起义打响的那一枪意义太重大,几乎占满它的史册封面。
南昌城里存留了大量的那一枪的记忆。
还好,位居江南三大名楼之列的滕王阁犹在,只是老建筑早已被毁,现在的雄赳赳模样是依据大建筑师梁思成亲手绘制的《重建滕王阁计划草图》。
算是古典的赝品。
中国古代称二层以上建筑为“楼”,而“阁”则多指城墙上的楼。
梁思成先生是古建筑大师级的专家,但此滕王阁已不可能是其初始的原貌了,说来也奇,它仅在唐代就重修过五次,宋代一次,清代十三次。
按梁先生的图修成,是其重建的第二十九次。
梁思成的图,是依照保存下来的宋代宫廷画绘制的,那也是第六次修建的滕王阁的大体样子了。
背依省会城市的繁华,面前大江东去,滕王阁的气势自不待言。
站在这里,我没有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激情,生出一些书生意气,就是努力去感受千年以前一位才子登临于此的视觉、思想、情绪。
他叫王勃,中国文学史有唐一代的奇才奇人。
王勃是绛州龙门人,在今山西省河津县。
此君自幼聪慧好学,少时人就有盛名。
《旧唐书》这样描写王勃,说他“六岁解属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与兄才藻相类,父友杜易简常称之曰:此王氏三珠树也。”
又有杨炯在《王勃集序》里说:“九岁读颜氏《汉书》,撰《指瑕》十卷。十岁包综六经,成乎期月,悬然天得,自符音训。时师百年之学,旬日兼之,昔人千载之机,立谈可见。”
古代名声的传播,靠的是口口相传,迟缓而漫长;但它也很容易在传诵中不断夸大,凝固成文字。
我们今日看古人的逸闻轶事,真是要打折扣的;但王勃确属与众不同。
唐高宗麟德元年(664年),王勃上书右相刘祥道,中有“所以慷慨于君侯者,有气存乎心耳”之语,求刘祥道表荐。刘即表荐于朝,王勃乃应麟德三年(666年)制科,对策高第,被授予朝散郎之职。
这个时候的王勃,年岁才过十四,尚是一少年。
沛王李贤闻王勃之名,召王勃为沛府修撰,十分爱重他。
当时诸王经常斗鸡为乐,王勃也是闹着玩,写了一篇《檄周王鸡》,不料竟因此罹祸。
唐高宗看了很生气,下令将王勃赶出沛王府。
王勃此次受打击,并非真的因《檄周王鸡》而触怒高宗,而是因才高被嫉,叫人向皇帝打了小报告;所以杨炯《王勃集序》说他“临秀不容,寻反初服”。
我们现在去想他那时的情状,定是锋芒毕露、才华逼人的那种,决不会相信“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样的老话。
中国社会“枪打出头鸟”的特征,已成为民族劣根性之一。三国时文学家李康的《运命论》这几句,似乎是专为王勃一类人的写照,后面是“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
可惜在成长阶段,他们往往毫无觉悟,也算是自设了坎坷。
王勃被赶出沛王府后,便去游蜀,与杨炯等放旷诗酒,驰情于文场。《旧唐书·杨炯传》说:“炯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以文词齐名,海内称为王杨卢骆,亦号为四杰。”
文学史说这一段,常以“初唐四杰”概称之。
王勃所遇到的第二次打击,是在虢州参军任上杀死自己所匿藏的官奴而犯罪。
咸亨二年(671年)秋冬或,王勃从蜀地返回长安参加科选。他的朋友凌季友为他在虢州谋得一个小小的参军之职。就在他任虢州参军期间,有个叫曹达的官奴犯罪,他将罪犯藏匿起来,后来又怕走漏风声,便杀死曹达以了其事,结果因此而犯了死罪。
幸亏遇大赦,没有被处死。
此事甚为蹊跷。
王勃为什么要保护罪犯曹达,既藏匿保护又怎能将其杀死?据新旧《唐书》所载,王勃此次遭难,还是因恃才傲物,为同僚所嫉恨。
官奴曹达事,有人怀疑为同僚设计构陷王勃,或者纯属诬陷。
