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谷就要收成的那几天，村子里出奇的闷燥。火红的太阳升起来，喜鹊跳到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歇。磙子娘从灶伙里走出来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扶着黑不溜秋的门框框嘟哝着说：“喜鹊叫，好事到。想是谁家又有喜事了吧？”她满是岁月划痕的额头憨厚地伸展了一下子，缺了几颗门牙的嘴巴就笑得合不拢了。
石头儿一大青早就挑着两个箩筐到地里去掰苞谷了，他在回家的路上刚好和正要上街赶集的“势利眼儿”老海军碰了个对头圈。老海军正在拉着村支书马伟说事儿，他兴奋不已地炫耀着说：“马大哥，你知道不知道？我磙子兄弟刚刚回来了，他还开着小宝车呢！我现在就是去制买酒席的，咋整，晌午一路儿过去喝两盅？”马伟满脸堆笑地说：“看看把你小子给美的，那小磙子是我的亲老表，他的事儿我还能不知道？你瞅瞅这是啥？我专程买给老妗子的补品！”他扬了扬手里拎着的精装人参燕窝粥盒子，鄙夷地看了看刚要路过的石头儿。老实巴交的石头儿上前跟他俩打了个招呼，他俩就像是怕被听跑了宝藏秘密似的含糊其辞应了一声就匆匆地溜走了。石头儿并不在乎这些，就是在平日里这两个人与他面对面的碰上了，他们对自己也都是不理不睬的。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把憨厚老实的石头儿放在眼里。不过今天，石头儿心里就纳闷上了，以前磙子在家的时候咋都没有听说过这两位亲戚的大发出手呢？磙子妈生病那会儿，磙子跑到他们家连二十块钱都没有借到，还被他媳妇儿指桑骂槐地奚落了一顿。咋的，今天太阳真的打西边出来了？
石头儿回到家里，一边往外倒苞谷穗子一边唠叨：“磙子这家伙，回来了也不跟我吱一声，太不够意思了！”毕竟他俩人是从小光着屁股玩尿泥一路儿长大的患难之交呀！石头儿的媳妇大兰子深知其中的渊源，她挺有耐性地劝石头儿：“急啥？你真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那磙子兄弟刚回来，还能不让人家歇歇气儿？”石头儿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呢，他从锅里捞了一碗汤面条，一边往嘴里划拉一边说：“不中，新鲜的苞谷棒子下来了，那家伙和咱婶儿都稀罕吃，你先去挑一些，吃过饭我给他们送过去。”
石头儿突然就想起了那些陈年旧事。磙子兄弟自打小时候起就不安分守己，他爹去世后，家景就格外窘迫，一家人常常是吃了上顿就没下顿的。他俩人就经常一起掏鸟蛋，挖红薯煮了解馋。有一回，磙子偷了人家几个苞谷棒子，被人家抓起来绑着打。多亏他石头儿脸皮子厚，冒着被吊起来打的危险把老爹搬了出来，才为磙子消了罪。要不是他给磙子挡驾，小磙子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自打从那儿往后，石头儿总是把自家的苞谷糁子偷偷地给磙子留上一碗，才帮他家度过了饥荒。后来磙子辍学跑出去打工了，一直有好多年都没有音信。有几个从南方回来的老伙计都说，他可能是偷渡去了香港，要不然的话，一向孝顺有加的磙子怎么会撇下老娘一个人就撒手不管了呢？到了后来，还有公安部门的同志到村子里做过调查，怕磙子在外面做了啥坏事，磙子一时间都成了乡亲们教育孩子们的反面典型。就因为这事儿，磙子娘忧郁成疾，卧床不起，还是石头儿叫媳妇儿大兰子去伺候了她好几天才慢慢恢复过来的。
不过这人呀，一旦有了钱啥事都好办了，啥话也好说了。磙子开着小轿车一进村子，乡里的领导就好像接到了上级通知一样齐刷刷地在他家会师了，村长和会计也正在钻来钻去地围着西装革履的磙子兄弟一个劲儿地瞎转悠。石头儿离老远就瞅见了停在磙子家院门口被擦得黑明发亮的两头趴趴轿车，又看见了正在忙进忙出的大小官官儿们，他磨蹭着都不想进去了。
