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100之六十六---李方膺》
文/梅园水仙（初稿）
扬州八怪皆狂士。
画者不狂难为画。狂士郑板桥曾云：“若王摩诘、赵子昂辈”不过是“唐宋间两画师耳！”。
李方膺则自我标榜：
琼林春宴马蹄空，
天下英雄入彀中。
五百年间名世出，
青衫来染杏花红。
李方膺以诗名志，道出了他“励志为官，努力作画”的双向追求。
有趣的是郑板桥、李鱓、李方膺即为狂士，又为官人。且三人都曾为官山东，都是古代历史上最杰出的七品芝麻官。
他们仨都极具中国儒家“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理想，励志为官，济民救世。但他们仨最后的结局即悲怆又相似。或辞官归去，或被罢遭贬，或受谄入狱。相似的命运，最终他们仨又都聚在扬州“卖画乞米”，“书画皆为稻粱谋”。在人生大戏曲终人散时，他们仨最后又相聚在一起，挥毫落墨，诗画情谊，讴歌《岁寒三友》。郑板桥诗云：
复堂奇笔画老松，
晴江干墨插梅兄。
板桥学写风来竹，
图成三友祝何翁。
……
读罢李方膺的诗画，总感觉他就像是一位大清骑士。枯梅瘦马，凭藉“梅花手段”，济民救世，替天行道。他就像一位具有梅花品格的“梅花骑士”，一位“清醒又倔强”的唐吉诃德。
李方膺（1695---1755年），字虬仲，号晴江，别号秋池、柳园、白衣山人等，通州（今江苏南通）人。曾寓居金陵借园，自号借园主人，清代著名画家，杰出县令，扬州八怪之一。他酷爱梅花，“为自家写生”，一生半数画作为梅花，辑有《梅花楼诗草》二十六篇。
雍正六年（1728年），雍正帝为更新吏治，实行全国荐才，李方膺以“贤良方正”受到举荐。次年，父亲李玉鋐因“勤慎干练，和平有操守”被雍正帝召见，李方膺随父亲进京述职。雍正帝怜其父勤勉年迈，恩及李方膺。特旨交宠臣辖河南、山东、河东总督田文镜栽培，并委派其为沿海知县，基层挂职锻炼。
雍正八年（1730年），李方膺任山东乐安知县。时遇乐安水患，李方膺开仓赈济，募民筑堤，缓解灾情，但此举被青州知府忌恨弹劾。总督田文镜力保李方膺，并称赞其胆识过人，有功于民。雍正十年（1732年），他因功升任莒州知府。雍正十二年（1734年），田文镜病逝，李奉调返回任乐安知县，同年冬改任兰山知县。雍正十三年（Ⅰ735年），他因反对新任总督王文俊垦荒令，上书陈弊而遭罢官入狱，成当时震惊朝野的“兰山冤案”。
乾隆元年（1736年），乾隆帝追究山东开垦失策之事，罢免总督王士俊，李方膺得以平反。当年李方膺进京觐见，得朝赏识，遂调安徽以知县任用，李方膺则以奉养老母为由推辞。
乾隆四年（1739年），李方膺父母相继去世，丁忧服丧六年。守制期满，他又被任命为安徽潜山县令，权知滁州府，不久又调任合肥县令。时遇大饥荒，李方膺自订措施，且不肯“孝敬”上司，遂遭人嫉恨，太守以莫须有的“贪赃狂法”罪名，再次罢免其官。
“梅花骑士”李方膺，他大清为官二十年，三次皆为太守所谄。虽为两朝皇帝钦点，但依然逃脱不了“三起三落”之命运。李方膺万般感慨：“两汉吏治太守成之，后世吏治，太守坏之”。
乾隆元年（1736年），李方膺出狱辞官，感慨万千，画《百花呈瑞图》，题诗有云：
不写春桃与雪藕，
百花呈瑞意深长。
只缘贤母传家训，
唯愿儿孙向太阳。
李方膺此时的心情，与“宰门状元子孙”李鱓一样，对当朝皇帝感恩戴德，也是一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帝王好学生。
1753年，合肥案了结，57岁李方膺离开合肥，百姓相送，李方膺万般感慨：
停车郊外泪潸然，
父老情多马不前。
茅店劝尝新麦饭，
桑田留看小秧田。
一腔热血来时满，
