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蚶（小说）

管用和

朗诵   彭毓山

蚶  小说

我正在修改一篇诗稿，忽然听到敲门声。随着我把门拉开，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小伙子。他手中提着一个口小肚园的笆篓，沉甸甸的。

  “您不认识我了吧？”

  “嗯……”来人的确面生，我怕他找错了人，反问道，“是找我吗？”

  “是的。”

   我把小伙子领进屋里，他笑而不坐，掂了掂笆篓说：“给您带来一篓蚶子。”

   这就奇了，我从来没有向谁要过蚶子。而且，我的确不会炊弄这个东西。

   小伙子还在憨笑着：“天气太热，走了这么远的路，蚶子怕要坏了。我先把它剥出来，再跟您细谈吧。”说着，他走进厨房，把蚶子倒进洗脸盆里，然后，用暖水瓶里的开水一烫。那些紧闭着硬壳儿的小动物，便一个个张开小口了。随即，他从身上掏出一柄小刀，麻利地剥起来。

这小伙子是谁？他是怎么认识我的？我被他一股热心快肠的劲儿感动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您大概还记得起来吧，文化大革命武斗那阵子，您避到我们乡下湖湾里钓鱼，我帮您拾过蚶，还找您要书看……”

“哦哟！是你呀！”我十分惊喜，高兴地又见到我在”避难”时偶然遇到的一位小朋友——当年，我们见过两次面，但彼此都未通过姓名，他怎么会知道我的行踪呢——原来，眼前这健壮的憨厚的小伙子，就是那个又黑又瘦的拾蚶少年呀。啊！变了，变了。我细细打量他，想象着他往日的模样。记忆，像一根有力的线，把我牵引到以往不寻常的岁月。

   那是“文攻武卫”进入高潮的激战前夕，我们单位文化馆成了武斗的前沿阵地，楼上的每个窗口都架上了机枪。我的住处，也被一派占领军进驻了。我被迫迁到一所破旧的危房里暂时栖身。熟知内情的朋友对我说：“你是有记号的文艺黑线人物，两派都说你是对方司令部的黑笔杆子，借以攻击对方。所以，最好是躲一躲，到乡下钓鱼去，早出晚归，以防万一。”

    于是，我按照朋友的指点，匆匆地便成了一个”姜太公”了。

那一天，我五更起床，骑自行车来到离县城十来里地的一个湖湾里，与竹竿作伴，足足的对着湖水瞅了三个钟头。钩上呢？却依然是开始挂上的那条蚯蚓。乏了，就坐在树荫下看了一阵子的书——我随身常带着的泰戈尔的《飞鸟集》。当时，天气闷热异常，我也无心垂钓了。就沿着湖滩散步。走着，走着，我发现细浪轻舔着的湖滩上有两个一寸多长的小蚶。走不多远，又见到了几个。我想，作家秦牧曾经在“艺海拾贝”，我今日何不在湖滩拾蚶呢——也算是有所收获吧。

正当我顺着湖滩专心地拾着小蚶的时候，一个稚嫩的嗓音对着我说：“叔叔，像你这样，一天也拾不到一篓。”

我抬头一看，一个黝黑精瘦约莫七八岁的男孩站在眼前。他光着上身，下身穿着一条缝满补巴的短裤。膝盖骨高高隆起，像个细腿儿鹭鸶。一张刀削似的脸儿也是窄长的。所以，眼睛显得特别大。波浪反射着正午的阳光，映入他黑溜溜的瞳仁内，忽闪忽闪的。他一直憨笑着，怯生生地对我说：“你小时候没在湖边住过吗？怎么不知道蚶子的窝儿呢？”

“蚶子还有窝儿？”

“有。一窝里有四五个到一二十个哩。”

   他一边讲着蚶子的习性，一边把我领到附近围了一道堤埂的小湖汊里，指着堤埂对我说：“这堤外边的水很深，蚶子都从湖底沿着堤脚爬到离水面半尺来深的地方做窝儿，那水边生着一蓬小草的地方，准有一窝蚶子。不过，走斜堤坡要小心，前天有个人滑到湖里去了的——你会游水吗？”

他不等我回答，就三步两步走到堤坡挨水的地方，在一蓬小草下用手一掏。嗐！好家伙，果然抓出一把糊满稀泥的小蚶来了。

我感到十分惊奇，就按他指定的一个地方，用手试着摸了摸。嘿！真的，探着窝儿了。我把手指插入松软的湖泥里，一下子捏着一把像石头子儿的硬东西，拿出来一看，正是一把蚶子。再伸下去，又摸着了一把。

“我不哄你吧。”他高兴地对我笑着，“这堤边多得很哩。”

   于是，他领着我，沿着堤埂摸起蚶来。这种摸蚶法，正像俗话说的“昙子里捉乌龟——手到擒拿”，大约只摸了四五丈远，我的鱼篓就胀得饱饱的了。

我兴致勃勃地把鱼篓在水里淘洗了一番，揩了揩手，从绣着“忠”字的黄挎包里掏出一袋饼干，对他说：“来，我们一起吃午饭吧。”

少年的嘴巴嚅动了一下，摇摇头，仍是怯生生地说：“不，叔叔，你借一本书给我看吧。”

“书！哪来的书？”

“我远远的看见您在树荫下看书，就跑来啦。”