石头儿定了定神，他激动不已地整理好衣衫正准备进院儿迎接磙子兄弟的拥抱，那可是他小时候的招牌动作，就叫堵在门口的支书马伟给拦住了。他说是怕石头儿这个大老粗说错话儿，有损了村民们的形象。马伟说：“今儿个坐在屋里头的都是些领导干部，你瞅瞅就算连我都还没有座位哩，你急个球呀你？”还得算是磙子的眼儿尖，他一抬头就撞见了尽管是多年都没有见过面的石头儿。磙子就像小时候一样顽皮地满怀搂住了身上满是汗水的石头哥，他亲热地接过石头儿手臂上挎着的竹竿筐子，倒也不怕弄脏了衣裳。他嚷嚷着说：“石头哥，我今早上回来得晚了一些。正准备去叫你和嫂子等会儿过来吃饭呢！走，走，咱们兄弟进屋再说。”说完就不由分说地把石头儿推到了屋子里。这样一来，窘得支书马伟的脸色就像一块放坏了的猪肝似的，很是挂不住。精明惯了的石头儿当然也看出来了，便摆出很歉意的样子支开他去帮忙叫一下大兰子。磙子娘闻声从灶伙里跑了出来，急急地接过石头儿手上的苞谷棒子筐就唠叨开了：“磙子呀！这么多年了，多亏了你石头哥。苞谷糁子都不知道送了多少给咱，要不然哪，你还能看到娘这副老骨头？这次回来呀，你可得美美实实地报答报答你石头哥哟！”磙子听了他娘的话，脸上满是敬仰的就像啄木鸟一样的点头称是，他满是调侃儿地搂着石头哥的脖子说：“哎！谁叫他是我石头哥呢？”石头儿进了屋一看，果然全部都是领导干部摸样的头头脸脸，就连乡里的一些平日里想见都见不到的大头头儿也都到场了，磙子安排石头儿在一旁坐了，就去帮他沏茶。满屋子的人都在称赞磙子和他的那辆小轿车，人一能干了，车都是好货，还是进口的。就这样的谱儿，除了乡长，这地界儿上也就他磙子一个人开得了那玩意儿。看热闹的人越积越多，把屋里院外塞了个满满当当的，磙子的脸面也忒大了。
晌午磙子大摆宴席，他要答谢众位相亲。酒过三巡，乡里的刘干事出头做主持，他想让磙子说道说道这几年在外面是怎样混得露脸儿的。磙子也不推辞就站起来直截了当地对大伙儿咧咧开了：“哎!小孩没娘，咱说来话长呀!出去了这些年我可是黑道白道都混过，大街桥洞都蹲过。怎么说呢？总之是苦头吃了一箩筐，落得一身响叮当。但是一路下来摸爬滚打的，这些年也算是挨过来了！”磙子不卑不亢，满是感慨地接着说道：“可是，我不孝顺呀！苦了俺娘没有享得一天的好福气。现在，我磙子总算得了几个臭钱儿，也总是忘不了家乡的好，就想在咱村儿盖个学校，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嘛！我斗大的字儿不识得二升，在外面可是吃了大亏的呀……”磙子端起一杯啤酒，向大家举了举杯又说道：“感谢乡领导和全村的老少爷们儿们今天赏光，还特意为我接风洗尘，但是呢，请大伙儿把带来的礼物全部都拎回去，乡里乡亲的，不要这样客套嘛！不过，我石头哥的那筐苞谷棒子，嘿嘿，我可就收下了！今天中午希望大家吃好喝好，不要介意。来，咱干一杯吧！”在众人的一片唏嘘声之后，大家都不停地走过来争着抢着跟磙子满酒碰杯，磙子只得模模糊糊地应付着。
石头儿木愣愣坐在靠边儿的桌子上，大兰子正在跟磙子娘一起捣鼓着压桌儿菜。“大伙儿都先静一静！”磙子点了一支烟，顿了顿说：“今儿个晌午，我特意请我妈他老人家亲自主厨，为大家做了一道她最拿手的物件儿。这是我在外头这么些年最想吃，也最难忘的东西，希望大家能够喜欢。”石头儿直愣愣地瞅着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磙子，不知道他的葫芦里究竟是卖的啥药。很快的，老人们就闻到了一种年轻人几乎都没有经历过的久违了的苞谷糁子的香味。磙子娘慢腾腾地端出几碟子苞谷糁子做成的馍馍来，这种粗粮制品现在就连一般人家也都很少吃的了。磙子顺手拿起一个苞谷糁子馍馍，哽咽地说：“过去，这种苞谷糁子馍馍是俺和俺娘都很难得吃饱一次的美味佳肴。要说还是俺石头哥最了解我，知道我爱吃苞谷糁子馍馍，我一回来他就送了一筐子的苞谷棒棒儿给我。不过今儿个人太多了，不够吃，我就准备独吞了。但是不管到了啥时候，我都忘不了吃苞谷糁子馍馍的日子，今天我就特别敬给石头哥一杯酒，请大伙儿也都再尝尝这苞谷糁子馍馍的滋味。”干部们捏着苞谷糁子馍馍都把刚刚还是高仰着的头垂了下去，这么多年来，磙子母子俩相依为命，可是从来就没有人关心过这对孤儿寡母到底是过着啥样的日子。磙子端着酒杯默默地走到石头儿跟前，与他重重地碰了一杯，俩人相视一笑，每人拿起一个苞谷糁子馍馍就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满场的领导干部和父老乡亲们看着石头儿和磙子的吃相，再看看桌子上摆着的苞谷糁子馍馍，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他们一个个的悄悄拿起了还在冒着腾腾热气的苞谷糁子馍馍，在艰难地咀嚼之后又紧皱着眉头强咽了下去。村子里忽然间就起风了，大家的胸口都感觉到荫凉荫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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