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马一鸣背着褡裢，沿着西北商道折回关中的碳客娃胡同。黑森森的松柏压着连绵的群山，唐朝留下来的石马仍然矗立千年年不语。一切那么熟悉，又那么动心，这里的一切清清楚楚地保留着生命某段刻骨铭心的温度。隔沟而望的酸枣林那边一片苍莽，沉寂干涸的卧龙潭里巨石阵列，天崩地裂的记忆复活了。马一鸣抚摸着那一块块巨石，仿佛抚摸着父辈宽广粗砺的胸膛。童年兄弟三个呼朋引类逗笑爬玩的情形一次次浮现。
此刻，阳光从一线天的夹脑袋沟顶雪花一样泼洒而下，那么明媚。一桩桩往事庄稼一样一茬茬赶过来，劈天盖地的记忆让人的每一根神经无限伸张。怒吼的北风何曾吹醒一个渴望故乡而要远离故乡的人呢？
马一鸣一闪念，就随身打了一个骨碌而起，沿着沟地里的羊肠小道向南行。等他爬上撵牛坡，那些疯长的槐树已经遮住了半边沟。马一鸣的身影转身之间也湮灭于无穷的碧海雪浪里。
窨子沟传来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马家军杀过来了。碳客娃胡同再次马蹄起，满地的灰尘从西岭上气势汹汹而来。当地最有名的土匪胡汉邦来了。人们一个个涌向高窑上的居高临下的窨子口。啪啪几声枪响，几个村民被当场撩倒，一群群村民拖家带口地奔跑着，直向撵牛坡下的窨子沟而去。
马一鸣二指宽的家水吹了一样。除了一绺子老旧的土房子，就是一眼生养他们马家兄弟仨的土窑洞。窑顶黑糊糊的一片酸枣树直奔而下。龙盘虎踞一般生于草莽破岩之上。
一队土匪已经闯进几户人家。几阵鸡飞狗叫，妇孺哭泣。一揸厚的木门早被几个土匪三打五初二地砸开。一梭子子弹打尽，空中飞鸟群去。马一鸣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唯一能抵挡坏人和狼群的的木门被枪子弹打的坑坑洼洼，弹洞如麻。马一鸣早带着老父亲躲到窑洞最里面的一个窨子里了。
马一鸣在黑暗里点亮马灯。爹，土匪都杀过来来了，咱走吧！不就是二十亩地么？三十年河东，地还是地，三十年河西，是你的还是你的。咋走呢？兵荒马乱的，出去也不好营生。爹啊！走吧！动一动，多条命。这年月不能等着死哇！嗯，你说的也有道理。听说土匪凶的很，直接掏人肠子呢。这些狗日的，真没人性咧！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啊。你听他们在上面整的黑天暗地的，黑压压一群恶鬼，把个村子整得稀巴烂，鬼哭狼嚎，哪是啥好世道?鸣娃啊！你好好想想出路吧，咱这是待不下咧，能走就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趁天黑，逃命去吧！咱老马家不能没有你啊。不，爹，我兄弟三人呢，三个好汉一个帮，何况我们兄弟三个骨肉相连，打坏骨头连着筋，一衣带水哇。走多远?下南山吧，南方恐怕不是咱的受活之地。我曾想过去陇东找寻我二哥马二鸣。也行，你只要保住命就是祖上积德了。唉，我老汉也是命背，几个娃奔走天涯，老三也不知死活。现在总算和你这怂娃见了一面，也算是老天开了一只眼。你二弟三弟一定要找回。有生之年见一面也是告慰老天和祖上先人了。
村里被洗劫一空，到处一片惨不忍睹。死伤的村民一片片，一段残墙下，一个中年妇女也哭嚎着，我咋这么命苦耶?天杀的土匪们，下辈子老娘一定要你祖宗八代不得好活。我的可怜的娃啊！恓惶恓惶让我咋见杨家先人呢？
马一鸣趁着天黑 和父亲溜出村子。不慌不忙，悄悄潜入一片苜蓿沟地，生怕土匪的余孽再来生祸。他和父亲一路提心吊胆地绕过两道山梁，月亮就隐进黑夜没有了踪影。天地黑乎乎的一片粘在一起，不远处，他看见有黑色的一截树桩矗立在那儿。他为了给父亲一口活命的希望，拼命地撅着屁股拔苜蓿。父亲也不吭声，在他身上轻轻拍了一下。示意他看看左前方，卧虎崖方向的虎眼石边一截黑夜似动非动，慢慢地移动着，一丝绿莹莹的微光晃动。再看时，两道绿光透亮，黑蒙蒙的夜色平添几分生冷。马一鸣想，我的妈呀，咋又是狼呢？难不成此生就是个狼命?永远孤身纵横旷野一般的孤独，伴着狼群行走天涯。看看自己兄弟三个，有兄弟缘，无兄弟分。分分合合，人间蒸发一般。死活见一面也难上加难啊。
真的是狼么?父亲把身子向马一鸣跟前下意识地靠了靠。狼群近了，一片黑暗里渐渐多了几处绿色的灯笼。先是稀稀疏疏，尔后影影绰绰。马一鸣此刻早把当年祖父留下的马刀弄丢了。身上也无寸铁，不由得脊背后一凉，冒出一丝冷汗。
突然，不知那里冒出一个黑影，旋风般地刮向绿色的灯阵。狼群再次包围了马一鸣。他也不敢轻敌，何况父亲在身边显然少了一份战胜群狼的信心。只听得，狼群里一声厉喝，杀……哗地狼群撕开口子子，一个黑影又跳入狼群。掖了一下马一鸣的衣襟，喂，还不走，等死呢？刷地一阵寒光闪过。马一鸣和父亲已经被拽出了狼群。凄厉无比的狼嚎再次穿透马一鸣的灵魂。就是这一刹那的寒光让他再次证明自己的判断。那个邂逅的女中豪侠再次归临命运。是啊，这是苗得月的声音。那么动听，他以为这是世上最好疗治心伤的药物或者童年卧龙潭的泉水之声。如果真的是得月，我的姑奶奶呀，你咋又回到我的命里了?马一鸣不禁心头春花一样怒放。
星星满地，不见风高何时，只觉红袖盈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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