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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正万:从三叶虫到雷杰龙(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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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30 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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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 芙蓉 2023-02

       文/冉正万

雷杰龙在仓库当差。这是玉溪地区最大的仓库,有三座常平仓、两座军需仓、一座义仓。每天闻着谷子的香味,看着地上的麻雀,想睡就睡想起就起,虽然被同门师兄以平庸无为瞧不起,他却一点也不在意,就这样过一生没什么不好,何必钩心斗角争权夺利。他在义仓担任守卫,防火防盗是第一责任。防蛀虫老鼠由那些不带刀带小扫帚和小撮箕的库管负责。其他仓有事须第一时间赶到。不过当差以来,其他仓既没发生过火灾,也没盗贼光顾。责任重大却又无所事事,偶尔被同门师兄弟看见,躲不开他们略带责备的调侃:杰龙,你又胖了。他不但不反驳,还咧嘴一笑承认确实又胖了点。

这天小睡醒来,感觉床上有什么东西。收腿坐着后靠床头,看见另一头床栏杆前立着一只大虫,足有蓑衣那么大。似乎不太像虫,是装扮成虫的人。它头上戴着铁盔似的头鞍,不是戴在头上而是长在头上。头鞍下溜超过脸颊后变成非常锋利的尖刺。这么爱惜那张脸呀,他想。新月形眼叶,眼叶周围一圈绒毛,正是这圈绒毛让他感觉它不但不可怕,还有点可爱。把腿收到小腹前准备以打坐姿势和大虫对坐。大虫却在瞬间消失,那么清晰,不可能是幻觉。下床找遍房间,找遍仓库,没找到。

对蛀虫和老鼠颇有研究的库管问他找什么,他支支吾吾,说找虫。库管警惕地问什么虫。不管什么虫,这位库管必须第一时间做出预断,以便及时消灭。雷杰龙矢口否认他在找虫,什么也没找,例行查看而已。库管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把“发神经”三个字咽了下去。

这是什么意思呢?雷杰龙问自己。接连几天,脑子想痛了也没找到答案。直到灵光一现,决定向总管请私假,身心才轻松下来。

私假原本叫诗假。由五十年前一位德高望重的总管提出。这位总管是云贵川乃至国内非常有名的诗人,他去世后,仓库大门口立着诗碑,上面刻着从他一生所作中挑选出来的精彩诗句。这位总管认为,在仓库当差的人应当像古代采诗官一样不时到民间去了解民间疾苦,掌握丰歉第一手资料,有才华者随时可以请诗假,将所见所闻写成诗文。接任总管不喜欢舞词弄札,何况才华不可能用斗量,谁多谁少无法界定,不爱写诗的人永远不能请假。诗假于是改为相对公平人人都可请的私假。

雷杰龙入职已有十年,从未请过私假,理由充分。总管白了他一眼,非要现在请吗?雷杰龙坚定地点了点头。平时有些优柔寡断,来之前提醒自己态度要坚决。

请好假回到义仓,解下佩刀,换上肥筒紧口长裤,牵马走出仓库大门,雷杰龙不由自主松了口气。离开三里后翻身上马,拍马向北。第二天日落时分到达澄江。

吃什么好呢?澄江是座小城,他轻而易举地凭香味找到招家大院香草酸汤火锅店。

茂盛的阳光竹掩映着灰砖青瓦,菜园一角的鸡冠花已经火红。招姓罕见又古老,周时陈侯的兄弟招卷入内乱被放逐越国,子孙以他的名为姓。雷杰龙看见招字,觉得它不是姓,是召唤招呼。他将马拴在竹桩上,店家问他想吃什么,他说今天好胃口,把好吃的尽管上来。店家笑了笑,怕你吃不了这么多。雷杰龙双手拍了拍肚子,上来再说。

