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与我语
～记山水画家戴希斌
朱文杰
一
坦坦荡荡来去，宽厚谦恭待人，面对世界，面对人生，不管路的顺畅，还是坎坷，孜孜不倦，不显山不露水的浸淫在艺术里，默默地埋头苦干。这就是我对画家戴希斌最初，也是一贯的印象。
陡然间，接连欣赏到他出版的一本本精美的画集，举办了一次次轰动的画展。我又感到了他熟悉中的陌生。浏览他的作品，如行山阴道中，忽儿猿啼鸟鸣，不绝于耳；忽儿怪影异形，纷纷而至。才逢终南阴岭，又遇云横秦岭，给你目不暇接之感。
戴希斌先生创造的雄浑苍劲，营造的钟灵毓秀，如同读一首首耐人寻味的山水田园抒情诗，仿佛与谢灵运、王维在倾心交谈。从他的山水画里，我领略了运笔的纵横捭阖、挥洒自如，构图的兔起鹘落、跌宕有致；也感受到风格的俊逸儒雅、潇洒豪放，意象的朦胧隐约，微妙的通灵之感。从他的画里透出一种信息，戴希斌先生是属于执著于艺术事业，忠实于朋友兄弟之情的性情中人也。我以为，世界上，惟性情中人，方可以立，方可以交，方可以为诗、为文、为书、为画。
戴希斌是西安西南城脚下人，我有幸与戴先生同住一坊，一起喝甜水井的水长大，离城墙仅隔一街。孩提时，爬城墙远眺。最迷人的是那一抹黛蓝的终南山了。那时，空气纯净、天蓝得透亮，终南山那美丽的倩影、神秘的仙境，总在诱惑着我们。凡遇春游、野营、下乡割麦，必到翠花山下、沣浴口、南五台这些终南名胜之地。跑得远了，就是骊山、华山、太白山，还有楼观台、仙游寺、五丈原。
这些名山胜地，长大以后才明白，本来都属于秦岭，属于戴希斌愿意为之探求一生“搜尽奇峰打草稿”的横贯关中八百里的秦岭。面对秦岭，人就有一种渺小感，无端而生出敬畏。由敬畏而挚爱，那可是发自内心深处的。秦岭以形与质给画家以丰沛的营养，暗示以生命哲理，馈赠以艺术真谛。长期的潜移默化、滋润融汇，使戴希斌先生和秦岭有了一种血脉相连的情结，可称之为秦岭情结吧！这种情结的感悟交融，便产生了他那一组组波澜壮阔、生机盎然的秦岭系列山水画了。
二
我极看重画家戴希斌有关秦岭的山水画，这是他创作生命之所系。这些画作，有网状复式结构的《云壑深处万木稠》《秦岭华滋》《黛色秦岭》，也有以意境见长的《沣峪叠翠》《岚气清润》《秦岭晴旭》，令你感到有一种身临其境，神清气畅之感。
秦岭在画家笔下，时而峰峦耸峙、飞泉挂瀑；时而清溪活水、空山雾霭；时而万壑稠木、独松疏影；时而雄浑古朴、丰沛厚重；时而诡谲清奇、灵动变幻；时而含蓄温润、气象万千，不即不离、自由如意，大笔宽容、包孕南北。轻盈流动的线条，清淡丰富的色彩，浓郁鲜活的田园气息。经画家手笔点染，秦岭诸峰变得格外诱人，极富人性感，人情味，活灵灵在你眼前展开，好象在邀你对话，与你细语。
我曾在画家戴希斌画案旁，看他完成《秦岭晓春》这幅画的全过程。我是深深被画面上那股灵动着的挣扎着的勃勃生机打动了。首先，构图就不一般，寒岩上压，梢林盘石支撑，中间一带新绿似活水斜穿而上，特别的强烈醒目，似电影镜头中逆行的蒙太奇，似音乐旋律中跳动的音符。那一带新绿来得突兀，真正的不同凡响。画家用纯色的石青勾勒出参差的树木，再经淡水轻墨一罩，一切全变异了，树木的枝杆膨胀了、朦胧了，树影婆娑、诡秘莫测。既有装饰的特殊效果，又有写意的含蓄抽象，鲜亮得令我眼前一片光斑，这才体会出，什么是中国绘画的水墨精神。在座有位画家介绍说，这种纯色石青的运用，为一般画家所忌，是画中弄险。
