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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晓琦||我一直背负着作为一个诗人的羞愧

郭晓琦,1973年9月生于甘肃镇原。现居兰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青年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诗刊》《中国诗歌》《山花》《星星》《青年文学》等文学刊物,并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诗歌精选》《新世纪5年诗选》《华文青年诗人奖获奖作品》等选本。曾获《诗刊》《作品》等刊物全国诗歌大赛奖;第十届华文青年诗人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等奖项。诗集《穿过黑夜的马灯》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1年卷)。2008年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





我总是描述不好故乡


我总是描述不好故乡。我把山说成是穷山

把水说成是瘦水。我写下的路

窄小,摇摇晃晃。我写下的阳光太毒,月光太凉,太忧伤

我把蓝天写得太蓝了,把白云写得太白了

把青草和小野花写得太纯朴,太羞怯

像闪到路边的小姑娘


我总是描述不好故乡。我把春天

写得缓慢、迟钝,像性情温顺的婆婆

把夏天写得急躁,风风火火

像一个坏脾气的倔老汉

我把八月的苞谷,看成是腆着大肚子的、怀孕的村妇

把九月的高粱,看成是醉酒的汉子


我总是描述不好故乡。我把羊群

写得散漫,从秋天的大洼

慢慢游移进冬天的谷底。把公鸡写在黎明的墙头上

把牛写在黄昏的田埂上。我把驮水的毛驴

写成了民歌手。把鸽子写得像公主

把乌鸦写得似巫婆


我总是描绘不好故乡。我把钻天杨

写得太英俊,一直插进了云霄。把枣树写上断崖

像绷紧的弓。我把柳树的脖子写歪了

把杏树的腰写弯了。我把瓦屋写得低矮、破旧、松动

像蹲在时光里咀嚼往事的老人

我把父老乡亲写成了忙忙碌碌的黑蚂蚁,四处奔波


……我总是描述不好故乡

这让我一直背负着作为一个诗人的羞愧——



靠着墙蹲下


靠着墙蹲下。靠着父亲旁边蹲下

午后的阳光斜插过来

针扎一样,疼


伸过墙头的树枝上,依偎着两片叶子

一片枯黄,翻卷

另一片青绿,泛着光——


其实,父亲并没有注意这尘埃里抖索的

两片树叶

因为我蹲在他身边

他看上去很欢喜

嘴唇动了一下,想要说什么,还没开口

就猛烈的咳嗽。这时候

风有些猛

我感觉墙在晃动,这堵倦怠的土墙

似乎也要靠着我们

蹲下——



被风吹走的河流


冬天,河流断了

细小的河流,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似乎没有什么

可以再隔开一座山与另一座山

一个村庄与另一个村庄

来往的人匆忙,干着各自的事情

好像谁也没有在意

生活中,一条河流的失踪

谁也不会相信

一条河流,连同它叮叮咚咚的歌声

是被风吹走的


河流断了,悄无声息

只有独木桥,被两块冷冰冰的大石头抬着

被一条铁心肠的链子拴着

那么孤独——



除夕的早晨劈一截木头


除夕的早晨,我感觉浑身是劲

开始在院子里

劈一截木头


我把雪亮的斧子抡得很夸张。一截木头

被劈成四半

我惊奇地发现

它们就是躺在我面前的四个季节


春天慵懒、酥软。夏天燥热。秋天铺开短暂的

金黄和无边的萧瑟

冬天冰冷、坚硬、风声呼啸

让我的斧子劈出了四溅的火星

不过,这并不影响我的惬意和痛快

