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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短暂的缘,却无长久的份。

1

那天清晨上班之前,我太阳穴有些疼,现在想来真是不好的预感。

闷热的下午,我在门诊室昏昏欲睡。

你像一道光硬生生地撞进来,劈开了午后的慵懒。

利落的马尾,穿大红色的T恤和带流苏的牛仔热裤,唇膏的颜色明媚又夸张,看样子不过20岁出头。

你就是李大维?

是啊。

你大爷的,你为什么欺负我表姐?

你表姐是谁?

王红呀!你别装。

你有些急了,一屁股坐在我的对面,细长的腿搭在桌面,有着超厚防水台镶了水钻的奇怪凉鞋就这样横陈于我面前。

王红,名字有些熟悉,我想了半天,是和我相过亲的那个女人。

我没欺负她啊?

她哪点配不上你?你一个二婚的还有啥可挑?

小妹妹,你别激动,在成人的世界里,没有配不配,只有合不合适。

别以为我不懂爱情!你哼了一声,从挎包里掏出烟来,点了烟,一枚银质的火机嗖地扔在我桌上。

我哭笑不得,赶紧劝你:这是看病的地方,也不适合谈私事。

你坐着不动,有挂了号的病人在门外探头探脑。烟雾浮上半空,我说:那你能让这个鞋子挪个窝吗?

你扑哧笑了,白晃晃的腿缩到桌子下。

气氛有所缓和,我用简洁的语言快速而真诚地向你解释了和你表姐相亲的过程。在浮躁的现实里,有缘有份的事,有时真是可遇不可求。

你仿佛懂了,把烟头摁灭在垃圾篓里,却又觉得你今天的莽撞有些下不了台。我便说:如果还不清楚,等我下班再跟你解释。

你笑了,牙齿很白,笑得不怀好意。果然,你说:美团可以订必胜客吗?

好吧,我一四十岁的男人,必须有绅士风度,我打开手机订好餐,与你加了微信,把单号截图给你。

你满意地走了,卷曲的马尾跳动着,红色的衣服像一团火,消失在我的诊室外。

2


那晚我上当了。

你有与这个年纪相称的顽皮,也有无知无畏的天真仗义。

我到的时候,你和你表姐已经坐在必胜客。你冲我笑,又冲你表姐挤了挤眼睛。

你这个生拉硬扯的红娘真的当得很没有逻辑。人与人之间,有时候仅凭一顿饭、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就能知道有没有下一次。

我和王红,很显然不可能。

但你不信。

我也不信,我不信你懂爱情,我也不信你谈过恋爱。

你外表浮躁轻狂,可言语却笨拙稚气。你大学刚毕业,没有经历社会的残酷和生活的戏弄,你又怎会明白城市的繁华似锦之下,每个人都得心平气和地接受所有生命的馈赠,哪怕有些馈赠是残忍且糟糕的。

你一个劲地在餐桌上献殷勤,极尽撮合之能事。

“呀,你们都喜欢喝橙汁哦。”

“呀,你们都爱吃水果披萨!”

你每找到一个相同点都会夸张地惊呼,年轻的脸映在浮动的光影之下,轮廓很柔和。

后来,你欢快地啃着鸡翅,我沉默地喝着果汁,你的表姐用刀叉认真地吃着披萨。必胜客人来人往,透明的玻璃橱窗之外,是灯火辉煌的市中心广场。表面上看,那个夜晚如此美好。

但我还是让你的表姐失望了。

那晚我送你到家,你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你表姐坐在车里,又跟我进行了一些言语交流,但并不能上升到精神与灵魂。我和她不是同类,她确实是在对牛弹琴,我是牛。

人到中年,激情已不再是汹涌的潮水,我有过一次婚姻,对第二次婚姻也不会再草率轻易。而暧昧,不是每个人都玩得起。

我再次委婉地告诉你表姐,我们不适合。

她脸色青灰地与我告了别,背影像一缕烟尘,在夜晚的小路上飘飘摇摇。我想她不久后就会忘了我们的相亲,以及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男人和夜晚。