哦！原来是这样。我感叹地说：“那本书你是看不懂的，你还小啊。”

“我能看懂。它比《宝葫芦的秘密》还难懂吗？我看过《宝葫芦的秘密》了，不信，我讲给你听。”

我笑了，向他说明我看的这本书起码要念完中学才能读得懂。他还是不信。我只好把《飞鸟集》给他见识见识。他将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接过书认真地读了起来。念完几段文字，他十分着急地说：“我已经读了五年书了，像砖头那么厚的《西游记》我还能看懂一些，怎么连这个小薄本本书也看不懂呢？有我看得懂的书吗？”

“有哇，新华书店不是有少儿读物卖么？”

“买书？我家里买盐都很难呐！”

“哎，你可以拾一些蚶子到集市上去卖嘛。”

他那乌黑的眼珠子转溜了一下，眼光突然暗淡下来了，难过地说：“为了买一本小人书，我卖过一回蚶子，惹祸啦。队长说我从小走资本主义道路，是修苗苗，学校把我开除出'红小兵’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猛地一怔，渐渐地变得十分沉重了。我摸了摸口袋，还有一元多钱，就掏出几角来，说：“拿去买本书吧。”

   他看了看我的手，又摇了摇头说：“我已经犯过错误了，怎能平白的要别人的钱。再说，书店里也没有像《宝葫芦的秘密》那么好看的书卖。”

“那……”我一想，也是的，如今书店里除了“红宝书”外，就只有大批判的书了，确实没有适合孩子们看的读物。心里又难过又激动，就对他说：“明天，你在这儿等着，我给你带好看的书来。”

“真的？”他显得十分惊喜，睁着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啊，这是一双充满饥渴的眼睛哪！我似乎听到了那无声的呼求。

“不过，你不要对别人说，要保密，知道么？”

“保证做到！”他向我行了个少先队员的队礼。接着，他又十分沮丧地说，“我的红领巾被没收了。现在学校里也不准敬礼。叔叔，敬礼也是有罪的吗？”

他的话，像无数的尖针，深深的刺痛我的心。是啊，知识、文明、礼貌，如今统统被戴上“封资修”的高帽子在受着审判，我该怎样回答一颗纯洁幼稚的心灵的发问呢？除了沉默，就只有忧愤。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了，说了几句言不由衷的话，安慰了我新结识的小伙伴一番。

   晚上，我回到家里，找到了几册安徒生童话集和一本《马列耶夫在学校里和在家里》，将书上面我的签名擦掉，于第二天送给了他。后来，武斗激烈，县城被封锁，我就再也没有到那湖湾去了……

“蚶子剥出来了，先用清水漂漂。”小伙子的话打断了我的回忆。他说，“您买得有韭菜么，这东西要用韭菜炒着吃才不腥。”

“韭菜好买——真得谢谢你了，这么老远的给我带来稀有之物，是你亲自到湖里摸的吧？”

“我哪有时间。如今，我在大学里学习中文，一分钟也金贵。这是我哥哥摸回搞到集市上去卖的，我从中要了一篓。”

小伙子得意地笑了起来。接着，他深情地对我述说，他是如何反复地读我送给他的书，以后又找一些有书的人秘密交换书来读，又从各种渠道弄书来读。从书中走入了一个美好的天地，扩大了眼界，增长了见识；慢慢爱上了文学。初中毕业后便刻苦自学，终于在粉碎“四人帮”以后考入了地区师范学院。他从我送给他的书中发现了一张别人写给我的一张借书便条，知道了我的名字，在报刊上读到我的作品，慢慢打听，从汉阳县城追踪到省城来了。

   我一面听他讲述以往，一面感叹地说“四人帮坑害了一大批青年，但也有不少人打破了他们的禁锢，从曲折的道路上闯荡过来了，真不容易啊！”

   听了我的慨叹，小伙子忿忿地说：“要是不读书，不学习，我还不是像这些小蚶子一样，将自己死死地封闭在一个微小的天地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成为一个无知的盲目的动物。别人就会轻易把自己收拾起来，任其宰割了！”小伙子激动起来，声音有些发涩。停了一停，他才平静下来，微笑着说，“老师，今天我是带着自己的习作来向您请教的。还有，就是当年忘了告诉您蚶子的吃法。今日，我要亲自给您做一盘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的炒蚶，让我们一齐品品其中的滋味，来庆幸在动乱中与您偶然相遇，今日又愉快地重逢……”

“好！”我也有些激动了，“当年，我心绪紊乱，连你的名字也忘了问哩。”

“我学名尹明，小名——”他指了指盆中的蚶子，风趣地说，“与他们相同。”

“喔。”我不禁想起江汉湖乡一带不少男孩们常用的小名来，什么“憨头”、“憨娃”、“憨狗”等等。那憨字是包涵敦厚、老实、质朴而略带点儿可爱的笨拙的意思——我说，“你的小名叫憨子吧？憨厚的憨。”

“对。我哥叫大憨，我叫小憨。”

我又仔细瞅了瞅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眉黑目亮，嘴唇微厚，憨气里显出秀气，朴拙里露出机灵。便打趣地说：“你如今可不憨哪，成大学生了，连说话也带着诗意哩！”

    我们彼此都不由得笑了起来。

    笑啊，笑啊，会心的笑啊。

是的，我相信他一定会做出五味俱全的菜肴来，而且，我准能品出其中的全部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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