但戴希斌却纵心任性，独抒机轴，引出我的惊奇，因而生出诗意，于是便当场记下这样的诗句：“一带嫩绿／从山腹中贯穿／秦岭就含蓄了／疏影空落／蒙太奇逆行／牵引一溪活水”。
三
中国的版图上，中原腹地的中心当为秦岭了。秦岭横贯南北，恰似中国的脊梁，系长江流域与黄河流域的分水岭，也是地理上、人文上的南北分界线。秦岭历来为文人墨客所看重。就画家说，唐代的王维，以诗画名世，为中国画南宗的祖师爷，世传有《辋川图》，惜未得见。而宋代的画家范宽，更是中国画北宗领袖人物，他的《溪山行旅图》、《雪景寒林图》，竖起了中国山水画的一座里程碑。这些都是以秦岭山脉为描绘对象的。
认识发现秦岭，描绘表现秦岭，为每一位有心的中国画家所重视。而戴希斌善知古今之变，深明传统之因，又泽以时代气韵，借秦岭之助，来登攀中国山水画艺术高峰，则成了他终生的追求。
秦岭四季明显，时异景殊，南坡迂缓、北坡陡峭，群峰奔涌、百川争流，悬崖绝壁、深溪峡谷。有江南山川之清秀妩媚、细腻肌理，又有北方高山峻岭的雄奇壮美、骨棱壁削。使画家有了画不尽，写不尽的用武之地。而“生于斯也，长于斯也”的戴希斌，根就在秦岭。得天独厚的机缘，使他拥有了秦岭的博大胸襟，他才会在这几十年的艺术生涯中，不追风赶潮、媚俗随流，才有自己独立的人格、画品。
对秦岭山脉从形到神的感悟，是要用画家的眼、手中的笔去观察描绘的，而要能达到心领神会的地步，必须深入秦岭，坚持写生。而实地写生是最艰苦，也是最直接地把握艺术创作的惟一路径，单靠天赋是达不到的，来不得半点掺假，可以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戴希斌正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坚持着写生。有时携几位志同道合，挚爱秦岭的画友，有时又带一帮子自己的学生进山。踏遍秦岭，是他实地写生的最高目标，可能这是一辈子也达不到的事，但他仍默默地实践着，一步一步……
四
和画家戴希斌在一起时，多次听到他的感慨，“完成一幅画总有不满意的地方，遗憾之处也难免甚多。”
当然，这里有画家谦虚，也有他追求探索过程中的苦闷、迷惘。虽有些笔意还不达，有些细节还欠丰满。但，我仍从他所说的遗憾或缺憾之中，看到了他探索不止的笔墨，有些缺撼之处，恰恰给人以惊奇新鲜。问其原由，戴希斌说道：“太具技巧性的地方，往往掩住了真情的流动，反而不如自然生拙来得有效果。”我听了，遂有所悟。
戴希斌在画黄山时，以黄色为基调，以秦岭意识所观照、从而形成了属于自己的色彩。可以说，黄山的黄色是画家眼中的感情色，如同奥地利著名作曲家约翰·斯特劳斯眼中的多瑙河，是蓝色的一样。蓝色的多瑙河，黄色的黄山。而戴希斌的黄色不是僵硬板结的，而是富于层次变化，复杂多样的，带有一种意趣，里面有铜绿色的高古，土黄色的苍凉，鹅黄色的灿烂，黄褐色的深沉。这独出心裁的选择，使我非常之意外。体会到了深藏于画家思想深处的，历经风霜雨雪的岁月沧桑感。这时，黄山已不完全是南人眼中的清秀润泽，它具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黄色，黄土高原的色彩，那种大面积、无边无际、厚重而广阔的黄色。