而我与你之间,也应该到此为止,再不会有交集。

3

 “李大爷”,这是你在微信上对我的称呼。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拐弯骂人,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我为什么不喜欢你表姐,我的回答却不能让你满意。

后来,你终于妥协了。

或许不是妥协于我的不解风情,而是你年轻热闹的生活让你放弃了在别人的感情里做无谓的纠结。我在朋友圈看到你神采飞扬的青春,年轻的资本可以让人肆意地去做很多有趣的事情。

在断断续续的微信对话之后,你的信息终于被压到了最下面。

我的生活又归于宁静。偶尔有热心的亲友介绍相亲,我百无聊赖时会去见一见。相亲的人都向往婚姻,中间会少了很多关于感情的揣摩和索取,我想这或许是我想要的。不累。

那一年的冬天愈发冷寂,生病的人很多,诊室的门外人满为患。

你这次是挂了号老老实实按顺序进来的,进来之后就锁了门。

气氛有些诡异。白色的羽绒服裹住你的身体,你好像胖了一点点,但还是属于瘦子的行列。你的脸色很不好,光看眉毛的形状就少了很多戾气。

我问你哪里不舒服,你嗫嚅了半天才说你怀孕了。

我有些震惊,但很快又释然了。我们医院里的妇产科每天有很多年轻的女孩子排着队,其实我为何要把你单独区分开来呢。这是爱情的副产品,在而今的社会,太正常。

你开始哭了,有些难堪,又有些窘迫,泪水一颗一颗落得像小河。你说你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陪你来面对这一切,于是你想到了在医院工作的“你大爷”。

“他呢?”我严肃地问你,我想这种事情得男人来承担责任。

“关他什么事?”你反问我。

我气结,我想我必须给你好好上一课:“一棵树结果了,与播种人无关吗?”

“男欢女爱都是你情我愿,他又没有强迫我。”

我无语了。想起第一次你冲进来质问我的气势,现在你不是应该用这种盛气凌人去质问那个男人吗?可你却说,关他什么事。

沉默了半晌,你又说:“怎么办嘛?”

我生气地说:“凉拌!”

“你大爷的!”你站起身就要冲出去,我起身挡在你面前,你撞在我怀里,身体单薄得像一片树叶,你脸色苍白,青春的飞扬跋扈因遭遇世事而逐渐褪去。人啊,都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向了成熟。

你抱住了我,头靠在我的肩膀,牙齿咬住了我的白大褂,哭泣变成了抑制的哽咽,我忽然有些心疼,拍拍你的肩膀说:“如果不要的话,我帮你安排吧。”

你使劲点点头夸张地说:“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我衣服上那团灰色的水渍稀释了你铺天盖地的无助。

4

手术那天我陪着你。

妇产科的同事在我背后窃窃私语,以为我是那个肇事者。我已无所谓了,多年前我灰头土脸的轶事早就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你对我有些歉疚,却因对疼痛的恐惧和害怕,紧张发抖。

我握住你冰凉的手说:“没事啊,你大爷陪着你,还给你走后门找了个做手术的好医生,又不疼,怕啥?”

你冲我感激地笑,脸色白如柳絮。

进去之前你很认真地对我说:“我跟他分手了,他去了杭州。所以即使告诉他有这个孩子,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之前就告诉你别以为我不懂爱情,爱可以是付出是缘份是想念是承诺,却唯独不能是要挟。”

你的话像粗暴的雷电,在我头顶炸开。一瞬间我觉得虽长你十多岁,有些事,却不如你看得明晰。

整个过程时间不长,可我却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手术室外坐着很多男人,他们都面无表情地戳着手机。

终于等到你出来,苍白的一张脸像失了水分的花朵,我的心缩在胸腔里,紧了又紧。

你说你不能回家,你爸要是知道会把你打死。我带你去了我家,冰箱里还有冰冻的鸡肉,我手忙脚乱地煲了汤。

那个黄昏暴雨夹杂着雪花降临,整个世界陷入了灰黑色的混沌。你睡醒了,趴在窗口一边抽烟一边看天空,你问我:“他会恨我吗?”

“谁?”

