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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声声”与“夏荷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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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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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之后,夏天开始。

这个时候诗人看到了“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宋杨万里《小池》),农夫体会的却是“立夏三天遍地锄”,不锄不行,雨季到来,蔓草丛生。于是,政治家说“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左传》“郑伯克段于鄢”章)由自然物理引申至社会人文的应对,中国人的文化认知从来都会随时关联着自然世界的变化,大到国家社会的治理,小到个人的生活习惯,皆是如此,中国画家也不可能例外。

那么,在夏天画家看到了什么呢?

在我看来,一是蝉鸣。所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南朝梁王籍《入若耶溪》),蝉在地面的生命虽然仅有3个月左右,但它一夏天的努力挣扎恰似人类劳碌乏味的一生,状态好的时候是“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宋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心情落寞的时候则是“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宋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欢喜也是你,悲伤也是你,宛若浮萍,真正身不由己,是以有心人对蝉鸣必有感同身受之痛。当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就绘画而言,亦是如此。

五代黄筌有《写生珍禽图》,其中就有画蝉。此作功夫老到,火气全无,于写真而言,那是堪称一绝。近代齐白石老人亦善画昆虫,画蝉更是手到擒来。白石老人有号曰“老萍”或者“寄萍堂主人”,其于人世浮沉不由己的哀伤或许已十分明显。由木匠到绘画大匠,由湖南乡村混迹京城,“北漂”一族不唯居之不易,更有精神上的种种纠缠,甚至连后人所称道的“衰年变法”,或许也仅仅是为了更好地活着。

齐白石《草虫册页十二开之五——秋叶孤蝗》

在1922年创作的《草虫册页十二开之五——秋叶孤蝗》中,齐白石写道:“余自少至老,不喜画工致,以为匠家作,非大叶粗枝、糊涂乱抹不足快意。学画五十年,惟四十岁时戏捉活虫写照,共得七虫。年将六十,宝辰先生见之,欲余临,只可供知者一骂。弟璜记。”作为画家,白石老人自然有正确的审美观,不求形似之意卓然而立。然而相对于市场来说,无论追求腰缠万贯的土豪,还是想一鸣惊人的书生,请幅蝉画,其实大多源于民俗意义上的讨个吉利,栩栩如生就是一个“金”标准。

至今世人大多羡慕齐白石的蝉虫画得形象逼真、毫发毕现,一个蝉虫就能卖出几亿元。尘世嚣嚣,纵使白石老人复生,又能如何?是以白石老人画蝉止于画蝉,其鸣也止于尘嚣,虽然各得其所,当为白石老人叹息。有人考据说他后期的许多蝉虫都是子弟代笔,除却因年老而视力衰退等因素,大概也有主观上不情愿的意思吧!

沈周《卧游图册之秋柳鸣蝉》

与世俗不同,司马迁对蝉的理解更贴近蝉本身的生活,他赞许屈原道:“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若人生坚持努力向上,莫染尘渍,磊落干净,世俗所倚重的成功与否皆不重要,司马迁赞许屈原为清白之人,这是古人擅长用比兴的春秋笔法。而由蝉生至蝉声,则“和其友声”的诗人更多了,比如唐代李商隐的诗《蝉》,更是将文人对蝉的比兴用到了极处,诗曰:“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感谢的不是蝉声,而是自省之后的心声,这算得上境界更进了一步,这就是蝉声之韵。但李商隐的格局太小,不如明代大文人沈周先生表达得好。沈周有《卧游图册》,其中一帧为蝉画,以萧索寂寞之笔写一只趴在柳枝上的墨蝉,虽然写意不求形似,然其神似之韵丝毫不减。柳者,留也;蝉者,画家自况也。沈周以闲散野逸之身混迹人世,健康长寿,且“写意不为稻粱谋,但开风气愿为师”,其文艺余泽更是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绘画爱好者。画上题款曰:“秋已及一月,残声绕细枝。因声追尔质,郑重未忘诗。”何谓“郑重未忘诗”?于中国文人来说,诗才是文艺的终极形态,诗以言志,人无志不活。所以,自古以来中华文脉传承非诗无以言之。《诗经》不仅是儒学的经典,其精神更当是中国一切文艺的开始。沈周以蝉自比,当是“知”了,也“鸣”了,其声不啻夫子木铎,当闻于天地之间。有人说知易行难,有人说知难行难,有人说知难行易,沈周卧游,畅怀之际,知行皆至,境界不是一般的高。