好嘛。

先是拳头那么大一碗玫瑰凉粥,玫瑰花的香甜钻进鼻腔,让他想起提出诗假那位总管的诗:凝香覆月影。太阳才下山,月亮还没升起来。店家端来烧炭的三尖小铁炉,将一口带把水瓢似的铜锅放上去。锅里浅红色油汤浮萍似的荡漾着。三个小土碗分别盛着牛肉丸、香芋块、白豆腐。剖成两半的竹筒里是韭菜末和碎青辣椒。铜锅里的汤开始冒气,他用木勺舀了半碗汤,正准备喝,店家说不能这样喝,得撒上韭菜,并且叫他重新舀,把油撇开再舀。舀汤时顺便用勺子把锅里的东西舀上来看了看,是从猪腿上切下来的半肥半瘦带筋的肘子肉,这肉本身油就少,又焯水去了一半油,肥而不腻达到极致。锅里的香茅草,看上去少了点,香味却正好。

汤带酸味,很是开胃。香茅草的香如同搓碎的柠檬叶,有着少妇般的热烈和丰满。雷杰龙吃得满头大汗,已有好久没这么痛快过。就要搁碗,店家上了一小碟醋拌菊花,尝了一口,拍案叫绝。菊花的清香是对浓烈的香茅味升级改造,清凉感直入心肺。

来到澄江后并没摆脱那只虫,出现时间和形式不拘,有时在床上有时在路上。他发现他不怕它的根本原因不是眼叶周围的绒毛,而是那是另一个自己。如果给它取一个名字,只能叫它雷杰龙。他平时不是一个健忘的人,和它相对却想不起自己叫什么。

“那个,谁……”

大概和自己从不叫自己名字有关。不过,来澄江之前,忘记自己名字的状况似乎从没有发生过。

到附近村庄或无人的山坡上走走,或者扑进抚仙湖游个百余丈远。看见地里庄稼,有时也如先总管要求写几句,可惜自己从小练的是直意派刀法,对于诗文,像不习惯拿针线的人笨手笨脚。

这天往东走了十余里,看到一座像帽子的山,山不高,问村子里的人,说叫帽天山。像一顶狗头帽。山虽然不高,站在山顶却可看到抚仙湖上的孤山,澄江西边的白云寺和南边大黑山。还可在山上看日出日落。万丈光芒斜射在广阔的水面上,天光水色相融,熠熠生辉。马也喜欢来山上,山上有马人参。马人参也叫木贼、笔塔草、节节草、笔筒草。是马最喜欢吃的一种草。一节节拔出来再接上去,看上去仍然完好。

马找马人参时,他或坐或躺,和光同尘般惬意。感觉有块石头硌背,翻身捡起来,是一块风化石,正准备丢,被上面的纹理抓住。正是那只虫,只不过那只极大,这只极小,只有大指头那么大。肋骨似的胸节非常清晰,背甲上长着两条背沟,将身段分成三个肋叶。继续找,又找到两块残片,远不如第一块清晰。

第二天借了把锄头,挖了几十片,可惜大多模糊不清。

太阳西斜时盘腿打坐,与天地圆融,这是直意派刀法之一。帽天山似乎别有磁场,他吐纳自如很快进入状态。让他预料不到的是,他看见了那个遥远但无比清晰的自己。远古时代,他是一只三叶虫,和珊瑚、海百合、腕足动物、头足动物等生活在一起,有时在远洋中漂浮,有时钻进泥沙寻找食物,有时半游泳状态发呆。有一天海底火山爆发,离爆发点很远,但它和同伴还是被掀翻的泥沙埋在底下。他第一时间舍弃虫体寄主,几亿年后机缘巧合才找到现在的人身。他的同伴没过多久就找到新的寄主,数亿年来,经过千万次舍弃与寻找,有的成了人,有的成了野兽,有的仍然是虫。大多数不知去向,仿佛已去另一个时空。像他这样直接从虫到人者亿万分之一,实在说,不能以数字进行计算。不过可以肯定,现在活着的所有人,当年被泥沙覆盖的虫虫都是他们的祖先。或者说,是他们自己。那么,人和人之间、人和动物之间,不是缘分而本就是一体。意识到这一点,眼泪汩汩流出,悲欣交集。泪水把胸襟淋湿,他一点也不难过,直觉自己将脱胎换骨。