“还未成形的胎儿。”

“不会,在不具备条件时生下他,或者在生下以后无法给予足够的爱,才是对他最大的伤害。”

我又说:“把烟戒了吧,以后你要当母亲的。一个母亲最关心的是有没有害,而不是酷不酷。”

你不再说话,眼眶里映出了窗外空的景色。

5


后来你不再抽烟,那个银质的打火机你送给了我。

毕竟是孩子心性。身体好一点,疼痛一消失,你又开始活泼得像一只猴子。

你说你要报答我。

你报答的方式我觉得是报复。

我下班回来,家里风格全变了。

音响被你开到最大分贝,冰箱里的酒被你全部搬空,你叫了很多外卖,全是多油多脂肪的食物,你把我的客厅变成了酒吧,还用你的丝巾把灯泡蒙上,你放着节奏很强的音乐,拉着我跟你又蹦又跳,才五分钟,我就下气接不了上气。

人家说三年一个代沟,我和你,隔着六个代沟。

我有些恍然,我也曾青春活力,也曾毫无遏制的抽烟喝酒、熬夜泡吧,挥霍着自以为是的光阴。后来是什么时候改变的,我竟无从考证。

我羡慕地看着可以迅速抹平疼痛笑靥如花的你,劲爆的音乐轰炸着我的疲惫。终于,邻居刘大妈来敲门抗议,你才停下来。

“大维啊,自从文心走了以后,我就觉得你一直不太正常,你要是有啥不妥的,就去看看病啊,反正你就在医院上班,看病都方便。”刘大妈絮絮叨叨半天,你吐吐舌头跟我做鬼脸。

“文心是你前妻?你们为啥离婚?”后来你成天八卦地打听与你不相干的事情。

文心是我心头的一个旧伤口,我闭口不提。

“李大爷,你为啥不找个李大娘?”你问我。

我也不知道啊,人海茫茫,要找一个女人容易,要找一个伴侣,为何如此艰难。

后来你不再问了,我说:“你要是身体养好了,就回家吧。”

你不回答,在厨房里鼓捣着鸡蛋和面粉。

我吃着你做的煎饼时,你突然说:“男人嘛,别像女人一样太小家子气。”

你做的饼很干,我被噎住了,实在没法反驳你。你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回荡在冬季清冷寂寞的屋子里,我突然有些舍不得撵你,晚上睡觉前,口是心非的我又给你送了一床被子。

你接被子时压住了我的手,你说谢谢,却没抱走被子,我说不客气,却也没挪开我的手。棉被软和,你和我立于它的两侧,像在玩木头人的游戏,突然谁也不想动。

这个冬天太冷了,我难以入眠。你也是。

我听见你在隔壁翻来翻去,还有断断续续的音乐声传过来,我敲了敲墙壁,音乐就停了。

我安稳地睡着了,墙壁的另一边,是一头如小兽般蓬勃的你。

6


一个月没回家,你的各种借口终于编不下去了,你在父母无数个电话催促下走了。

你说:“谢谢李大爷救命之恩,如果喜欢吃饼,本小姐抽空来给你做。”

你的脸色红润,眼眶微红,我只能朝你沉默微笑。

你虽有大把可挥霍的光阴,可你对人生也有葳蕤的欲望。你要照顾父母的情绪,要寻找你的前途,还要追求属于你的爱情。

我们谁都不是谁的谁,人生再悲观茫然,我们都必须朝前走。冬季的雨雪,夜晚的灯火,你的孤立无援,所有的交集,都无法证明什么。

可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像一面完整的墙壁,突然被猫爪抠去了一大块。

而上帝不允许我运用一个中年男人的深思熟虑来总结与你的相遇,因为文心的妈妈我的前妻突然回来了。

她在我们结婚六年的时候有了外遇,又在我们离婚四年之后回来。

十年光阴,终如一梦。

文心是我的珍宝,离开我时仅三岁,不足一米。我去看过她几次,一次比一次高,现在快一米三了,细高的小个子,一头乌黑的长头发,眼睛明澈得像一弯月牙。

她扭扭捏捏的一声“爸爸”,就足以摧毁我四年来建造的所有铜墙铁壁。

文心的亲妈与后爸,凭借当年滚烫澎湃的激情,却无法走向臆想中的白头偕老。

他们去了上海,四年磨合,一步一步迈进了庸俗乏味的生活,他们自以为是的感情,并没有坚不可催。

于是娘儿俩回来了。

“婚姻,还是原配的好。”我的前妻在历尽千帆之后,痛哭流涕地给了我这样一句总结。我不知道这是对我的褒奖,还是她对命运的投降和无可奈何。

她是在说我分崩离析遭遇重创的婚姻其实是一个玩笑吗?