我浑身是劲,一口气

把四个季节劈成一年中的十二个月份

把十二个月份

劈成一年中的三百六十五天


飘雪的一天

麦草垛着火的一天

新屋上梁喜庆的一天

沙尘吹暗的一天

桃花点亮的一天

冰草梁上栽瓜种豆的一天

牛配种的一天

搓麻将的一天

跟老婆吵架窝火的一天

骑自行车带母亲去镇子看病的一天

日偏食的一天

挥汗如雨抢收麦子的一天

小南风里碾场的一天

为李阴阳送葬的一天

帮邻家迁祖坟的一天

编背篓的一天

掰玉米棒子的一天

榨油磨面的一天

骟羔羊的一天

喜宴上没放倒村长却放倒自己的一天

杀猪的一天

……


哦,美好的一天和不美好的一天

当我把这些用过的时光

整齐的码在屋檐下时

我发现,这一年,只不过是一小堆温暖的柴禾



好多人陆续回到了村庄


就像这刺骨的北风吹散了又旋回来的叶子

好多人回到了村庄

好多去了北京、南京,去了上海、广州的人

挣了钱的人,没挣到钱的人

伤了筋骨的人,怀有疾病的人

心里装着一座山,一汪水,一棵草的人

身上背着铺盖卷、姓氏和故乡的人

他们挤火车、转汽车、搭拖拉机、骑摩托车

急匆匆地回到了村庄——


时光老得真快啊!一年。一年只不过是

被汗水浸泡的发黄的一页纸

哗啦一声,就要翻过去。哗啦哗啦的声响

追赶着他们回到了村庄

在车站、集市、乡村土路或者村口相遇

他们粗大的手

使劲捏在一起,高喉咙大嗓子地打招呼、递烟

皱巴巴的脸上挂起了几缕阳光


好多人回到了村庄,就有好多流浪的钥匙

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把

锈蚀的锁

就有好多漂泊在城市旮旯里的炊烟

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筒

孤单的烟囱

就有好多走失在出租屋、工棚、桥洞、候车室的鼾声

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盘

暖烘烘的土炕


好多人回到了村庄,好多浪迹天涯的云

回到了蓝蓝的天空

好多奔波他乡的风

回到了草木萧瑟的田埂

好多拥挤在钢筋混泥土森林里的乡音

回到了潦草的庭院

好多徘徊在霓虹灯下的一小片一小片失眠的月光

回到了贴花的木格子窗口


好多孩子,兴奋地奔跑起来

好多老人,脸色红润起来

好多鸡,跳上墙头打鸣

好多狗,围着大门撒欢

好多水桶,哐啷一声推开黎明的柴门

好多灯盏,照亮黄昏的屋檐

好多锈了的农具,重新又打磨了一遍

好多倒了的柴垛,再一次被扶了起来


就像这刺骨的北风吹散了又旋回来的叶子

好多人回到了村庄。好多村庄兜出了生活的声响——



一个有霜的早晨


浓稠的霜雾压下来,崖畔上的枣树

将佝偻着的身子

又向下弯了一下

这些正好被我看见——


我还看见,它们把枯黄的叶子

一把又一把

抛撒给经过的西风,纷纷扬扬地飘

仿佛是在抛撒

堆积在身体的忧伤——


这时候有出殡的唢呐声响起

一个小男孩,喘着粗气从我身边跑过

他披着白孝衫

披着这个冬天的第一场白霜

他还小。他的伤心并不怎么明显——



鹞子岭


一道荒芜的鹞子岭,荒芜着时光——


但,它又是神秘的。那最高处的一座烽燧

烽燧上蹲着的一只秃鹫是神秘的

阴面坡顶上常年不化的雪

雪地里的一只赤狐,被风撕扯着的半张生羊皮

夜晚隐隐约约的狼嗥是神秘的

一个攀上石崖枯洞探宝而葬身的人

一个翻过岭西打猎不归的人

都是神秘的——


多年来,我一直对这道荒芜的鹞子岭

存有戒心。我的确

看到过一只鹰,突然变得庞大,向我急速地俯冲

在我撒腿要跑的那一瞬间

它又转身飞走了——



打磨一把铡刀


我弯腰。十年时间里,我弯着腰

打磨一把呆笨的铡刀

一把退出生活的铡刀

我用一块青石板,一桶黄河水

对付那些堆得越来越坚硬的铁锈——


最先,我打磨出了