两鬓寒霜去日悬。
不是桐乡余不住，
双亲墓上草芊芊。
乾隆十五年（1750年），李方膺合肥罢官后，他曾寄居金陵（南京）项氏借园，自号借园主人。他常往来扬州卖画，以资衣食，并在画上常钤“换米糊口”之印。其有诗云：
元章炊断古今夸，
天道如弓到画家。
我是无田常乞米，
梅园终日卖梅花。
在南京，他与“骚坛盟主”袁枚，及篆刻家沈凤过从甚密，常联袂出游，吟诗唱和，时人称之为“三仙出洞”。
乾隆二十年（1755年），他因病重回故乡通州，挚友袁枚有诗相赠：
才送梅花雪满衣，
画梅人又逐花飞。
一灯对酒春何淡，
四海论交影更稀。
……
李方膺儿子李霞曾有诗记叙：
一枝一蕊带烟霞，
绘事由来属我家。
忆昔先君交海内，
子才之外是梅花。
（子才即袁枚）
“骚坛盟主”袁枚，他与“梅花骑士”李方膺可谓生死至交，他们之间的文人情谊，一直被传为文坛美谈。
盟主袁枚曾诗赠骑士李方膺：
我爱李晴江，鲁国一男子。
梅花虽倔强，恰在春风里。
……
君言我爱听，我言君亦喜。陈遵为客贫，羲之以乐死。人生得朋友，何必思乡里。
其言切切，情意绵绵。“骚坛盟主”袁枚，与“梅花骑士”李方膺，两个老男人间的情谊，我辈今天读来，似乎都有一种超乎人伦的感受……
李方膺痴梅爱梅，爱梅的秉性，爱梅的品格。有“识者谓李公为自家写生，晴江微笑而已”。梅花品格是他人格的象征。
挚友袁枚曾评价其格：
傲骨郁作梅树根，
奇才散作梅树花。
孤干长招天地风，
香心不死冰霜下。
袁枚眼中，李方膺的人格被物化为梅花，冲风斗雪见精神。而李方膺则自有独到的妙论，仿佛就是自己的“梅花宣言”，己身乃是梅花的化生。他在《梅花卷》上题云：
予性爱梅，即无梅之可见而所见无非梅。
日月星辰梅也，
山河川岳亦梅亦，
硕德宏才梅也，
歌童舞女亦梅也……
知我者梅也，罪我者亦梅也。
……
李方膺画梅兰竹菊，兼画鸟曾虫鱼，亦能画作山水人物。其作品纵横豪放，墨气淋漓；乱头粗服，不拘绳墨；意在青藤、白阳与石涛之间。他画梅以瘦硬见称，老干新技，欹侧蟠曲。他曾题有“不逢摧折不离奇”的“金句”，完全就是自己精神和命运的写照，即“为自家写生”。
乾隆四年（1739年）“梅花骑”李方膺，有一首极端自负的题画诗：
李生淡墨如金惜，
笑杀丹青手段低。
“梅花骑士”李生，虽然官场失意，但他自我认为自己即是“水墨真主”。在自己的水墨世界纵横恣肆，他目空一切，秒杀万物。
乾隆二十年（1755年），在南京和扬州卖画五年的李方膺，因身体不适回乡。九月二日，他写与挚友袁枚“绝命书”，拜托身后事宜（墓志铭）。九月三日，59岁卒于故乡。
临终前，他在自己的棺木上，写下自己一生的遗憾：
吾死不足惜，
吾惜吾手！
临终医生云：“此怀奇负气，郁而不舒之故，非药所能平也”。
“梅花骑士”李方膺，他最终死于“噎疾”（食道癌）。乃怀郁负气，死不暝目。
李方膺生亦梅花，疫亦梅花；梅花即是他，他亦即梅花。
袁枚《随园诗话》记载：“晴江牧滁州，见醉翁亭古梅，伏地再拜”。他在安徽任上，第一件事是参拜包公祠，礼拜天理公正。赴滁州醉翁亭，追寻至欧阳修亲手种下的老梅根前，顶礼膜拜，追寻的是古梅精神之所在。
罢官后的李方膺卖画乞米。他常用“梅花手段”、“换米糊口”、“梦中之梅”、“小窗风雨”等印章。他曾有梅花诗：
十日厨烟断米炊，
古梅几笔便舒眉。
冰花雪蕊家常饭，
满肚春风总不饥。
又题有：
写梅未必合时宜，
莫怪花前落墨迟。
触目横斜千万朵，
赏心只有两三枝。
古梅相伴，画梅充饥。饥也择时，交友择人。婆娑世界，走心知己三两枝也足亦。
在朝为官，扬州卖画，岁寒三友之郑板桥在《题李方膺画梅长卷》中云：
兰竹画，从所为，不得好。
梅花，举世所不为，更不得好。（郑氏所言“梅花，举世所不为，更不得好”，乃前清遗民之“梅花障碍”实证。元人赵孟頫亦然。）
