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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帆布鞋

十年以前我刚上初中,那时候家里很拮据,爸妈刚刚承包了一片果园,一门心思都扑在挣钱上。我刚刚从童年的颠沛流离中安定下来,就一脚踏入了青春期。

在没有上初中没有住校之前,我觉得村子里的孩子都差不多。都是被晒得黑红的脸蛋,脏兮兮的衣裳。而我初中的班上有很多县城里长大的孩子,他们的脸和手都是白净的,没有一丝皲裂的痕迹,他们穿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鞋子,连头发看起来都更顺滑黑亮。

而我从来没有一件白色的衣服,因为在村里,那会很快被充满溏土的小路、锅灶间的黑灰、甚至是别的孩子的脏手弄脏,所以爸妈都挑那种耐糟的颜色给我买。

青春期在我身上最初显露的苗头就是最令人痛苦的——虚荣。我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我根本无力分辨这种要命的比较会让我陷入多大的痛苦,而最开始折磨我的,就是一双帆布鞋。

每到春夏天,大家脚上穿的最多的就是白色或其他颜色的帆布鞋,要么系带,要么搭扣,简简单单很好看。而我,除了冬天有棉鞋之外,一年四季穿的都是妈妈和姥姥纳的布鞋。有的是红条绒布面,有的是蓝条绒布面。

在当时的我的眼里,那可能是一种耻辱——代表着我的贫穷和土气。一双帆布鞋,50块钱,我买不起。我当时一个礼拜的生活费只有20块,再加上来回路费10块,一共3050块钱足够我半个多月的饭钱,对于连买一支笔都要额外向爸妈要钱的我来说,真的是买不起的。

我没有钱,更不可能向买生活必需品都再三比较价格的父母开口。

随着冬天过去,春天到来,同学们脚上越来越多的帆布鞋也越来越深地促进了我的渴望。我快要被折磨疯了。

我总在想,别人是不是注视着我的脚,我的布鞋那么丑,那么土,班上的男孩儿跟我讲话的时候,我极度地不自然,只想让我的裤子再长一些,好把我的脚盖住,把我的布鞋遮起来。他们笑,我就慌张,以为他们是在嘲笑我没有一双帆布鞋。

我想过攒钱,可紧张的生活费让我基本上没有节省的余地。为了节省5块钱,我决定不坐车,走路回家。走路需要翻一条沟,沟底有一条又浅又窄的小溪,好像是一个砖厂排放的废水。我第二个礼拜跨过那条小溪时,脚底一滑,一屁股坐进了水里。满以为走着路就能风干,结果到半路又下起了雨,沾了石灰水的裤子淋了雨水,开始腾腾的发热,好像要把我的皮肤灼烧吸干一样。我一路上都以为自己要死了。狼狈地回到家,发了一夜高烧,说了一夜胡话。两天吊瓶打下来,爸妈再也不允许我为了省钱走路回家了。

我以为我再也买不到帆布鞋了。可是事情忽然就有了转机。

一个普通的周末,我去奶奶家玩儿,忽然发现床底下放着一双帆布鞋,就是那种简简单单,黑色系带的帆布鞋,它放在奶奶堆满了杂物的床底,但却好像与周围的事物完全不同,我的眼里只能看见它。

我问奶奶,她说是后爷爷给她买的。

我毫不犹豫地开始央求奶奶把它给我穿,但她很为难,往常我要什么她都会给我的,但那双鞋是后爷爷买的,那个老头儿不怎么喜欢女孩儿,她给我做了许多好吃的,但没有给我那双鞋。

我浑浑噩噩地回家了。我觉得自己好像从云端深深掉进了地狱,我埋怨上天让我看见那双鞋,又埋怨奶奶的懦弱,一路跺着脚,呜咽着,使劲地抽打着路边的草。快到家时,我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时光倒退十年,我一定会扇自己一个耳光,打醒自己,继续埋怨着回家去,因为这个想法,险些毁了我的一生,而当时的我,根本禁不住它的诱惑。

是的。我返回了奶奶家。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要去奶奶家,而且那个时候,后爷爷和奶奶一定是在果园里干活的。我轻松地翻过低矮的院墙,打开屋门,跪在地上,伸手从角落里够出那双鞋,还顺手,从后爷爷床头放钱的罐子里拿走了10块钱。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差池。

我的心不是狂跳,也不是害怕。时隔多年,我已经差不多忘记了当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唯独对那一连串的动作记忆犹新。当我拎着袋子,兜里装着滚烫的十块钱的时候再翻墙出来,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的时候,我的心里才开始充溢着一种可耻的激动