亮光光的白天,一大片亮光光的阳光

打磨出了寒凉的夜晚

挂在树梢上的一弯冷月亮

接着我打磨出了乌云、雷鸣、闪电、雨水

清露和霜雾

我打磨出了一道炫目的彩虹

一绺赤脚奔跑的风

一嗓子粗犷的老秦腔——


我继续打磨,把褐色的、青色的、黑色的

扭结在一起的铁锈慢慢剥开

用干净的抹布小心地擦拭

生怕弄脏了紫花苜蓿饱满的汁液

玉米秸秆里沸腾的糖。我怕惊扰了

野花朵失散多年的魂魄,

以及油菜花地里,两只蝴蝶

彻骨的爱情

我还怕打断绿蚱蜢声势浩大的合唱——


用了十年的时间,我一直在打磨一把铡刀

如果不够,我会再加上十年

二十年。我一定要找到

父亲丢失的几粒咸涩的汗水

母亲粗糙的指尖上一股喷涌而出的血——


一个瞎子的美好春天


春天,一个瞎子

似乎比一棵青草更加激动

比一条溪流更加兴奋

比一阵柔和的小南风,更加迫不及待

一个瞎子,感觉浑身是劲

他手里的棍子

不停地敲打着亮光光的乡村土路


在村口、田埂或者河堤上

一个瞎子嚷嚷着。惊讶、莽撞

他的声音

甚至有些哆嗦——


桃花红了,梨花白了

一个瞎子爱上了春天琐碎的事物

沙尘、草屑、慌乱的雨滴

拱破地皮的嫩草

分蘖的麦苗,抽绿的杨柳

一个瞎子,他感觉到他的老骨头

也有了拔节的声响——

他感觉到,有一条刚刚睡醒的河流

盲目、冲动

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


整个春天,一个瞎子喋喋不休

他指着头顶,对靠在墙根的几个老伙计

大声嚷嚷:你们看看,看看

这春天的天空,蓝得多像天空——



一个铁匠日渐寂寥的黄昏


炉火熄灭多少年了?步入黄昏的老铁匠

有些疲惫,有些懵懂

他蹲在门槛上

凉得太久了,有一种生锈的感觉

他摸索着,试图回到青春

那个烧红的铁一样,发烫、火星四溅的年代——


如今,村庄空荡,鸡犬安宁

他稍稍偏过正午的儿子

再也不愿空守落寞的铁匠铺,一气之下

扛起打铁的大锤,加入了城里的

拆迁大军。他正值清晨的孙子

游荡于江湖,染发、刺青

嘴上哼哼哈嘿哼哼哈嘿地甩着双截棍

实在是一块烧不熟的生铁

任老铁匠怎样捶打,也成不了一块正料……


这让老铁匠懊恼、悔恨、遗憾、无奈

偶尔,他会烧起炉火

一个人叮叮当当地敲打

仿佛要把铡刀砍斧,铁锨镢头上的暮色

捶打明亮。但更多的时候

他只是蹲在门槛上

孤独、寂寥。和那些废铁一块慢慢地生锈——



黑风崖


黑风崖——

名字。多么江湖


一个女子为爱情亡命的黑风崖

两个挑夫因生活断魂的黑风崖

故事。多么江湖

我经过时,衣衫飘零,风尘仆仆

像一个独行的浪人

我。多么江湖


被惊动的一股妖风忽地旋起,兜了几个圈

纵上了崖顶斜插的几棵酸枣树

被惊动的乌鸦

聒噪着,划出几道冰冷的弧线

之后,石头一般

砸进了迅速垂下来的沉沉暮色


铁青的崖面上,传说里那两孔神秘的黑洞

一直神秘着

像两只深邃的黑眼睛

死死地盯着苍茫口内的八百里烟火——



北堡镇


对于一个曾经存在过的镇子

我有着浓厚的兴趣。跑过了很多路

问过好多年长的人,我想知道

它深远的秘密。这个镇子

一定不是太大,相当于现在的一个村庄

但一定有一条繁华的小街市

有一对威风凛凛的石狮雄踞街口

有穿绸缎袍子的镇长、商贾、老爷和少爷

腰里揣着白花花的银子,踱着方步

进出于茶馆、酒楼和妓院

有穿长衫的书生,因为倾慕一位富家小姐

而茶饭不思,人比黄花瘦

有戴墨镜的算命先生,在算计自己的命运

有涂胭脂的媒婆踏破了百家门槛

有杂耍的小丑,叫卖的小商贩

穿粗布短褂的贫苦百姓,来往于米行、铁匠铺

剃头店以及小小的农贸市场

还有牛车缓缓经过

装载着粮食和布匹。这个镇子

一定遍布桃树,春天会开出灿烂的桃花


……而让我的漫游戛然止步的,是古堡遗址上

埋头挖枸杞的老人一声断喝

他追着一条老根掘地三尺,挖出了——

一把锈蚀的古马刀

