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鲁湘 | 大写意，好手段——观汤立花鸟画

大写意  好手段

———观汤立花鸟画

王鲁湘

由汤立的大写意花鸟画，联想到当下中国美术界持续讨论的“大写意”话题，遂有以下几段感想，就教于汤立兄和美术界同仁。

          一、

人类之绘画。有同与不同。或起于形而及于神，或始于象而止乎意，此皆大同者，盖绘画之原始作用，观物写照也。华夏先哲于两千多年前首揭象外之旨，继而又倡澄怀观道，绘事遂与玄门相通，常无常有，观妙观徼，华夏美术在其起点即特行而独立。及禅宗华化，文人深味因心造境，境由心生之说，绘画之主观性大大增强；境界一词，成为华夏美学的核心词，审美所向，遂由客观物象之精微，转至主观修养之高深，由客观世界，转向主观人格。而书画相通的观点适时而出，将气韵、骨法、境界几大概念打通贯穿，于是，一种得意忘形，舍形悦影的绘画——大写意，就出现在世界美术的长廊，成为中国文人贡献给人类文明的一朵奇葩。文人大写意绘画的出现，是中国绘画真正不同于世界美术的一个分水岭，她有前一千年的积累、准备，各种文化和艺术的变量参与进来，在宋元之际发酵成熟；她有后一千年的施展、腾挪，由一种美术史上边缘化的存在，演变为主流，大师代出。

                            二、

窃以为大师之谓者，中国画领域中自大写意崛起之后，即非大写意画家莫能当也。此因中国绘画之精神在书写性，在主体性，在抒情性，在写意性，而非在描绘性、图式性、客体性与智识性也。通过书写性笔墨直接了当、简明扼要、充分彻底地展现出画家的本来面目，是大写意画的第一义。通过抽象概括、舍形悦影，夸张变形、极简主义地画出物象的姿态，是大写意画的第二义。通过经营位置、分黑布白、纵横聚散而结构出一个张力十足的平面空间，是大写意画的第三义。通过诗文、书法、篆刻和绘画的多元素组合来表现出画家的才情和修养，是大写意画的终极义。有此四义。方显大写意之大者，画家才胆识力情学六德不备，无能措其手脚。

大写意大师，能赅此四义，具此六德者，古往今来，不世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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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借闲堂主汤立，大花鸟画家汤文选先生之哲嗣，冲龄习画，幼承庭训，其后备遭磨砻，而终不能掩其才情，逢此大写意精神画坛消退之时，于楚泽之畔萧然独立，兀然雄起。其画直溯青藤、八大，上追缶老、白石，下逮并世诸贤，以恣意奔放纵逸之笔，沉着厚实朴茂之墨，气盛神旺之精神，形简意足之形象，大开大合之格局，能放能收之手段，振笔直遂，取会风骚之意，解衣磅礴，不坠凌云之志。其画笔势飘举，墨韵淋漓，随机生发，腕有造化。不论是荷之高洁，松之虬劲，梅之清丽，竹之瘦挺，牡丹之仪态万方雍容华贵，幽兰之风姿绰约骨秀神清，还是鹭之孑立，鹊之从容，鸡之顾盼，八哥之活泼灵动，苍鹰之放神八极，皆一一信笔写来，且如舞如泼，如醉如狂，有摩天之力，立地之神，笔酣墨渖，物我为一，真可谓万物皆备于我，君子之风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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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汤立言中国画有三重境界：

其一是“形与技”的层次，即物象与技法、技巧；它完整、唯美、悦目，是视觉享受。

其二是“境”的层次，即画中的意境、境界：其诗情画意令人陶醉，给人以精神享受。

其三是“道”的层次，即会通之际，人书俱老，天人合一，物我两忘。

汤立说的第一重境界，是指画家的造型能力和绘画技巧，有了这种能力，就能画出视觉悦目的画来。它大体相当于中国画论所说的“能格”。

第二重境界是视觉悦目中加入了“神思”，画家诱发了“视通万里”（空间）和“思接千载”（时间）的文学想象与哲理思考。它大体相当于中国画论所说的“神格”。

第三重境界在中国书论、画论中时有所见，并称之为“妙格”和“逸格”，为高品位的观赏者所激赏，但也常被人批评是“故弄玄虚”。

汤立举了晚年的程砚秋、齐白石和黄宾虹的例子，说明这第三重艺术境界只是敏感的天才阅尽人世沧桑、披览荣辱沉浮之后，人格精神的自然而然的流露，扑面而来的是生命本源的气息、气度和气象，会通之际，人书俱老，一片天籁，以天合天，功德圆满，大自由境界。

汤立干脆把这第三重境界直呼为“久久不能释怀的高峰体验。”

这是艺术审美中与宗教体验相同的心灵经验。这样的心灵经验在中国绘画中确实只有少数大写意作品能够带给我们。

因此，在85美术新潮中作为追随者和参与者的汤立，在玩了几年的观念和形式后，在国外转了几年后，决定回归大写意，用他自己的话说，经过比较和反思，决定“回归原生态，回归中华传统文化本位”。“谢绝一切应酬和邀请，做寂寞学问，十年磨一剑，练书法，研读中国画史画论，画写意花鸟画。”

回归给汤立带来了什么呢？第三重境界的高峰体验。

“说也怪，这些年，每当我提笔作画，胸中便澎湃着一股激情，在对笔、墨、宣纸的驾驭中玩味、陶醉、痴迷。笔与心灵沟通，心灵与自然契合，天人合一，物我两忘。”“每当我有所感、有所思、有所悟，便凝神静气，展纸挥毫。霎时间笔歌墨舞，春风无限，一旦作品神完气足，心中的喜悦之情无以言表。”

这样的高峰体验对一个写意画家意味着什么？至真、至善、至美。就像一个信徒把自己沐浴在神的光辉之中，歆享神的福慧，全部投入，全部放下，全部转化，就是孙过庭《书谱》说的“会通之际”，也就是古人说的，一片天籁，以天合天。

这样的高峰体验一旦经历过，便“久久不能释怀”。

我希望汤立能更高频率地经历如此这般的高峰体验，更希望他的作品能给观众传导他的高峰体验。我知道这是很高很高的要求，不能以此要求每一个画家，也不能以此要求一个画家的每一幅作品，但中国画大写意的神韵就在这，作为当代一位重要的大写意画家，我不能不这样寄厚望于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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