下山时月亮已经升起,白天挥锄流了不少汗,他拐弯去湖里游泳。马不想拐弯,他给了它一鞭。

月光洒在湖面上,滟滟随波千万里。游了三丈远,感觉有东西把自己往水下拽,既不是水草也不是鱼类,是水本身要把他拉下去,湖底是有个洞,力量不小,任他怎么使劲都无法摆脱。他既吃惊又慌乱,月光不再是一种明亮,而是一张冷漠的网。她或许想搭把手但无能为力。他试图改换不同泳姿来摆脱向下的引力。没什么用。蛙泳时被拽的是双腿,仰泳被拽的是后背。他想,看来今天非死不可。可悲的是没人知道你是怎么死去的,为什么会死在这里。再过一会儿就看不见月亮了,当然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想再看一眼帽天山,却只能看见抚仙湖西岸那座尖溜溜的山。那是陡得蚂蚁爬上去都会滑下来的山。呛了两口水,头有点晕。眼里的景色和平时大不相同。果真是就要死掉,连景物的颜色也在变。终于知道,死亡是从颜色变化开始,可惜再也不能告诉任何人。体力消耗殆尽。人终将一死。不再挣扎,躺着等死。感觉即将告别的不是现在这副躯壳,而是几亿年前那只三叶虫。想到如此漫长的告别,他不禁觉得可笑。不管是三叶虫还是人,都被月亮看见了。它曾看见过那么多悲伤那么多苦难,却没有因为沉重而坠落。一动不动,吸力也消失。他像做贼一样,悄悄用一只手划水,一点点向岸边靠近。三丈远,平时几个动作就可游过去。这天晚上,足足游了一顿饭时间。一直游到岸边,手碰到水下沙子才站起来。嗯,没有死,有种莫名其妙的窃喜。非常累,穿好衣服后躺在草地上,刚才把马拴在一块石头上,似已挣脱离开。

去吧去吧。

他想。

总管批假时的白眼是对的。雷杰龙既不想得罪强势的人,也不想看着他们胡作非为。常平仓的库容总量等于军需仓和义仓。关键的问题不是库容,而是粮食的进出方式。军需仓得有知府和总兵的官印公文才能放粮。义仓虽然只要知府大人官文,却必须发生事实上的饥荒。常平仓就不同了。不同在“常”字上。常平仓的作用有两个:一是丰收时买进,歉收时卖出,以此平抑粮价,以免粮价飞涨生乱。二是春借秋还,或者秋借春还。相当于粮食银行,缺粮的人都可来借粮。利息是借一石还一斗,相当于借一百斤还一百一十斤。石和斗的大小各朝不同,甚至各地不同,但利率大致如此。常平仓具有经营性质,有利可图,这就给管常平仓的人带来机会,他们无不绞尽脑汁找空子,甚至把规矩放到一边,直接伸手取利。古人早就看出这点:披着利民的外衣,实际上是与民争利,豪强大户与常平仓主动勾结,小老百姓得不到实惠。常平仓因此自战国以来,时设时废。到了晚近也没找到更好的办法替代。

那位喜欢写诗的总管故去,第二位总管规矩严苛,常平仓漏洞有所补救。第三任总管用人失察,常平仓守卫渐渐被元江武馆接手。他们以及心派剑术闻名,由心及剑,由剑及心,出过不少杰出弟子,在云贵川颇有影响。被派到常平仓的不是一流高手,用不着嘛。但头脑必须灵活,在这里用笔比用剑的时候多得多。