一片敲穿了的古铜锣



草 垛


草垛瘦了,草垛矮了

瘦了矮了的草垛,多么像一个站在场院里

猫着腰的人。头上

依然扣着一顶残雪的旧毡帽——


整个冬天

一定有一双粗糙的手

不停地撕扯

抽走了草垛的筋骨。一定有一个背篓

来来回回,偷走了草垛的肉体

一定有一口锅底,掏空了草垛的火焰

一定有一方土炕,收藏了草垛的骨灰

一定有一个烟囱

悠闲地,把草垛吞吐到了天空


整个冬天,码得结结实实的草垛

瘦了,矮了

瘦了矮了的草垛,和那个

坚持在沙尘里的老人,突然倒在了春天的门槛上——



再一次看见柠


我曾在春天爱上了这些叫“柠”的矮小灌木

爱上了它有乡村女子一样

好听的名字。爱上了它细碎的刺

哆哆嗦嗦的小黄花

可现在,我在深秋。我目睹它快速地衰败

一丛一丛,瑟缩在洼地上

黑黢黢的乱枝

在冷风中抖动、倾折、喧响——


我目睹,突如其来的早雪

压低那些细小叶子的叹息。并且耐心地涂改

一堆一堆岁月的枯黄


但又很快地融化、消失。从发灰的枝叶间

滑落。滴答滴答

我见过的那个穿黑棉袄扎腰带的牧人呢?

散漫的羊群呢?

飞来飞去的鸟雀呢?


是啊!谁也阻止不了它在一场早雪中的衰败

和萎缩。但我知道

这一年,它的根须向苦涩的盐碱地

又深扎了一寸



一盏马灯摇晃着穿过漆黑的夜


漆黑、黏稠的夏夜,一盏灯摇晃——


我猜想,那是一盏祖传的铜马灯

擦得干净、锃亮

指甲花一样大小的光芒,摇摇晃晃


静寂的夜,也被弄得摇摇晃晃——

是在寻找一只跑丢了的馋羊?一个

挨了耳光赌气出门的孩子?

一对抗婚,趁着黑暗夜色私奔了的乡村恋人?

是在护送临产的孕妇

赶往镇子上的卫生院?还是接一个

在外打工的亡灵回家?哦,一盏马灯——


一盏开着指甲花那么大一点光芒的马灯

温暖的、坚强的马灯

让乡村一寸一寸冰凉下来的夜,摇摇晃晃——



对一只鹰的短暂观察


此前,它做过一次快速的俯冲

像一块黑色的生铁

重重地砸向大地。它让一只命运灰暗的野兔

完成了生前

一次短暂而又漂亮的飞翔——


风暴过后,它蹲在尖刀一样的峰顶上

擦拭了一遍铁钩

理了理黑披风

然后静静地俯视旷远山河——


它有一片自己的天空

有一座自己的山岗

它坐在它黑色的王位上,守着它一个人的江山

沉默、镇定,但不孤单——



对一座废弃宅院的简单叙述


窑洞老了,老到局部塌陷和昏黑

门框老了,老到抱不住门扇

门扇老了,老到转不过身

围墙老了,老到豁口、晃动和扑通一声跪下

墙头上摇晃的狗尾草老了,老到白了头

墙跟斜依的芦苇老了,老到折了腰

恩爱夫妻老了,老到一张白纸和一块石碑的背面

牛老了,老到皮革厂的一张好皮子

羊老了,老到牧羊人身上的一件皮夹袄

狗老了,老到一条褥子

杏树老了,老到一个屠夫尖刀下的案板

井老了,老成一根空空荡荡的肠子

木桶老了,老到肋骨松动、瘫痪

石磨老了,老到秃了牙齿,嚼不动一粒粮食

碌碡老了,老到瘦腰、圆滑,拔不出

土里的半截身子。哦!老了

静静默守的几寸光阴也老了

老成这荒凉院落里一片片肆意蔓延的苍苔——



一个人吼着秦腔从山上下来


远远的,一个人吼着秦腔从山上下来

声音沙哑、沉闷

像是有人故意向他的嗓子里

扬了一把沙子


经过一片杂乱的坟地时

他停了下来,肯定和某个未曾见面的长辈

打招呼。或者怕吵醒那些沉睡的人

大约一袋烟的功夫,他又吼起来

吊在谷穗上荡秋千的麻雀

忽地一下惊飞,落到了更远的田埂上

荒草丛中竖起耳朵的野兔

机警的注意着他提在手里的镰刀和麻绳

可是他没有注意到这些,只顾吼秦腔

他的声音将身体里堆积起来的疲乏

一点一点卸在了路上——


而一只隐藏在树荫间的蝉

突然加入,使他的声音更加沙哑粗糙

像两张相互较劲的沙纸,擦伤了

这个格外寂静的正午



一张生羊皮


羊皮被剥了下来

晾在树杈上,隐隐丝丝冒着热气——


“一张上好的皮子啊!”