戴希斌的画作《黄山晴秋》，画面处理就绝不给你一点滞重呆板。他画的黄山，整座山在云雾簇拥下有一种移动感，缓缓地，逼人的那种动感。黄山云雾天下闻名，抓住云雾，就不会失掉那仙境般美妙的黄山的内质，抓住云雾，就营造出一种灵空之境，这就有了音乐的流动有了诗意的弥漫。这一种画面的协调感，是需要扎实的艺术功底，来自长期的实践。在局部细节上，画家对黄山松的处理，也见其独创之意。他让松树的针叶淡化、省略。于是，黄山松在戴希斌笔下变得混沌了，拙笨了，模糊了。而整体的松树却以它不同于别人的姿态，突出了，传神了。
我以为追求自然，保持自我，可能是戴希斌创新的别一种路子。
五
最近，我为几位画家的秦岭山水画配诗，想形成诗中有画的意境。同时，借一点画家们的智慧，沾一点画家们的灵气。以便在画面形象的基础上视野融合，随意生发，以创新境。
于是，便写出了数十首有关秦岭诗画系列的赏画诗。其中，我在为戴希斌的《秦岭晴旭》配诗时，写下这样一节“仿佛被摄去了魂魄／收不回的眸子／与山一起入定／佛知我心／可在一念之间。”
而“佛知我心”是《戴希斌画集》中的题字。我揣摩其意，似是对画家戴希斌在画中的禅意追求，“佛知我心”、“我心即佛”，当然也有对戴希斌追求天人合一大境界、大气魄的巨擘风格的期望与肯定。
邓肯说：“人一献身于艺术，等于皈依了宗教”。戴希斌的《秦岭晴旭》画面中就有一种宗教的静谧，而这种宁静与平和、神圣与庄严，来自画家对秦岭的热爱与崇拜。与个人的修养求道精神是分不开的，又非全身心拥抱艺术的心灵不可为的。说老实话，很多画，我只是看热闹，谈画也是门外之谈。但我又以为，热闹中有名堂，凡热闹处必是让我产生共鸣之处。虽说不太懂具体的技巧门道，但能共鸣就行，心有灵犀嘛!
评论家肖云儒为戴希斌画展撰写的前言，有这样几句话，我亦有同感。“戴希斌先生在这里展出的画，……从秦岭山水系列中，你能读到‘切实’两个字，那是画家对生活和艺术态度的切实；也能读到‘恬淡’两个字，那是画家对人生的恬淡和对生命的看重。”
同样，“切实”也让我读出了戴希斌的踏踏实实、默默无言的苦修与探索；“恬淡”也让我读出了戴希斌山水画的禅意追求。那种一扫尘相、尽洗铅华的作品，令我真切的感到这些年，戴希斌是悟得不少了。
戴希斌就这样，不事张扬地苦修下去，踏遍秦岭，搜尽奇峰。为修成正果，秦岭会为画家一开天关的。
1997年3月
戴希斌 1941年生，西安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西安美术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陕西省文史馆馆员，陕西省文史书画研究会副会长，陕西省体育文化艺术协会主席，陕西国画院兼职画家，曾任西安美术学院副院长。
朱文杰：1948年生于西安，西安市文史馆馆员、“老西安研究中心”主任，西安市诗书画研究会名誉会长、西北大学中国节庆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西安秦砖汉瓦研究会副会长。系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出版诗集《哭泉》《灵石》《梦石》《朱文杰诗集》（上、下卷）；报告文学《老三届采访手记》；散文集《清平乐》《拾穗集》 《长安回望》《吉祥陕西》（上、下卷），《邮票上的美丽陕西》；《记忆老西安·第一卷》（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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