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星楼下的宝藏
会是谁的愿望
《朝歌》由@十二点半先生 推荐
十月初一，微雨。云萧远远地跟着三个人，路渐崎岖，夜幕四合。
为首的玄衣女子显然训练有素，奔波了小半日竟丝毫未有疲态，披风在她身后猎猎作响，玄色隐入夜色，仿佛一个鬼魅。
约莫又跑了大半个时辰，那女子才减慢了速度，兀地一扬手，止住了后边两人。她转身盯着眼前雾气氤氲的黑暗，只低眉思忖了一瞬便沉声道：“走。”说罢，转身离去，眨眼便在数丈开外。
她听到云萧的脚步声几乎和她一起飞奔起来，和方才同样轻盈，一直保持着同样的距离，依旧游刃有余。她心中骇然，转瞬便落下身后两人数十步，她极力稳住自己的心跳，一点一点加力。
林子尽头有一条小河，冬日已至，河水流得极缓，河面上的石桥似已有些年月。她刚行至桥头便听到那脚步声已然逼至身后，她又惊又怒，纵是墨砚头领阎十殿，也逼不得她拼尽全力飞奔，何况现在她用了全力，却还是被那人追上了。
他擦肩的一瞬，她拔出了剑。剑名暮雨，剑身薄而修长，柔软冰凉，微微月光下像毒蛇口中的信子。
她使剑，一招若能杀人，她绝不会使出第二招。她自知来者是个高手，未免恶战，需得一招解决。那一剑剑走偏锋，准确无误地刺向他的心脏。
第一声“锵”，她虎口一震，剑柄离手。第二声“锵”，她的剑已入鞘。
她静立在原地，脸上是抑不住的震惊。她甚至没看清那人使何招数便被夺了兵器，又被那人将自己的剑甩进了鞘中。
她转头，看见他立在石桥那头的石桩上，身后明月一轮，清风几缕，宽大的僧袍微微飞卷。
“莫增杀业，回头是岸。”云萧双手合十，眉宇清明。
她见状先是愣了一瞬，旋即冷哼一声道：“和尚也来管红尘闲事了？”她再度拔剑，眼中一片杀气。
云萧眸中闪过悲怆，卷起厚重长袖，一甩而去。她的剑再度脱手，斜刺入桥面。
“云萧从不伤一人。”他拂袖转身，眨眼便没了踪影。
她甚至没有时间再次拿起自己的剑，他的脚步声便已消逝。她暗暗握拳，望着云萧离开的方向，眼中满是寒意。
溪州的冬天七年未雪，这年十一月廿七日，绵延的青山竟悄然白了头。
云萧为弘扬佛法也曾多次来过溪州城，最近一次也是两年前，却不想这短短两年，那般繁华热闹的城竟变得如此萧索。只因一个名为墨砚的杀手组织为夺传闻能得长生之道的缘空法师舍利子而残害无辜，搅得城中人心惶惶。
他已跟随墨砚名气最盛的女杀手残烟两月有余，每每想起这个女子，他都能记起那双满是萧瑟的眼睛。只这一瞬的失神，浓浓的哀伤便漫过心底。
她必定不曾安安稳稳生活过一刻，云萧这般想着，伸手轻带上房门，转身运气离去，余下雪地里脚尖轻触的痕迹。远处冬鸟的鸣叫声清脆而寂寥，茫茫风雪，一时难辨来时路。
云萧再次跟上残烟一行，是在他们到达碎叶镇时。
镇北的廖家武馆大约是最恢宏的一处宅院，廖如海早些年是江北镖局炙手可热的镖师，年过半百后便在此做起了武馆生意，小本经营倒也乐得自在。
那是黎明前的深夜，黑色浓稠得浸染了白雪。廖如海莫名惊醒，辗转间看到睡在身侧的妻儿，他盯着娇妻看了片刻，直到笑容从眉梢一丝丝褪去，全然换作冰凉。他蓦地撑起半边身子，食指颤抖着去探妻子鼻息，呼吸已全无。