在此之外,尚有一层境界,即求其声外之意,比如古画《观鸟扑蝉图》,此图为唐代章怀太子李贤墓室壁画。图写三位仕女:一者观鸟,有“众鸟高飞尽”之叹;一者袖手无言,淡看人生,有“欲辩已忘言”之意;至于中间扑蝉之人,手藏于袖,意欲扑树上之蝉,神情专注,似乎沉溺其中。

昔者夫子适楚,见老人捕蝉不辍,问其道。老人言之凿凿,曰:“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庄子·达生》)置心一处,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化而为己,这才是夫子所以赞咏老人的关键。或见有人将夫子适楚解释为夫子去楚国采风,一看就是竖儒的调调,甚为可厌。夫子适楚,在于夫子之欲庶几一日得行其道也。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得君行道,其殷勤之心、勉强之意,千载之后遇之,仍不免伏地折服。所以能如此者,与老人捕蝉一样,皆在用志不分,故夫子有是叹也。当然,墓室主人是否有此觉悟,且不探讨。人生如戏,以幻修真,文字绘画之外,尚有清音袅袅。蝉者,禅者也。其蝉声切切,只为乐者而歌。若下士闻之,唯嘈杂难耐而已。

另外一个画家颇为喜爱的题材是荷花。相对于比较抽象清冷的蝉声,形象优雅的荷花虽然不可亵玩,但其“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姿态恰恰可以比兴于有道君子。除此之外,饿了可以食之,不仅解馋,还很雅致,诗曰“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宋辛弃疾《清平乐·村居》);热了可以遮阳,荷叶帽可是女士们夏天里的最爱,不仅可以遮阳,更能展现出自身的优雅。而且,历代都有文人骚客用荷叶做酒杯,采荷叶上的露水泡茶等。荷花可谓老少咸宜、男女皆爱、雅俗共赏、贵贱合适的花种,一如大道之无所不在,乃至于瓦砾之间。所以,画家爱以荷花为题作画。事实上,几乎每个画家都会画上一笔,遗留下来的经典之作多如牛毛。

擅写小品的宋人有许多以荷花为主题的作品。传为南宋吴炳所作的《出水芙蓉图》是一幅团扇画,想来必是富家女子手中的雅玩。以常人之想象,一把价值上亿的物件仅用来扇风纳凉,真是“土豪”到家了。此图色彩绚丽而不俗,娇艳丰满的荷花衬托于浓郁沉静的荷叶之上,不唯观之令人精神清爽,思之也别有风味。且宋人写实的功夫堪比人工智能,纤毫毕现,造型准确,折枝画法更是开花卉写生之先河,可谓工笔写意两不误。然而,宋人从不觉得绘画珍贵,往往没有落款和签名。于是,无意为之反而得其上乘之意,这是由画家本身的文化境界决定的,也是一个绘画审美领域中的定论。

传闻元代王冕善于画荷花,他是个孝子,行为虽有些古怪,但不失为性情中人。他小时候替人放牛,会将书包挂在牛角上,随时学习,其行径颇为励志。放牛的时候遇到大雨,他由此看到了大自然的奇妙,雨水滴在荷叶上若大珠小珠落玉盘,美丽的场景激发了他要当一名画家的美好愿望,最重要的是他最终实现了这个愿望。这个故事可能是人们杜撰出来的,因为笔者翻遍手头的《中国美术全集》,粗略查看了元代画家是否有荷花名作,结果一个都无。到底是什么原因令元代画家不愿意为荷花写生呢?至少他们应该很少画荷花,否则绝无可能没有作品入选全集。也许因为大写意技法尚未成熟,而工笔技法文人群体又不屑为之;也许艺术市场经济尚不发达,附庸风雅的商人们还没有具备高品位的艺术鉴赏力;也许元代文人群体的地位实在太低,仿佛处于文化发展的冬季,所以根本就没有心情去比兴荷花……以王冕为例,虽然他因荷花入道的故事深入人心,但显然他的梅花更有名。其咏《墨梅》诗曰:“吾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梅花清且坚韧,大概更适合元代文人画家的自我写照吧!夏日犹寒当然是唯心主义的做派,可是对元代文人画家,我们却生不起厌恶之心来。何也?这算是个有意思的学术课题,有心者可以进一步探讨。

沈周《瓶荷图》

明代画荷花的画家开始多了起来。先说沈周的《瓶荷图》,这是一幅工笔画,但已经掺杂了很多写意手法,算得上一种技法突破的尝试。不过,折了荷花插入瓶中,已经不是亵玩的问题了,直接就断了荷花的生机,不知何乐之有?明人所谓风雅,多有伪饰,不可不慎。作为画家,参与类似的雅集自然需要画画,沈周也不能例外,不过他拖了很久,有了特殊感触之后才开始动笔,并且题曰:“……一乐一慽皆自有定,以今之慽而省昨者之乐,不能无感慨也,遂补其图……”此跋数百字,不全录入了。书法与绘画皆法度谨严,神态自若典雅,题跋又将图画归结于人生感慨,使之完全转化为畅怀之物。这才符合文人画家的身份。想当初阎立本若能免去伏阶之辱,如何还会定下遗嘱:子孙但有为画者不得入祖坟!