现任总管是第四任,虽发现问题严重却也束手无策。元江武馆的势力不单单是常平仓守卫,他们已深入本州各行各业。仓库司职人员因此分成三派:元江派、以抵制元江派为己任的老仓派,以及保持中立的散户。老仓派由世袭职员组成,不但父辈祖父辈担任守卫或库管,他们自己大多在仓库或仓库附近长大,对仓库感情深厚,守好仓库如同守家。保持中立的不多,互不联系,严格来说算不上一派。

雷杰龙选择两边不得罪,主因是父母年事已高,家又不在本地,尽量不要惹是生非。曾有一位地位极低以校正量斗为业的校斗员,坚决反对元江派以常平仓谋私,收集他们各种罪证,正准备报官府,却在一天深夜遭受全家灭门,收集到的证据不知去向。雷杰龙受此刺激,连是否在此成家都犹豫不决。

仓库外有条小街,除了小饭店,还有人在那里卖豆腐卖鱼卖时鲜菜蔬。雷杰龙没买过菜,有一次下馆子,看见一个卖鱼姑娘,美目白颊,胸和腰虽纤细却也掩不住丰腴。打光脚,不大不小雪白的脚板引人注目。一见之后,只要不当班,雷杰龙就到街上守候。姑娘大多早上来,卖完鱼就走,走得匆忙。冬天穿布鞋,夏天打赤脚,可见家境窘迫。他逐渐了解到,姑娘是长女,下有兄弟妹妹六个,母亲长期生病,父亲在阳宗河、曲江、青龙河捕鱼。为什么不种地呀,种地比捕鱼难吗?如果娶她,把家安置在老家,她可愿意?或者自己从义仓辞职,去给大户人家看家护院,或者凑钱办个小武馆。看家护院并不比在义仓轻松,办小武馆更不容易,人们更愿意把孩子送去元江武馆,而不是你这个无名小卒这里。如果娶她,可不要生那么多孩子。

去年风调雨顺,常平仓那边大量收购粮食,今年春天不但大量借出,还以借出之名直接售卖,以为秋天一到就可将空仓填满。初春看不出迹象,晚春来了场倒春寒,秧苗大面积受灾,减产不可避免。如此一来,高价收购补仓,赚到手的钱势必得拿出来。拿出来让人心疼,于是打起别的主意。

秋收之前,知府大人必到常平仓视察,虽然是例行,却也一丝不苟。军需仓和义仓随时抽查,再加明察暗访。常规时间反倒不查。军需仓和义仓查出问题可是重罪,本身又没甜头,聪明人都不喜欢来这两个地方当守卫,在这里当守卫的老实人不会动歪脑筋。这是雷杰龙能在两派之间保持中立,没被他们挟持的原因。

倒春寒过去没多久,常平仓来了一位为人爽快的及心派高手,据说在本派比武中胜多负少,自己要求来常平仓当守卫,是为了这里轻闲。无人不怀疑他是为了常平仓的油水,只是没人说穿,包括他那一派的师兄弟。他一来就请大家吃饭,包括做扫除的杂役都请到,一共五十多人。说既然在一起当差,就是一家人嘛,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地位低下的人大多嘴笨,感动得热泪盈眶,有几个当场喝醉。几天后又请了一次,只请各仓守卫。为了显示他的风趣随和,他拿雷杰龙偷看卖鱼姑娘来取乐,“真是个嫩雀雀呀,连话都不敢和人家说。你们这些老油条也是,不兴教教人家”。

雷杰龙羞得要死并感到非常吃惊,原以为没人知道,其实尽人皆知。连他不想在这边成家也有人知道。

这顿饭后雷杰龙尽量不出仓库大门,也不去其他仓闲逛,以此躲开他们肆无忌惮的玩笑。他不去挡不住人家不来。那位及心派高手来找他,要和他“交个朋友”,要向他“学两招”,如果雷杰龙对及心派剑术感兴趣,这位高手表示可以教他,绝不保留。雷杰龙不擅长周旋也不喜欢周旋,憨厚地笑着,因心虚字不成句。他对不怎么了解的人都心虚,这是没见过世面的结果。父亲打小就亲自教他直意派刀法,极其严格,不容许任何差错,还不准他和那些游手好闲的人交往。家在一个小镇上,生活悠闲,像他父亲这么苛刻要求子女的只有他一家。这大概和父亲的经历有关吧。父亲从小学习直意派刀法,十八岁得中武举,平时冷不避三九,热不避三伏,希望有朝一日问鼎武状元。哪知在一次对练时被打断一根肋骨,从此提不起气来。