廖如海的身子沉闷地砸在床上，转头的瞬间仿佛感觉到蛇信子舔上了脖颈。他竭尽全力抱起孩子翻身在地，脸上一串殷红鲜血已赫然如水流下，浸湿了白色亵衣的前襟。孩子被抱在怀里时不适地扭动了几下身子，尚未被惊醒。廖如海重重吐气，好在孩子还活着。
他抬眼，正对上了一双弥漫死气的眼睛。那是个身穿夜行衣青丝高束的女子，手中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剑锋覆着一层薄薄的血珠，一滴滴落在冰凉的地上。
残烟拿起暮雨剑转身在绣花被上拭了拭，漫不经心地回头，注视着指尖拂过的剑刃道：“舍利子在哪？”
廖如海慌忙抽出木架上挂着的腰刀护在孩子身前，咬牙道：“我廖家还不是你个黄毛丫头说闯就闯的！”他大喝一声便提刀向前砍去。
残烟向后退了半步，目光一凛挥剑直迎而上。
廖如海至死都不敢相信，怎会有那般诡异的剑法，像一条无骨的毒蛇缠过腰刀便插进了他的喉咙。
廖如海重重倒地，襁褓里的孩子被巨大的晃动惊醒，哭声撕裂了黑夜。那时她的表情很困惑，是个婴儿啊，眼睛都不大睁得开，只晓得号啕大哭。然而她没有收剑的意思，反倒拿剑去挑婴儿脖子里挂着的银葫芦。
剑气阴冷，靠近时婴儿哭得愈发激烈。她眉头一蹙，缓缓放下了剑，正要伸手去取时，一道银光冲破窗纸向她打来，她迅速向后一翻靠在床边，一阵风冲开门扉，云萧已落在了她眼前。
她错愕仰头，正对上他悲戚的眸子。
云萧抱起地上的婴儿，痛心地叹道：“襁褓里的婴儿，你也下得了手？”
她怔怔起身，眼底一片茫然，轻声道：“我不曾想杀害他……他为何要哭呢？”
云萧也一怔，神情却缓和下来：“他应是被吓着了。”
残烟抬眸看向云萧，换上平素的冷漠：“和尚，你跟我两个月，莫非也是为了这银葫芦里的舍利子？”
云萧定定地看着残烟：“若我给你这银葫芦，你可会从此不杀一人？”
残烟露出诧异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接过云萧递过来的银葫芦，指尖轻触他覆满薄茧的手心，很是温暖。
“若有人想要杀我，我也不能还手杀他？”残烟看向那眉眼温和的男子，细细打量之下才发现这男子并未剃度，只是个俗家弟子。
偎在云萧怀里的婴儿再度沉沉睡去，云萧凝视着残烟轻声道：“不必你出手……我当护你一世周全。”他甩袖间人已掠出数丈远，瞬间便隐没在了风雪里。
残烟抬首望去，天将熹微，蒙蒙明光隐约勾勒出了远山的轮廓。雪势渐收，仿佛天将放晴。
时近傍晚，雪后初晴，晚霞绮丽的光彩穿过楼阁映在覆雪上，一时光景如画。残烟抱着暮雨剑，单薄裙摆下手脚冰凉。
她看见云萧时有微微的惊异，因为前一刻他的模样还盘旋在回忆里，后一刻竟蓦地出现在了眼前。他仍旧是一袭灰白僧袍一头利落短发，一串佛珠静静垂在颈间，菩提一百零八颗，愿断凡尘百八烦恼。
她对上他明净如水的双眼，纵隔着长街数步，她依旧看到了他眼中倒映着的那张了无生气的脸。
她鲜少对镜，上一次这般细细打量自己，还是透过被鲜血染红的荷塘水面。那时她在想，或许她杀人时的模样便是那样，一双眼一颗心，都是鲜血淋漓。
这大约是她第一次看见这般明丽的自己，若没有怀中的剑，多像个收了小摊儿赶忙在星夜前回家的妇人。
“和尚喝酒吗？”她张口，被自己的话惊了一下。
云萧敛眉垂首，仍是波澜不惊的模样，接过残烟递过来的酒壶，抬眸温和一笑：“佛说饮酒者身坏命终坠三恶道，然纵有恶道，云萧愿往。”
