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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歌一曲 ——纪念大提琴大师沙夫兰逝世20周年


尹大为

这个2月7日,是苏联大提琴大师丹尼尔·沙夫兰逝世20周年的忌日。今年年初,就想着一定要好好写篇文字祭奠一下。等再次想起,竟已过了两天了。翻了翻微博,出乎意料,竟没有一篇纪念他的文字。再搜了一下微信公众号,居然也没有。这巨大的沉默,不禁让我感到悲凉。从书架上找出四十多张他的唱片,准备一张一张放一遍,也算是一种个人式的追悼。身前萧瑟冷落,身后遭人遗忘,配以他举世无双的铿锵激越的琴声,形成一种极为荒谬的反差。这反差令我不得不坐下来,写几句微不足道的话,给这位伟大的灵魂献上的一份菲薄的祭奠。

沙夫兰、杜普蕾、卡萨尔斯,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所有大提琴大师里的前三甲(从人类发明录音技术算来)。况周颐论词,标举的原则为“重、拙、大”。我最喜欢的这三位,正是在这三点上远远领先。余者如傅尼埃、罗斯特罗波维奇等等似乎都要在他们之下一个层次。每人的音乐口味殊异,可能这也仅仅是我的“偏见”。

在这些顶级“大腕”里,沙夫兰可能是最没名气的。听古典的,没有不知道罗斯特罗波维奇的,但沙夫兰却知者寥寥。查了下手边的一些音乐工具书,诸如《牛津简明音乐词典》之类的,都没有他。我知道他的名字,也是这六、七年的事。也许是我比较喜欢大提琴的缘故,无论遇到哪个陌生的大提琴大师的名字,我都想方设法找来他们的唱片听听看。沙夫兰就是这么遇上的,一听就放不下。几年来,他的唱片,我见一张,买一张。和动辄几十张、上百张的罗斯特罗波维奇、傅尼埃相比,沙夫兰是寂寞的。算上两个CD“大包”,总共也不超过五十张,其中还有很多重复的录音。

沙夫兰1923年生于苏联列宁格勒。他年少成名,14岁时就获得了全苏大提琴大赛冠军,奖品是一把有着200多年历史的名琴Amati。20岁时去莫斯科发展,1949年他和罗斯特罗波维奇并列获得布达佩斯青年和大学生音乐大赛冠军,之后两人又同时获得布拉格加努什维干大提琴大赛冠军。上世纪60、70年代,两人又分别获得苏联“人民艺术家”荣誉称号,从此他一直和罗斯特罗波维奇并列,成为苏联大提琴界首屈一指的“双子星座”。倒是有个有趣的现象,苏联的音乐界似乎一直盛产世界级的“双子星座”:钢琴界有李赫特、吉列尔斯这两大巨人,小提琴有大卫·奥伊斯特拉赫和柯岗两大“琴王”,大提琴界亦是如此。双雄并立,难免有“既生瑜,何生亮”之叹。老在世界各地频繁亮相的老罗,从来不提沙夫兰,好像此人从来不存在。据沙夫兰的继女回忆,她父亲倒是人前人后老是夸老罗,每到老罗生日,沙夫兰都会给老罗打个祝贺电报,而老沙生日却从没收到过罗的任何祝福。老沙去世,老罗连一个唁电也没发……二十世纪风云变幻,老罗因为声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索尔仁尼琴,而被驱除出境;国家解体之后,又被俄罗斯请回,待为上宾;柏林墙倒塌之时,他独自抱着琴、拿把破凳、跑去墙边坐下,当着围观路人拉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这些都写下来,估计一本书都放不下。有人说他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也有人说他是作秀,不管怎么样,他的血性、气魄,他的人格魅力还是值得敬佩的。而沙夫兰完全不同,他一生蛰伏苏俄境内,只有过几次出国演出的机会,唱片基本都在苏联旋律公司录制,在苏联境内发行(他去世后,韩国、加拿大、意大利、日本也有一些小公司转制发行),其名所传不远,也是必然。他不像老罗那样频繁参与社会事务,据他继女回忆,沙夫兰“总是温和、沉默,几乎不和人发生冲突,是典型的俄罗斯知识分子”。“他每天练琴五到六小时,常常变换指法,试着找出那个最正确的声音。”他是那些沉默的大多数。但,他被时代遗忘了。1993年,他在莫斯科音乐学院举行告别音乐会,整个大厅的上座率只有寥寥一半人……

好了,来说说音乐吧。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有段密林中强盗多襄丸强吻武士妻子真砂的戏。拍前,黑泽明给扮演真砂的演员说戏:等会拍的时候,眼睛里必须有那种“光”。
拉大提琴的人多了去了,可是,有这种“光”的人却没几个。沙夫兰算是一个。

黄宾虹说:“古人论画谓‘造化入画,画夺造化’,‘夺’字最难。……造化有神有韵,此中内美,常人不可见。画者能夺其神韵,才是真画。”几百年前的古人写下乐曲,印上纸张,已成死物,此中内美,常人不可见。沙夫兰给我最深的感觉,就是能化死为活,“夺”乐曲之神韵。听了他拉的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我想,巴赫也应该感谢他,因为巴赫在他的手下真正复活了。