我头顶绿帽被人嘲笑、我与文心父女分离、我死命修补疮痍笑对生活,这些都他妈只是一个玩笑吗?

我无法开心地认同她的话,可文心让我哑然失声,无可辩驳。

7


你在那个下雨的傍晚穿着漂亮的红裙和大衣,涂了鲜艳的口红,拎着一兜菜闯进了我看似破镜重圆的家。

你高兴地跟我说你找到工作了,你学会做一道拿手菜了,一定比煎饼好吃,我前妻和文心探究的目光,突然让你变得局促。

那天的晚饭前妻颇热情,一个劲地给你夹菜,你笑着叫她李大娘,我坐在你对面,总觉得你的称呼透着某种悲伤。

晚上我送你回家,你摸摸文心的头跟她再见,眼神怜悯。

外面还在下雨,你撑开伞不要我送,我抢过伞柄执意要送。你没有穿有超厚防水台的鞋子,比我矮了一截,你的脸色逐渐冷白,似一片停歇在树叶上许久的霜。

还没走到停车场,你已经忍不住,可你还在咬牙硬撑,要哭的脸扭曲得很难看。我拍拍你的肩膀,说想哭就哭吧。

你扑在我的胸口,又怕口红弄脏我的外衣,你用手捂住嘴,闷声哽咽。

伞外的灯光倾泄在雨水之中,被解剖成一串华美的光影。我的心绞痛成伤,却喑哑无言。

你说:“你大爷的,你为什么不知道我爱上你了。”

你说:“你大我18岁,我都不介意的。你是二婚,我都不介意。我却介意你介意我做过人流,你知道我有多纠结吗?后来我想起你说过,没有配不配,只有合不合适,我才鼓起勇气来找你!”

你说:“可现在不用纠结了,你们一家团圆了。”

你又说:“你喜欢过我吗?”

雨声逐渐变小,两旁的住宅高楼里,亮着无数盏温暖的灯光,每一个方形的光晕里面,都是一个完整的家。

我想起我的文心来,像有什么东西卡在我的喉咙,于是我对你说:“没有。”

你的哭声戛然而止,你抬起头来,拼命抹着流不完的眼泪,终于在那个雨夜里,你所有的骄傲像伞一样撑开,你最后骂了我一次:“你大爷的!”

你夺伞而逃,再不留给我与你站在一起的机会,你的鞋子溅起路面的积水,马尾在伞下急速晃动。我站在雨里,看着你的背影,眼睛渐渐模糊。

其实我很想告诉你,你做的煎饼,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煎饼。我与你的时光短暂得像一部仓促的电影,却给我留下了绵长的回味。如果她们没有回来,我想或许我们还会有很多个下一次。

那晚我在雨里站了很久,直到全身湿透。我慢慢走回家,我想起你说过:“爱可以是付出是缘份是想念是承诺,却唯独不能是要挟。”

我觉得你说得对,现在也这样觉得。可那又如何?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的前妻认错回归,兵刃未动,却轻易就用女儿要挟了我们的婚姻。即使没有爱,我也必须给我颠沛流离的女儿一个完整的家和稳妥的未来。

我们讨厌要挟,却总是不得不屈服于要挟。

你还年轻啊,而我,已经到了把自己的感受放到最底层的中年。我想你会和你表姐一样,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彻底忘了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男人和晦涩的夜晚。而我也会和我的前妻去婚姻登记处,再次给婚姻盖上一个合法的戳。

雨停了,我从裤兜里摸出你送我的打火机,拨了好几下,才燃起了微弱的火苗。

雨后的空气湿冷,它在短暂的燃烧之后,猝然熄灭。

就像你和我。有短暂的缘,却失了长久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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