“我15岁那年，三日之内屠戮了一个上百人的山庄，阎十殿赞我是墨砚之中最好的一把剑。”烈酒入肠，残烟的一双眼睛清亮如水，她回忆起唯有刀剑鲜血的往昔，眉头紧蹙，“在我眼中，人命如草芥，而我自己，也不过生而为器，无血无肉。”
“你叫残烟？”云萧饮一口清酒，那滋味烧心灼肺，“既得了舍利子，便离了这条道，嫁个对你好的人，余生安好。”
残烟眸底情绪波动：“那你呢？”
云萧依然笑意温和：“我本是要出家的，可我为一女子动了凡心。”
朔风涌进雕花窗，夜幕四合，天又阴了起来。
“快走！”残烟蓦地拔出剑攀上窗望向楼外，鬼魅一般的人影从四下里涌上来，“银葫芦里的舍利子是假的，阎十殿认定是你所为，若我还能活着见你，便给我讲讲让你动了凡心的那个女子。”
“我说过的，”云萧一把将那剑拔弩张的女子拉到自己身后，“云萧当护你此生周全。”
残烟搀扶身受重伤的云萧逃离到护城河边时，月色隐入铅云，绒雪悠悠落下，落在他眉心融成哀婉的神色。
寒冬里，河水涓细处石桥静立，桥头一株菩提枯枝如盖。她扶他走过石桥靠在树前，看着他半张的口中吃力地呵出白雾。
墨砚高手几乎全巢出动，残烟低估了阎十殿的能力，而阎十殿也低估了云萧。不曾想分明能独自逃命的云萧，竟会拼尽全力护着残烟逃离阿鼻地狱。
残烟安静地站在云萧身侧，一阵悲喜难辨的刺痛涌上心来。凛冽的寒风涌入鼻腔，却比春日的群芳馥郁还要沁人心脾。
一阵沉闷的脚步声传入耳中，残烟警惕地转身，追来的是墨砚之中年龄最小的杀手。
片刻的心慈，残烟出剑慢了半分，即将被那少年刺中心脏时，却突然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残烟瞬间瞳孔皱缩，反手一剑便刺死了那少年。“云萧！”凄厉的号哭撕开了浓浓夜色接连地狱的入口。
时光仿佛凝滞了片刻，云萧看向她时清浅一笑，那笑意了无遗憾：“我是要下地狱的。”他说完，颓然倒地时惊起了桥上如絮的夜雪。
残烟执剑的手木然愣在半空，剑刃上的鲜血冒着浓白的热气，像是云萧被抽去的魂魄。他的一双眼睛清明依旧：“残烟……放下手中这把剑，我情愿为你而死……”
腊月三十，溪州城外雾如织，钟声绵延了千里。青山远处几点寒鸦，成林的梅树枝头含苞。残烟是在夜幕四合时，趟过了万家灯火与人世间最热闹的喜悦，独自一人负着南岸的微雨踏过溪桥登上惜雨寺的。
住持躺在廊下的竹椅上，透过老树去赏冬日的烟云，眼神如云萧一般澄澈。
“师父，云萧死时为何不怨我？”残烟立在住持一侧的廊下，凝望着眼前那株菩提。
住持慈眉一笑，声音轻缓：“他能为你将生死置之度外，无外乎值得二字。”清风起，微雨簌簌。
青苔石桥下溪水悠然流逝，残烟低头去看，仿佛看到了云萧二十年如一日澄澈的目光。只是自此再也见不得那样一双眼睛了，在这刀光剑影的江湖，那是唯一一个将她映在眼底放在心上的人。
作者简介：左岸枫染，古风短篇作者，作品散见于《南风》、《恋恋中国风》、《轻古风》等杂志 。愿笔下的人物，都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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