你以为我会被发现,奶奶会告诉爸妈,然后我得到惩罚?你以为我会愧疚、反省、然后知错就改?不,我没有。但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或许奶奶真的没有怀疑过我会再回去拿走那双鞋,或许她确信是我,但是出于疼爱不忍心拆穿,总之我相安无事的度过了接下来的一个礼拜。

然后,噩梦就开始了。我小打小闹地用一用室友的生活用品,“借”同学好看的衣服穿,我发现有的东西我不必太渴求,总有一种“轻松”的途径可以获得。我开始偷了。从一双帆布鞋,到爸爸钱包里的5块钱,再到一辆自行车,我终于犯了大错。

那是一辆不太新的女士自行车,有着小巧的车轮和轻便的外形,周六只有初三的学生在补课,那应该是哪个城里的女同学的,没有上锁,看车棚的老大爷也不在,我很容易地就把它推出了校园。在县城里驰骋了一圈之后,我本想把它放回原位的,可是那时正好是放学吃饭的时间,我就把它放回了寄宿的院子里。寄宿阿姨问我哪里来的自行车,我就随口撒了个谎,说是问别的学校的同学借得。我真的想找个时间把它放回去的,没想到的是,丢了车子的女同学很快就贴出来了监控的照片——那是我肮脏的背影,推着自行车从校门口往出走,丑陋不堪。车子很快就被合宿的同学发现送回去了,我死活抵赖照片上的人不是我,绝对不是我。我虚构了一个不存在的同学,我说那是借她的,推车的人也是她。父亲相信了我——骑着破旧的摩托载着我在小城仅有的几所学校里寻找我所谓的“同学”。一圈跑下来,冷风吹得他的头发全都竖起来,眼睛通红,要命的是他的腰弯着,手蜷在袖子里,门卫登记的时候招呼我:“让你爷爷把摩托挪一下!”那一瞬间,我的所有侥幸都被击碎了,我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父亲瞬间明白了一切,气极的他开始对我拳脚相加,我蜷缩成一团,父亲也开始哭,我不晓得周围有没有人围观,肯定有的,我不管不顾地哭着。我的虚荣被击得粉碎,我是一个小偷,一个被全校同学都知道了的小偷!一切都完了,我会被人嘲笑、被人指指点点,他们甚至会戳着我父亲的脊梁,说,看!那个人的女儿是一个小偷!我无地自容,我想逃脱,我恨不能在想到这些的那一瞬间死掉,可是我无法逃脱。冷静下来的父亲揪起我把我带回了家。

人的记忆如果经过时间的洗礼,会变成一种很神奇的东西

我们会自觉地遗忘掉一些自己不愿意想起的事情,可以称之为“记忆过滤”。我遗忘了自己如何回到学校,父亲如何恳求班主任替我隐瞒真相,只说他依旧在找我所谓的“同学”,又是如何给车子的主人低声下气地道歉,请求她原谅一次我的糊涂。那时候我已经初二了,我不堪重负,每日里都低着头,我一跟别人说话,就会害怕他想起我的丑事,我睡不着,梦里反复出现我去偷奶奶的帆布鞋,去偷同学的水果,去偷那一辆自行车。父亲帮我做了最后的事情——转学。

新的学校里没有认识我的人,我沉默寡言,成绩中等,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我默默地上完中学,上完高中,我在心里为自己的丑陋忏悔,我知晓自己做了多么大的坏事,我不敢在那之后的日子里不善良。

十五年过去了。

身边有很多人赞叹我的善意,说我是一个好人。我不认同。我只是在赎罪罢了。多年之后我看到《追风筝的人》中,阿米尔的父亲得到所有人的敬重,却仍然觉得自己不值当,我想我很明白那样的感受——我们都是有罪之人。有些时候我是庆幸的,庆幸我最终被发现,才让我及时止步;庆幸我的家人选择了原谅,愿意给予我改过自新的机会。有时候我又悔恨,倘若那一个下午,那一个糊涂的下午,我被我的奶奶抓个现行,进行训斥,或者她告诉我的父亲,让我从那时刻起就得到教训——我会不会就能更早地避免错误。可是无论怎样,我得到了教训——并且也不算太晚——这让我在之后的时光里,第一件厌恶的事情就是虚荣。

幸而我改过了。

十五年过去了。我忽然想起来,奶奶的脚比我的小一码,当时的那双帆布鞋,只穿了一个下午,就因为挤脚,被遗忘在了宿舍阳台的角落里,直到转学离开的那天,我都没再见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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