惟俗己俗僧为之，每见其大段大炭撑住吾目，真恶秽欲呕也。
晴江四哥独为举世不为之时，以难见工，以口口矣。
故其画梅，为天下先。日则凝视，夜则构思，身忘子衣，口忘于味，然后领梅之神，达梅之性，挹梅之韵，吐梅之情，梅亦俯首就范，入其剪裁刻划之中而不能出……
在李方膺《墨梅》图上，郑板桥又跋四言诗，并表示愿意“坐卧其下，做十日功课而后去”。其诗云：
梅根啮啮，梅苔烨烨。
几瓣冰魂，千秋古雪。
……
李方膺以梅自托，“为自家写生”，一生画梅成就为最高。他不仅有“李生淡墨如金惜，笑杀丹青手段低”的惊世狂言，更有袁枚所云：“春风不如两手速，万树不如一纸奇。风残花落春已去，山人腕为犹淋漓。”的“梅花骑士之气概”。
关于画梅，骑士李生曾有诗云：
铁干铜皮碧玉枝，
庭前老树是吾师。
画家门户终须立，
不学元章与补之。
（元章、补之即王冕、扬无咎）
又有乾隆十九年画《梅花图册》诗云：
生憎施粉与施朱，
高掛青天明月珠。
春到江南称第一，
雕冰镂雪墨痕无。
岁寒三友之“族叔”李鱓，他评价“族侄”李方膺的梅花：
“纯乎天趣，元章、补之一辈高品，老夫当退避三舍矣”。在狂人李鱓眼里，李方膺的墨梅已达到“冠王封圣”的颠峰！
……
世人画梅赋丹粉，山僧画梅匀水墨。
自北宋花光和尚创墨梅，释党岸效之，遂一变世人画梅敷粉之风。南宋扬补之，一变墨渍画花法为细笔勾圈晕染，尽雪梅冷逸之致。至元代，为画坛中国“梅王”之王冕，一改宋人萧疏孤冷之风，画古梅枝干以浓墨点垛，画花用双勾留空，以繁花密蕊写出春意蓬勃，古韵尤存之气。
且看“梅花骑士”李生的梅花手段：
五月梅花沷墨池，
孤标别韵不逢时。
虽无赏笑巡簷客，
心胸清凉我自如。
李生又有：
雪片千层彻底敲，
挑灯研墨画梅梢。
秀才偏是寒酸客，
冷淡之心如故交。
他在乾隆十三年《墨梅图册》诗题其一：
化工错落好风殊，
南北枝分共一株。
多谢画家秉直笔。
先春烂漫后春无。
“自如”、“寒酸”、“秉直”的梅花品格，乃是“梅花骑士”的“自我写照”。
李方膺有一种老梅“抗争”的倔傲，又具一种“无所畏惧”的唐吉柯德式的挑战精神。他擅画老梅、瘦梅、梦梅；他亦画风竹、弱兰、破盆。一种前清遗民金农式的“酸寒残损”情结。
他画风竹《潇湘风竹图》。一方丑石，几枝湘竹；竹技弯曲，竹叶摇曵；似有大风，徐徐吹来。其画上题有诗云：
画史从来不画风，
我于难处夺天工。
请看尺幅潇湘竹，
满耳丁东万玉空。
他另一幅《风竹图》上题云：
波涛宦海几飘蓬，
种竹关门学画工。
自笑一身浑是胆，
挥毫依旧爱狂风。
李方膺喜爱风竹，似有一种“唐吉柯德”式的挑战抗争精神。他画风竹，兼有一种“讴竹使命”，更是一种写竹、画竹、咏竹的“自我写生”。
有肉之家竹不知，
何堪淡墨一枝枝。
老天愁煞人间俗，
吩咐清风托画师。
李生又有：
凯之竹谱不离身，
到处挥毫便赠人。
自信俗肠为吏者，
清风可扫积年尘。
李方膺风竹堪比东坡、与可，李生之竹“东坡、与可畏之”，画竹圣手郑板桥亦仿效之。李生独创的水墨风竹，其笔法墨韵稍次，但在绘画史上，仍不失为巧夺天工之一绝。
“梅花骑士”李方膺，他一生“励志为官，努为作画”。他的“梅花手段”，他的“不逢摧折不离奇”；他以梅自托，“为自家写生”；他给中国古代墨梅绘画一派，留下一段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梅花传奇”。
……
“骚坛盟主”袁枚哭祭“梅花骑士”李方膺。
质生者，质死者，并质之梅花！
几番怕见晴江画，
今日重看泪又倾。
十四幅梅春万点，
一千年来鹤三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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