前来义仓当守卫,父亲给他的忠告是“不要拉帮结伙,也不要轻易出手”。

这位新朋友感觉到雷杰龙谦虚中的冷淡,有点不高兴地说:“在一起当差是缘分,告诉你,吃独食可不是好习惯。”

雷杰龙不知如何反驳,除了当差那点月俸,义仓哪有什么“独食”。不知道对方是嘲笑还是另有所指,嗫嚅两下干脆闭嘴。

这天在仓库膳食坊用完早饭出来,随身携带小扫帚和小撮箕的库管和他并排而行,库管突然压低声音说,我听说他们想打义仓的主意。说完蹲下去将一只蚂蚁扫进撮箕,然后像煞有介事地察看。雷杰龙知道他还有话说,等他把蚂蚁看个够。两人重新并排后,那人果然补了一句:知府大人在立秋前来视察。然后分道扬镳,去垃圾池倒蚂蚁,就像一句话也没和他说。垃圾池里谷糠常年不熄火,以便把威胁仓库的虫子倒进去烧掉。

这位谨慎的库管在军需仓做事。

雷杰龙琢磨了一夜。不敢说琢磨透,但自信八九不离十。常平仓差不多已经被卖空,知府大人来视察肯定会露馅。他们的主意极有可能是把义仓里的粮食运过去,视察结束后再还回来。

一宿未眠,中午在值班室小睡,醒来看见床头站着一只巨大的三叶虫。

立秋还有十天,他立即去总管那里请私假。

从抚仙湖回到旅馆,他立即去招家大院吃饭。饭店正准备打烊。问他为什么回来这么晚,他答非所问,还好马没走掉,要不然今晚上回不来。我要是淹死了,明年在这里吃饭的人会当故事讲吧。他想。

提前回仓。都死过一回了,还怕什么呢。

去总管那里销假,总管深感意外,不是请半个月吗?不过回来得正好。

“还有人知道你回来吗?”

“我不知道呀。”

“去过仓库那边没?”

“没有。”

“那从现在起留在这里,不要回去。但愿没有人看见你。”

总管让仆人把雷杰龙的马牵去马房。总管的房子在仓库正对面,从前任总管手里买下的。前任总管又从前任手里买下。总管上午在仓库办公,下午在家里会客。雷杰龙进城时已是掌灯时分。总管还有几位重要客人,等他送走他们再来和雷杰龙交谈。出房间时声明要把门从外面闩上,叫雷杰龙不要介意。

两人再次见面没有点灯。总管问雷杰龙吃得如何,合不合口味。总管家的饭菜比仓库那边精致得多。雷杰龙在黑暗里点了点头。意识到总管看不见,说好吃。

“你知道上个月常平仓入职的那个人吗?他们叫他马头。”

“知道。”

“知道他来干什么吗?”

雷杰龙摇了摇头。明知总管不能看见也没出声。

“那个就要解甲归田的守卫突然生病,马头第一时间来补缺。常平仓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不能不答应,他们的势力太大。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老兵没有生病,生病是装出来的,目的是给马头让位。”

雷杰龙想着那张马脸,爽快又虚伪。

“一开始,我们以为他是为了解决常平仓的虚仓,以应对知府检查。有人说他们的如意算盘是用义仓的粮食哄骗知府大人。”

雷杰龙心头一惊,被我猜中了。

“没有这回事。知府大人已经被他们买通,哪里会担心常平仓里有多少粮食。”

雷杰龙开始冒汗。

“还记得那个校斗员吗?”