黑脸屠夫嘴里念叨着,眼睛却盯着案板上

脱光了的羊

他利索地清洗尖刀上的血迹——


整个屠宰的过程是痛快的

一张挂上树杈的生羊皮

慢慢干起来的生羊皮

也是痛快的

风吹过,它“哗啦哗啦”地响

像一只黑山羊

骑在树杈上不停地舞蹈,不停地歌唱——



他们说要做好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初冬的一个早晨,他们开始锯木头

绷紧、绷紧——

像两张扯来扯去的弓。他们的头发上,胡须上

发皱的衣领上结了薄薄的霜雾

但没有感觉到一丝的冷

他们用经验、眼睛和一把锋利的大锯

在一根木头上耐心地行走

他们一边干活一边闲聊,推测一根圆木的年龄

身高、籍贯。谈论木质的好坏

以及一块大节疤,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他们把整个村庄都弄出了欢快的声响——


第一块木板分离下来了,斜靠着矮草垛

斜靠着冬日午后慵懒的阳光

散发出淡淡的松香味。第三块木板

分离下来的时候,天快黑了

两个憨厚的兄弟,没有一点点疲乏的意思

他们感到幸福。他们告诉我

一定要做好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要选择黄道吉日中最好的一天

要请来手艺最好的最好的

木匠师傅,赶在庆贺父母八十岁寿辰之前

打造两口上乘的寿棺。他们

说说笑笑,一刻也不会停下来


他们把整个冬天都弄出了幸福的声响——



祖屋


我们说说笑笑地拆迁祖屋

把那些长满黑苔的瓦片、硷砖、土坯子

虫子打空了的木檩条扔下去

扬起尘土——

我们卸掉古式小木格窗子

骨头架子松散的榆杨木转轴门

父亲坐在一边默默地看着

一声不响


在拆迁祖屋之前,我们轮番给父亲

做工作。把新楼房的图纸

拿给他看,一遍一遍地解释

对于我们,这是一件大事

值得好好摆几桌子的一件大事

但父亲一点也不惊喜

一句话也不说


院子里的一株桃树都惊喜了

忍不住吐露出珍藏了一冬的爱情

电话线上的一排小鸟都惊喜了

翠绿的鸣叫,像朋友们发过来的贺词

过路的风都惊喜了

轻轻地鼓荡起我们的衣衫

送来花香、青草和新雨的气息

但父亲一点也不惊喜。他一声不响地

坐在旁边,看着祖屋慢慢地矮下去

渐渐地消失。看着我们弟兄几个

说说笑笑地干活



一只羊在不停地战栗


有一年夏初,雨水丰沛

青草很快漫过脚踝。一只肥壮的羊被绑在地上

父亲在羊面前“呼哧呼哧”地

磨一把大剪刀


有一年夏初,酸毛杏压弯了枝头

我没有去爬树,而是站在一边

看父亲剪羊毛。剪刀“咔嚓咔嚓”地响

我从来没有见过

父亲那么利索地使唤一把锋利的大剪刀


我看见一只羊一直在不停地战栗

恐惧、无望地叫。一只羊

不知道父亲是在帮它脱掉又厚又脏的旧棉袄

一只羊不知道。它剧烈地战栗

让我记住了那个夏天,那个夏天一个燥热的正午

那个正午一片旋转的树荫



坡地


坡地是父亲心上一块陡峭的伤


坡地上种庄稼,下种五斗,收获四斗

逢个好年景

下种五斗,收获六斗

不好不坏的年景

下种五斗,收获五斗

坡地欠父亲的数担麦子,数年劳力

坡地上滚土豆,滚背篓

滚过十岁的我

滚过一头牛

坡地欠一头老牛的命


后来坡地撂荒了。荒了的坡地像是要偿还什么

荒了的坡地上

青草丛生,野花竞开

一堆一堆疯长的野苜蓿,就要漫过羊背



刨树根的人


刨树根的人轮圆镢头,围着一根干树桩

向下挖掘。然后一锨一锨

把新鲜的泥土翻上来——


整个早晨,刨树根的人

映在一片霞光里,黑里透着红。像一只不习惯光亮的

黑蟋蟀,不停地向下挖掘

我看见他呼哧呼哧地喘气,间或咳嗽