以大写意技法写出的荷叶宽阔厚重,非常适合表现笔墨淋漓的畅快,这是技法创新之后的自然结果,明徐渭的《五月莲花图》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此图自题诗曰:“五月莲花塞浦头,长竿尺柄挥中流。纵令遮得西施面,遮得歌声渡叶否?”以诗情入画,则更令人觉得笔墨淋漓之外的情绪非常充实。画家对笔墨的把握非常到位,虽然荷叶以浓墨点染、散锋扫出,然而秩序井然,三角形的排列令画面非常稳定,加以淡墨勾勒的荷花、穿插的芦苇等,清净冷逸之气破纸而出。细读此图,不唯能消暑,亦当去俗!

清八大山人朱耷的《荷花水鸟图》也是大写意荷花的经典,但画面风格太冷,有些沉重,自当与其家仇国恨的生活经历有关。他曾说:“湖中新莲与西山宅边古松,皆吾静观而得神者。”人静而能定,八大山人的荷花最惹人注目的是荷柄,修长且有弹性和韧性,显示出他极强的笔墨把控力。大概因为八大山人的生命力很强,所以其赋予荷花坚韧不拔的特点,也算是画如其人。

恽寿平《荷花芦草图》

南宋佚名《槐荫消夏图》(局部)


另外一位必然要提到的画家就是清代的恽寿平,且看他的《荷花芦草图》:一茎新荷凌空而出,颇为清冷,荷叶凋残,莲蓬落落,衬托出芦苇纵横,所以寂寥。到底是荷花为主,抑或芦苇为主?是爱热闹的人看荷花,还是愿独处的人欣赏芦苇?有清以来,恽寿平发展了没骨画法,以此纵横花卉写生,几乎无人可敌。何也?且读自题:“此帧数年前在东皋池上醉后涂抹残荷离披,芦草交横,略得荒汀寂寞之致,置乱纸残帙中,不知何时为书老所得。今秋偶出示,余恍然如房次律遇故物于破瓮中也。因书老索题戏为拈笔。”以其能于热闹之中得寂寞之至也,不仅绘画,格调、品位亦如是。如此人生,当寒暑不侵非俗者可以理解。读画至此,已得消暑之至,当知止而止。当然,古人消夏还有很多其他方式。诸如“消夏图”这类作品十分多,其中最著名的当数元人刘贯道的《消夏图》。图中高士袒卧榻上,跷着二郎腿,有美丽仕女在侧,还有芭蕉管弦,可见家境殷实,无寒暑相侵,此生足可以长年畅怀。画有重屏三重,展现了不同的人生,足见作者匠心独运。可是,一入匠门,焉能洞悉高士情怀?披裘老人暑日披裘,袁公清贫卧雪,彼等所以能拒寒暑者,不过在于贪念之去也。《黄帝内经》说:“夏三月,此谓蕃秀。天地气交,万物华实,夜卧早起,无厌于日,使志无怒,使华英成秀,使气得泄,若所爱在外,此夏气之应,养长之道也。”以此观之,消夏不唯去暑气,更是去俗气、去贪念,否则过犹不及,反而于身心有所伤害。所以,南宋佚名的《槐荫消夏图》令人感觉在境界上要更胜一筹,同样是高士袒卧榻上,但他却躺在院子的槐荫下,旁边茶几上唯书与香炉而已。其人形态内敛放松,已然沉沉睡去,在梦中定无酷暑。清朝画僧上睿也有一幅袒腹卧榻于湖滨的《消夏图》,人物干枯无味,居然还请美女以长扇伺候之,境界更在刘贯道之下。

总之,宋画中人物是神仙,元画中是学道之人,明画中是文人,清画中则是红尘俗物了,境界层次是不一样的。这倒是符合文化审美每况愈下的现实,可供读者一笑解暑。其他诸如独坐桐荫或竹荫下消夏的图画就不赘述了,毕竟显得太寒酸,不过是文人的自娱自乐罢了。

当然,我虽非画家,夏天却也是我最喜欢的季节。于我而言,消夏的最好方式是在有空调的书房里读书,任由外面日晒风溽、柳长莺飞。只是衡门之下无红袖添香,无古琴新茶,那就写些文字,以此畅怀吧。

来源:中国书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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