当然记得,瘦瘦的,手里拿把尺子,以便把每一斗都刮平。有人量斗时故意把拇指扣在量斗里,他会毫不客气地用尺片打那人手背,叫那人收起大拇指。每次抠那么一点确实不多,百斗千斗累计起来数量惊人。这是一个正直又无趣的校斗员。

“他们杀了他全家,原因你知道。”

雷杰龙点了点头,感到口渴。

“让他们继续胡作非为,早晚一天,我们都会掉脑袋,包括你,是否包括他们我不知道。”

“就没办法阻止吗?”雷杰龙忍不住咳了两声。

“有。他收集到的证据在我手里。马头被他们安插进来,正是为了抢走这个。所以必须早点送出去,越早越好。”

肯定不是送到玉溪府啰。

“这是非常危险的差事,你可以不答应。”

“送到哪里?”

“送到昆明,亲自交给巡抚大人。”

雷杰龙屏住呼吸。从玉溪到昆明不远不近,一百八十里,快马一个半时辰就可赶到。

“我可以叫我的师兄弟和我一起去吗?他们在总兵手下当差。”

“这当然好啰。”

“你马上给总兵写信,放他们外差。”

“这可就有点为难。”

“总兵也被他们收买了吗?”

“倒也没听说。”

“你这里有靠得住的人吗?”

“有。”

总管的仆人进来,雷杰龙从怀里掏出一块玉蝴蝶放到他手心,叫他去兵营通知他的三位师兄弟,叫他们子时在北门等他。

雷杰龙从总管家后门出去。立秋还有两天,居然有毛风细雨。一片漆黑。不过也好,他想,这样没人看见。摸索着走到北门,爱笑他又胖了的师兄弟已等在那里。毛风细雨恰好这时停下,雷杰龙觉得这是好兆头。

“出什么事了?”

“边走边说。”

师兄弟得知和及心派有关,感觉无边的黑暗站在他们一边。四个人无声前行,“咔嗒、咔嗒”的马蹄声代他们说话,如果两派必有一战,那就来吧。天光远比他们想象的来得早,马又比人的视力好,还不到寅时,咔嗒声变成嗒嗒声,轻快地向前奔跑。

天亮时已到青龙山脚下,离巡抚府还有四十余里,纵马只需小半个时辰。几个人松了口气。驿道两旁古木森森,它们不像树,像人。雷杰龙不由得警觉起来,将衣服拉上罩在头上。当预感变成现实,他像猜中了题却不知道答案的人一样沮丧。

对方七个人,带队的是马头。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吃独食可不是好习惯。”马头说。

真是离题万里。

“把东西交出来,我不会为难你,我仍然会把及心派剑术教给你。”

“及心派剑术比直意派刀法高明吗,难道?”

雷杰龙的师兄笑着说,和笑雷杰龙又长胖时语气有点像却又并不相同。

“高不高明我不知道,只有剑和刀知道。”马头说。

“那就让剑和刀开始说话吧。”师兄说。

师兄叫雷杰龙快走,他和两个师弟拖住他们。雷杰龙且战且退,穿出树林后打马狂奔。

雷杰龙一下瘦了许多,不过即使再胖,师兄弟也不会来取笑他了。云南巡抚经过半年调整,从玉溪知府到仓库守卫全部撤换,撤换下来的人或处以极刑,或流放边地,或辞退回原籍。及心派武馆被查封,不但常平仓守卫被清理,在其他地方当差,与这边发生的事没任何关系的及心派弟子也受到牵连。

在滇缅驿道上护送雷杰龙的直意派弟子死了两个,师兄重伤。雷杰龙安葬好死者,安抚好师兄,请了个媒人去卖鱼女家提亲。把这一切搞妥后已是第二年立春。他独自前往澄江,不但要好好吃一顿香草酸汤火锅,还要劝说老板到玉溪来开一家分店。他已升任仓库副总管,薪俸足够他天天吃香草酸汤火锅。