脸上流着汗水,手心磨出血泡

但他一直没有停下来。他比树根还要矮,还要黑

还要粗糙的身子,慢慢地

陷进了坑里——


……翻上来的湿土也越堆越高

像一处新落成的坟阕。那个刨树根的人

继续围着树桩向下挖掘

挖掘,甚至赌气地轮起镢头使劲敲打

是啊!这枯朽多年的老树根

怎么就死死地抓住大地,一点也不肯放松——



飞起来的红屋顶


一个人爬到最高的山顶,向下眺望

看他打了一辈子的江山


高处的风,把他瘦小的身子吹成了一片枯叶


低处的村庄宁静,矮于层层秋色

小路依然麻绳一样勒紧山腰

花开始凋零,草开始枯萎

一个人,他终于看见了那一小片暗淡的红屋顶

看见了红屋顶上升起袅袅炊烟

在那里,他的女人此刻正扭动着腰身

穿行于琐碎家务之中。儿女们已长大成人

儿女们的儿女咿呀着爬过门槛

开始练习飞翔。这让他心里暖和,留恋

让他内心的大海顷刻间波浪翻涌

握旱烟锅的手止不住的哆嗦


整个早晨,一个人一直蹲在山顶上

像一只苍黑的老鹰

俯瞰自己云烟沉浮的江山

天亦苍苍,野亦茫茫

那一小片红屋顶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慢慢地飞起来——



牛车缓慢


后河湾最后一个赶牛车的人

死了——

死在了他破旧、松动,吱嘎吱嘎作响的牛车上


说是那一天下午没有一丝风

夕阳红的凄惨,血染了大半边天空

说是那一天下午他和往常一样,坐在辕杆上唱《下河东》

唱着唱着就累了,就枕着车上的一捆嫩苜蓿

安静地睡了——


说是那一天下午,后河湾一带的刺槐树花

一下子全开了,粉白粉白

说是那一天下午,他破旧的牛车缓慢

缓慢……刚好适合他的睡眠

适合那条延伸在夕阳里的坑坑洼洼的乡村土路


我一个人在冰草梁上走


我一个人在冰草梁上走,玉米拔节的声音

让人感觉到痛快!仿佛有一些透凉的

露水,慢慢地滑进身体

我一个人走,学着父亲的样子

吼了几声秦腔

但是一点也不像。学着对面山上的牧羊人

喊了几声道情,还是不像

我学李哑巴手舞足蹈

我学张疯子骂街

我学鸡打鸣。学狗吠。学羊咩咩叫

我翻九岁的跟头,打十一岁的拳……


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只有我一个人

在冰草梁上走。只有一只乌鸦

在头顶盘旋

我猫下腰,捡起一块干硬的土疙瘩

向庄稼地里扔过去

我又扔了一下。当我再次捡起土块的时候

那儿突然冒出来一个人——



总会有人从鹞子岭上下来


那时候天空格外高远、瓦蓝瓦蓝……

白杨树英俊挺拔。而我幼小

像一只怯生生是旱癞

常常爬上门前的土墩上东张西望

——远处,更远处,黛灰色的鹞子岭静静地侧卧着

冬天会披上残雪,看起来

像是穿着一件露出棉花的破夹袄

岭上没有羊群,没有歌声。但有大鸟

在更高处盘旋、聒噪、俯冲

一会消失随即又出现。有风擦着地面喧嚣,

带走黯淡的沙尘和枯草

还会有人走下来,“忽赤忽赤”地走下来

壮实、黝黑、木讷 ,额头上隐隐冒着热气

他背着几张生羊皮,弯腰向我憨笑

“哎!小兄弟,给一碗凉水喝!”

那时候我无比自豪,七岁或者更大一些

就有人把我唤“兄弟”。那时候

我喜欢一只褐色的盛满凉水的陶罐

我喜欢整整一个冬天都扒在门前的土墩上张望

搁三差五,总会有人从苍茫的鹞子岭上

翻过来,都是来自西海固旱区的男人

阳光和风一样黑的男人

都是背着生羊皮去往北堡镇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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