黄公望论画,最忌邪、甜、俗、赖。世界大提琴“好汉榜”上前十名,若论单打独斗,都是一条条好汉。但放在一起比,我想,罗斯特罗波维奇水平极不稳定,尤其晚年技术退化严重,他那张名声在外的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其病在“甜”,太过花哨,顾盼流连,想法略微有点多;马友友,病在“俗”,弄得像可有可无的“轻音乐”,他的巴赫“大无”,像是给巴赫穿了一条美国式的牛仔裤;傅尼埃好时极好,但平庸的录音太多,节制,不让自己感动,可占一“赖”字,但,自己不感动,怎么感动别人呢?而沙夫兰,据说他常把琴弦调松,拉出来的声音浑朴,苍劲。他擅长把乐句拉长,拉慢,作长线条的勾勒,回肠荡气。频繁揉弦,似乎在一唱三叹,更增添了旋律的悲剧气氛。沙夫兰拉琴像是在时光中刻上碑文,是别一种形式的“龙门四品”,以刀代笔,厚重,深邃,一笔一划,都合着血和泪。

微博中有人曾说,沙夫兰拉得太悲了,似乎什么曲子一到他手上,都会变得悲惨无比。此话也对也不对。我听过他拉的德彪西、施尼特克或是一些西班牙舞曲等等,都能按照不同的曲风,作不同的处理,快的旋律,完全爽利,“煞根”,手起刀落。但在音色、弓法、揉弦等技巧上,无不打上他浓烈的个人风格印记。

从某种角度来说,大提琴是件“悲哀”的乐器。而沙夫兰的个人风格,正好把大提琴的悲剧性更推向了极致。

冬夜,我边散步,边听着手机里六个德沃夏克《大提琴协奏曲》的名版。有几个版本是大学时代就听熟的,现在我把它们胡乱放在一起随手点着“盲听”,倒是别有意趣。先不管谁拉的,只管听。听到有所触动的,再去点开手机,看看到底是谁拉的?比来比去,最喜欢的还要数沙夫兰和罗斯特罗波维奇。其他几位拉的是“音符”,这两人在“音符”之外,似乎还有点别的东西。老罗是阳刚威猛的极致,是人世沉浮、千回百转之间的苦苦挣扎,别有一种千帆过尽,沧桑看云的悲壮;沙夫兰虽然也深沉、沙哑,但似乎是阴柔婉约的极致,对人世的苦难,隐忍,苦捱,有种悲天悯人的苍凉。我也比较了沙夫兰不同时期的三个版本,他和扬松斯合作莫斯科爱乐演奏的1980年CD版,他和贾尔维合作ESTONIA交响乐团演奏的1978年CD版,另有一个他和朱里尼合作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奏的录像版。通过唱片和录像论长短,往往会受制于音响师的优劣,有一定程度的不客观性。前两版录音都较差,失真较严重。窃以为,里面最好的是他和朱里尼合作的录像版,扑面一股雄浑之气,撼人心魄;细腻处,别有一番妩媚。

沙夫兰拉琴时,常紧闭双目,凝神,似乎像是双目失明的俄狄浦斯王,忍受着无边的苦痛。又像是一句宋词:“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他所在的二十世纪,实在让人轻松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乱红飞过秋千去”。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自序中写过这样两句:“忧天将压,避地无之”,这大概也是沙夫兰的真实心境吧?他是沉默的大多数。言为心声,琴声亦是心声,他能做的,只有在琴声中默默宣泄自己的愤懑。有人问,为什么上世纪东欧和苏联出了那么多水准极高的音乐家?可能是压抑太久了吧,他们只能把满腔情愫统统化到琴声之中……

有时候,我觉得沙夫兰的琴声,是厌倦了世界,也厌倦了自己。满眼白茫茫的冰天雪地,本来他想用一己之热血融化这片冰雪的,就是融化不了,也保留一份念想。可是,血冷了,火萎了……

有时候,却觉得他虽然外表是无边的绝望,但内里还是一团火,一团炙热的火。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像是弘一法师临终前写下的最后那句话:“悲欣交集”。我以为,整句话的点,不在“悲”,而在于“欣”。有人曾以此来非难法师,认为他修行一生,最终没有看破“空相”。我倒是以为,正是这“欣”字,才让法师显得更有人味。挣扎一世,悲欣交集。人着此皮囊,谁能彻底忘情?沙夫兰拉琴,往往世人只看到他的“悲”,其实隐藏其后的却是一股生机勃勃的“欣”。

我不禁联想到,我们的父辈祖辈很多人都喜欢苏俄音乐,被它深深吸引,为之深深感动。那种冰天雪地之下的民族性,环境恶劣至极,生活极为苦难,人身处其中,却不屈不饶,虽九死而犹未悔。越苦难,生命力越发浑厚旺盛。正是那种生命力,感动了我们的大多数人吧?

沙夫兰的生平,我们所知不多。据他的继女回忆,他去世之初,家里大概极为贫困,连块墓碑都无力为他修建。正像《牡丹亭》里唱的那样:好不凄凉人也……

  我甚至天真地想,没钱的话,我倒愿意捐一点。(后来得知,有位大理石商人为他捐助了一块小小的黑色大理石墓碑,上面刻着他的头像。从照片上来看,墓碑也极为简朴。)

“国家不幸诗家幸”,好在他留下了这不朽的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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