这次蒙难,虽遇赦未丢掉性命,却宣告了他仕途的终结,同时也连累了他的父亲。王福峙因儿子王勃犯罪,被贬为交趾县令,远谪到南荒之外。王勃远行到交趾去看望父亲,途中溺水而死,从而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
王勃的死,是渡水时遇难不幸而死,还是自杀,无从查考,总归是怀着一腔愁愤离开人世的。
王勃诗文俱佳,不愧为四杰之首,在扭转齐梁余风、开创唐诗独有的大气风格上功劳尤著,为后世留下了一些不朽名篇。他的五言律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为中国诗歌史上的杰作,“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已成为千古名句,久为人们所传诵。
而王勃最为人所称道、千百年来被传为佳话的,是他在滕王阁即席所赋《滕王阁序》。
对此事,《唐摭言》所记最详。
上元二年(675年)秋,王勃前往交趾看望父亲,路过南昌时,正赶上都督阎伯屿新修滕王阁成,重阳日在滕王阁大宴宾客。
王勃前往拜见,阎都督早闻他的名气,便请他也参加宴会。
阎都督此次宴客,是为了向大家夸耀女婿孟学士的才学。让女婿事先准备好一篇序文,在席间当作即兴所作,书写给大家看。
宴会上,阎都督让人拿出纸笔,假意请诸人为这次盛会作序。大家知道他的用意,所以都推辞不写,而王勃以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晚辈,竟不推辞,接过纸笔,当众挥笔而书。
阎都督就有些恼怒,拂衣而起,转入帐后,教人去看王勃写些什么。听说王勃开首写道“南昌故都,洪都新府”,都督便说:不过是老生常谈。又闻“星分翼轸,地接衡庐”,沉吟不语。等听到“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都督不得不叹服道:“此真天才,当垂不朽!”。
《唐才子传》则记道:“勃欣然对客操觚,顷刻而就,文不加点,满座大惊。”
《唐摭言》等书所记,或者有些夸张,但王勃《滕王阁序》,确实为不朽之名篇。
王勃于南昌阎都督宴上赋《滕王阁序》的佳话,实乃中国文学史上最为动人的故事。《新唐书》本传说王勃“属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数升,则酣饮,引被覆面卧,及寤,援笔成篇,不易一字。”
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也说;“王勃每为碑颂,先磨墨数升,引被覆面卧,忽起一笔数之,初不窜点,时人谓之腹稿。”
据此可知王勃文思敏捷,滕王阁上即兴而赋千古名篇,并非虚传。
这个故事更为让人惊艳的还是王勃骄傲不逊、光明磊落的个性,众人皆醒,不惧独醉,一笔挥就。
何等的气派!
南昌当地人非常敬仰这位英年早逝的才子。
滕王阁上有一篇近乎神话的图画故事:王勃前往交趾看望父亲,路至距南昌三四百里的地方,见一长者,与之礼甚恭;长者悦,说道:明日重阳,都督阎伯屿新修滕王阁成,大宴宾客,席间当作即兴所作书,为这次盛会作序,即可名垂史册。勃笑曰:三四百里水路,如何能到?长者挥扇送风,船如箭,王勃回头,长者已不见。当晚便到南昌了。
这则神话,实在是要将文坛一篇佳作捧到天上去。
王勃的序很有名,《滕王阁诗》也是佳篇: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 槛外长江空自流。
重修滕王阁的高官阎伯屿,新建滕王阁的设计者、大建筑师梁思成,他们终将淹没在赣江的滚滚波涛中;王勃因滕王阁而成为南昌的名人,而滕王阁则因王勃而成为名冠江南与千载岁月的历史名楼。
在我眼里,这便是王勃的滕王阁。
我因他而来,因他而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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