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种梅的历史相当悠久。商周时期,种梅不为赏花,而为了采集果实作为作料。“梅止于酸,盐止于咸。”《尚书》亦有云:“若作和羹,唯尔盐梅。”春秋时,晏子就曾用盐梅向齐君阐述过“和”与“同”的差异。
《诗经》中的《摽有梅》也只是用梅子成熟的程度来比喻少女的年龄增长,和浸透岁月韶光里的深情期盼。
及至魏晋,才有了咏梅、艺梅的行为。南朝——这个美学极其精致政治极其软弱的时代,地方环境与传统与宫廷文化,与新的唯美主义结合,这种精致苍白、完美稍纵即逝、浸透着感怀诗人特别痛楚的梅,迅速站在了时代的审美中心。
南朝对精致的典雅、苍白、忧郁的品味与流行的宫廷文学形式和主题物事选择缩小化的趋势相交融,产生了中国文化中有关赏梅的第一个连贯的文本记载。
唐朝也不乏咏梅人,但当时的审美趋向还是认为梅花与南方和宫廷有着特别的联系,被南朝视为精致、典雅、娇柔的梅花,在当时被当作一种颓废。
不过,由唐朝的牡丹崇拜,也许也预示着一个崇拜梅花的时代的即将到来。
果然,梅花以一种近乎痴狂的方式横扫宋朝尤其是南宋文化。在北宋,梅花与林和靖的隐逸文化,苏东坡的流放文化紧密相连,并进一步丰富了彼此的内涵。南宋,由于与南朝的极度相似性——被逐出帝国的中心地带,南渡长江,在南方重新建立政权——“沉寂”七八百年的梅花热重新燃起。
宋代以前,很少有以梅花为主题作的画。梅树只作为山水画里那些落叶或开花的普通树种而出现,标明着季节的更替。宋代,在林逋、苏轼、黄庭坚、宋徽宗、范成大、陆游、杨万里、姜夔、张鎡、林洪等人的美学推动下,在仲仁、扬无咎、汤正仲等墨梅大师的卓越实践中,梅花被赋予了别的花无法替代的精神内涵和审美品位,墨梅也成为了文人画的重要题材和主要表达方式。
在宋代最后几十年的动乱期以及宋亡所带来的影响中,梅花保持并进一步超越了它的南方特性。对很多人来说,梅花象征着中国。在蒙元统治及其以后的中国士大夫眼里,梅花和墨梅不仅是南方的象征,也是中国文化价值的具体体现。
南宋 马远月下赏梅图团扇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典型的“一角”式构图。月色清朗,山石峥嵘,梅枝横斜。。。意境不错,隽永雅逸。但仔细看看,山石如刀,梅枝扭折,在不十分自然的构图与造型中,一股荒寂肃杀之气渗透开来。。。
赏梅的文人高士,就这样置身于如刀如剑的山石树枝间。。。
“马远”二字也是抛筋露骨,缺少丰润与圆融。
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雅逸里尽透着荒寒。。。
当宋代的结束标志着文学领域中梅花创造性发展的结束时,绘画领域里梅花的发展却刚刚起步。元代墨梅非常有特色地将图像与诗歌描述统一起来,扩展了梅花主题的表现范畴,而不是局限于文字和图画的范围之中。
元末 王冕 寒梅图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清代朱方蔼曾说:“宋人画梅,大都疏枝浅蕊。至元煮石山农(王冕)始易以繁花,千丛万簇,倍觉风神绰约,珠胎隐现,为此花别开生面。”这一幅“墨梅图”即是繁花的代表作。此图作倒挂梅。枝条茂密,前后错落。枝头缀满繁密的梅花,或含苞欲放,或绽瓣盛开,或残英点点。正侧偃仰,千姿百态,犹如万斛玉珠撒落在银枝上。白洁的花朵与铁骨铮铮的干枝相映照,清气袭人,深得梅花清韵。干枝描绘得如弯弓秋月,挺劲有力。梅花的分布富有韵律感。长枝处疏,短枝处密,交枝处尤其花蕊累累。勾瓣点蕊简洁洒脱。
王冕画梅,只画“野梅”,不绘“官梅”。山野梅花枝干挺拔劲直,不似官梅经人工造作,枝干盘曲媚俗。“画梅须具梅骨气,人与梅花一样清”。
这才是山野里寒风中千枝万蕊生机勃发的梅,这才是自自然然不受拘束野性十足的梅。
既不媚俗,也不媚雅,一片天机。
“一树寒梅白玉条,暖风吹乱雪飘飘,孤山处士情如故,谁载笙歌过断桥。”
虽然提到了孤山林和靖,但我觉得那“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梅,毕竟“寒瘦”了些。尽管“寒瘦”是梅花为大家所公认的审美品格,但我觉得王冕笔下生机勃发的梅是超越了时代审美的梅,他的梅是让我最为感动的梅。
梅,在王冕笔下,褪掉了南方宫廷文化的娇柔靡丽,改变了隐士(遗民)文化的孤寒野逸,以一派繁花密蕊的姿态“还原”了南方山野草泽间的那生机勃发的梅!
这是我心中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