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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选读】回不去的村庄

麦子怎样收回家,怎样上场,怎样碾了,怎样晒干,我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全然不知。我觉得自己欠着那片庄稼一些什么,更多的亏欠则是对父母而言的。村庄的麦子怎样由油绿变为发亮的黄,我没有看见,我只听到嚓嚓的收割时候的歌唱,那是麦子与镰刀的合奏曲,怎样的潇洒而浪漫,怎样的决绝而铿锵,我在梦里,无数次重复着同样一个情景。我在梦里听见麦子的心跳和土地的欢唱,那一腔久违的温柔月光一样洒在镰刀上,那是洁白而短暂的告白,那是光亮照人的缘分。一堆堆麦子齐刷刷地倾倒在灿烂的笑容里,汗水洗磨着岁月无尽的村庄,即使忧伤满地,即使荒芜一片,我却看见那赤裸的麦子怎样逃离刀口,一头栽进土地。五月的太阳很毒,火辣辣的,仿佛要烤糊整个大地,点燃所有庄稼。我在半夜里惊醒,我还在连成一片的麦草垛里打洞,呲溜呲溜钻来钻去,蛇一样游走于各家各户的麦草堆。满头的麦草丝,眼睛紧闭,稍微有些呛,和着尘埃,夹着麦味儿,那样令人神往而兴奋,窒息而忘乎所以。一遍又一遍钻到天黑黑的。记得有一次,我钻被窝似的忘了时间,全然不觉外边世界的精彩与大人们的心焦,他们喊我我不应,喊天天不惊。我一头犟牛一样一直在窝在麦草世界里,傻笑到绝顶的傻帽。不闻不问,不理不睬,不声不响。气得父母村人们满村喊着我的乳名或者诨号骂我先人甚至祖宗八代。我才没有时间理会这些。我陶醉在属于自己创造的欢乐里。我莫名的向往一个未知的世界的快乐。因为每一次钻入麦草堆我都感到自己是一个探寻者,在寻找属于自己的欢乐,在实现着自己能能够完成的梦想。那时候,我是我的国王。

每当黄昏我在喧嚣而拥挤的小城,看着窗外的霓虹灯里的车水马龙,那种被刀割的感觉让人心头生疼。没有炊烟的地方,更让人容易惦念故乡,那回不去的村庄。那西天曼妙飘散的云彩时时还在装饰着我的梦。满天的星斗花朵一样鲜亮。让人的心永恒的安宁与神往。城市是没有血色的水泥复制出的人工花园。而乡村则是拥有梦想栖息的人类永恒的故乡。我们时常念叨着老家的自留地,想着那一次和父母一起栽下的辣子没有耗过老天,没有吃一口辣就全部干枯,旱腰带的干涸不足以养活每一个农民的梦乡,他们常常远走故乡,飞鸟一样迁徙南北,河流一样奔忙东西。故乡是什么样子呢?穷!不足以表达。旱!一个让人疼痛的字眼。当西伯利亚的寒流越过蒙古大草原登陆中原和渭北时,我不敢回望故乡,我怕武将山上的英魂惊醒,我怕宗山深处的白云象我一样失眠。迁居最厚的黄土层的农人最能承受风沙的肆虐和猎猎北风的疯狂。因为我们的村庄正在慢慢地消失,像弥尔顿笔下的香格里拉一样消失在地平线上。不,父母还在,家就在。故乡不是一个单薄的词语,那是一棵长满苦难的刺棘,丰盈而伟大,再苦再难,他们也开出悲欢离合的花。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人最容易想家,但在一个不属于故乡的地方即使生活大半辈子你也生活不出故乡的味道。故乡有时候就是一种距离,一种心灵的绝对高度。无论你飞的有多高,最后的落脚点就你灵魂的原点,你的家园,你的故乡。在寂寞的小城,我是我的奴隶。

常常想到父母怎样一次次把荒凉的土地变为葱茏的庄稼,干涸的沟渠,变为金色的菜子花。想到这些我都汗颜。背负着一个吃轻省饭的臭名,从此锄头西挂,再也没有下地里翻乱一会儿地。我是吃着麦子喝着窖水就着葱蒜蘸着辣子呼哧呼哧长大的人,我不敢惊动那些黄土下的先人们和鬼神,我常常以天地为书,梦想以自然为友,把故乡埋在我经常看不见的地方。

太阳碌碡一样滚下山去,几折子秦腔吼叫的人心神不定,但越听越走神,越想问个戏里的究竟,台子上是戏,戏外是人生。一锅旱烟能把人熏死的父亲总是毛茬着胡子,满身旱烟味让我心里难受。但往往不说,父亲一生唯一的嗜好就是好一口旱烟,任何名牌高级香烟均不过瘾。母亲常常骂骂叨叨,但不顶用。看到难受处,母亲常常冷不防就从父亲嘴边劫走刚刚冒出烟的烟卷儿。

一树一菩提,可惜那些被父母看成宝贝蛋一样金贵的果树越来越不像话了,产量一年不如一年,卖价一年比一年悬。快挖了吧!我不止一次催促父母尽快挖掉那些费事的树。他们总是叹着气诘问到:挖了?挖了我们指望啥呢?我常常想给他们一些零花钱,他们硬是不要。他们知道我们在城里撒泡尿都要钱,随处都是花钱的地方。果树啊!不是菩萨,饱得了十年八年,饱不了一世。他们又要指望啥呢?我在恨我自己,这时候,在我的心里,我是我的敌人。

越来越多的人离开村庄,一把锁子封锁住回家的路,即使没有鲜花和荆棘,荒芜葳蕤的蓬蒿高过人头去,看一眼老家,只是地图上的一个原点。那么渺小,那么让人容易淡忘,或者忽略忘记。

是的,回不去的村庄,正如大地上奔涌的河流日夜奔腾前行,却没有多少时间真正地回望一次他们的源头。人类在大地上追求和创造着美好的生活,但也最终遗弃着故乡,甚至诀别着故乡,忘记着故乡。因为人类没有永远的家园,却有着永恒的故乡,穿越我们心灵的村庄。

秋蝉怎样收拾掉最后的歌吟,秋风怎样结束一地的谎言。来不及看清,万木萧瑟的秋已经戛然而止。我一个人伫立秋天的树下,我在一个让肉体不堪重负,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地方丢下故乡,然后匆匆地走远……

作者简介

杨辉峰,笔名啸鹤,陕西礼泉人。文字散见于 《当代小说》《散文诗》《陕西诗歌》《中国铁路文艺》《中国文学》等。曾获中国散文作家论坛一等奖、中外诗歌邀请赛一等奖。出版有散文集《我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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