走进招家大院已是薄暮时分,他故意对老板娘说:不许打烊。老板娘认出他后笑着回答:尽管来吃。

仍然是先来拳头那么大一碗玫瑰凉粥,然后才上火锅。撇开油舀了碗汤,撒上韭菜花,喝汤时嘬出下嘴唇,收起上嘴唇,眼光由此岸看到彼岸从汤面上看过去。汤未及咽下,目光越过碗沿继续向前,看到最远处才咽下,大功告成一般。哪知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居然看见角落里坐着马头。雷杰龙心里不是咯噔一下,而是打铜锣一样咣的一声。他不是逃到缅甸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把第一碗汤喝完后又喝了一碗,终于镇定下来,躲是躲不掉的啦,那就……他招手叫来店小二,叫店小二去问马头明天早上去帽天山如何。

店小二莫名其妙,但不得不照办。从角落倒回来告诉雷杰龙,那人说可以。雷杰龙心想,我功夫肯定不如他,但我不能害怕,因为我是雷杰龙。对了,上次从澄江回去后,无论在梦里,或是在别的地方,他都没再见到三叶虫。捡回来的化石也不知去向。

帽天山覆盖着厚厚一层雪,雷杰龙没想到这一点。大概是找不到路,马头将马拴在山下一棵粗榧树上。雷杰龙骑马上山,看到马头正从另一边爬上来。他解下缠腰布将马双眼蒙上,以免白雪晃花它的眼睛。解下缰绳将腰扎紧。马头已站在对面,离他有七八丈远。雷杰龙把马牵到一边,叮嘱它不要乱跑。

“天这么冷,能不能快点?”

“慌什么嘛。你怎么知道我要来澄江?”

“你上次来我就知道。”

“我在湖里游泳时是不是你在拽我?”

“你怎么像婆娘一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会游泳。开始吧,早点杀了你我好去缅甸,那边没这么冷。”

马头用无锋重剑,分量比雷杰龙的刀还重。与普通剑不同,这种剑主攻方法不是刺,而是劈和抡。只有人高马大的人才敢用这种剑。无锋是相对而言,剑刃一样能砍断树木。

积雪下面凹凸不平,雷杰龙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马头抡着重剑一步一步走来,他拖着刀快速迎上去。他跑得比马头快,一脚踩进看不见的土坑,吓了他一跳。马头一剑劈下来,他奋力往侧面一扑,同时回手想砍马头的小腿。两人都没成功。

雷杰龙趴在积雪上。马头改变策略,不再举起剑向下劈,双手握剑戳雷杰龙。雷杰龙连滚带爬躲过,若不是剑太重和积雪让人行动不便,马头非戳中雷杰龙不可。躲开剑尖后,雷杰龙翻身坐起,用刀把剑挡开,然后一手撑地一手挥刀,把马头的长袍划了个口子。

马头后退一步,雷杰龙趁机站起来。积雪下面太复杂,极有可能被荆棘或树桩绊倒,雷杰龙决定原地不动。马头也意识到这一点,不再主动进攻。被蒙住双眼的马想甩掉头上的布,原地转圈,转过来正好碰到马头,马头反身举剑劈马,雷杰龙看准机会一跃而起,将刀插进马头后腰。

马头倒下时,他的剑还砍在什么也看不见的马脖子上。马不知所措地摇晃着,鲜血向雪地里喷射,叫唤着,訇然倒地。

下山后,雷杰龙将无锋重剑投进抚仙湖,希望它永远不要在人间露面。

冉正万,贵州人。在《人民文学》《花城》《十月》《中国作家》等刊发表过长、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有《银鱼来》《天眼》《纸房》《八匹马》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跑着生活》《树洞里的国王》《苍老的指甲和宵遁的猫》《唤醒》。曾获花城文学奖新人奖、长江文艺短篇小说双年奖、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一等奖。

来源:《芙蓉》

作者:冉正万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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