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诸友闲聊,天南海北,有人突发奇想,问:“假如你是文天祥的朋友,你怎么对待他的慨然赴死?”一时群情激奋,平日稳重和平的,盛赞文山气节,素来豪气干云的,更是愿与同死,斗室间一股英雄气在驰骋纵横。
而我,实在不知如何作答。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一般性地看这个问题,当然生死事小,失节事大。可一旦加上“朋友”这个前提,则生出许多纠结,一言难尽。 想起读《红楼梦》秦钟夭逝一回,秦钟已然被无常索命,终究放心不下宝玉,无论如何想留一言相嘱。
一番折腾,终于如愿。看到这儿我很是激动,想那秦钟何等样人,不拘细谨、倜傥风流的美少年,一生最后的言语,将是怎样的惊世骇俗。待往下看,大失所望——“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俗!然而不是挚友,说不出。试想,宝玉若是追名逐利一“禄蠹”,秦钟怎肯与之交往?然而就这么一天天离经叛道下去,用袭人的话说,“终久怎么样呢?”无法可想。
爱的是朋友的特立独行、超凡脱俗,又忧其因此而“潦倒一辈子”。临别一言兮爱忧均,喜恨两情兮难具陈。用情不深,则无此种纠结。 朋友如此,亲子更是。苏东坡有句诗:“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曾经,我因读出其中反讽而沾沾自喜;如今,我为体味个中深情而泪眼婆娑——仅读出苏轼讽刺公卿愚鲁,是何等浅薄,这句诗里包含着一颗宁愿孩子平庸,也希望他能无忧无虑、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只有父亲才有的怜子之心。
作为局外人,我颇喜爱尼采、卡夫卡、凡?高……并不觉得悲苦、无奈,因为我对他们爱得浅、爱得薄、爱得局限。爱的只是他们的思想、文思和才情。我不关心尼采怎样因为他的思想而不容当世,卡夫卡怎样因为他的文思而落落难合,凡?高怎样因为他的才情而穷愁一生。相反,这些困顿和孤寂,恰成我的谈资。但若是他们的父母,倘能在不世出的才华和平凡、安稳、温饱的生活之间抉择,又当作何取舍呢?爱到极致,方有此种矛盾。
所以,那些没完没了的关于什么才是真爱、大爱的争论可以休矣。严加管教和宠溺有加,长相厮守和给他(她)自由,全其节义和保其性命,都是真爱,无有高低,更无对错,有的只是生命中的不可解和无奈何。说到底,爱就是别别扭扭、疙疙瘩瘩的东西,多一分杀伐决断的英气,爱的成色便减损一分。
回到一开始的问题,如果我是文天祥的朋友,我会何去何从呢?我诚然仰慕“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豪迈和气节,但作为他的朋友,我却无法毫不犹豫、心无挂碍地为之击节叫好,为之振臂高呼。在我内心深处,或许渴望着另一种场景——时代的洪流终究退去,某个波澜不惊的平常的一天,天祥朝我走来,带着些追忆、怅惘,还有闲情。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