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 林宛央 ● 来源公号 ╳ 宛央女子
● 配图 ╳ 电视剧《问君能有几多愁》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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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文至南唐，心总有忧伤。
想起那个写下“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男子，想起那个梳高髻，着纤裳的女子……
当年，她还不是大周后，她是周娥皇，他也不是李后主，他是李重光（李煜字重光）。
十八岁，刚学会怦然心动的年龄，因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煜就那样风姿翩翩地出现在周娥皇面前。
他是太子，然毫无架子，宅心仁厚，学不会宫廷间复杂的倾轧。天然一段才情，填得一首好词，画得一幅好画，弹得一手好曲子。
娥皇就那样心动了。大红宫灯，锦绣嫁袍，一路抬往皇宫的轿子中，她笑得人比花娇。
是幸运吧，在盲婚哑嫁的年代里，能嫁得如意郎君。
闺阁之中，她无数次读史阅典，看到宫廷中那些垂泪天明的女子，想起陈阿娇、班婕妤，不是没有为自己的人生担忧过。
那时候的周娥皇，一直以为王室婚姻，来来往往，不过都是利益，夫妻之间能不互相厌弃已是难得，更别提志趣相投。
却如此难得的，他是那样一个懂风情，解风情的男子。
她自然爱上他。
她不是虚妄浅薄的女子。出身名门的她，熟读百书，擅歌能舞，采戏弈棋，无不妙绝，一首琵琶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闻。
她出生时，官居大司徒的父亲周宗，为她取小字娥皇，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如舜身边那位名垂千古的娥皇一样，宽容大度，贤惠识体。
她当然没有令人失望，史书郑重地记载她有倾国之色，才华横溢。和唐朝那位名动天下的杨贵妃一样，她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优秀音乐家和舞蹈家。
她自己作曲，留下了《邀醉舞破调》、《恨来迟破调》这样动听的曲子在历史的清风中徐徐吟唱。（语见《南唐书·昭惠传》“尝雪夜酣燕，举杯请后主起舞，后主曰：“汝能创为新声则可矣。”后即命笺缀谱，喉无滞音，笔无停思，俄顷谱成，所谓邀醉舞破也，又有恨来迟破亦后所制”。）
她创造了一件“高髻纤裳及首翘鬓朵”的宫装，纤丽袅娜，莲步浅浅，后宫中人无不争相效仿，即使很多年后，高髻束腰的穿着风格，依然被万千女子追崇。她的夫君李煜写词赞叹她：“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
李煜爱大周后，至深。
那些新婚燕尔的时光里，他们一起品茗煎茶，对酒赏花，金炉添香。她喜作曲，他乐题词，她依曲制新歌，歌中词句都是他字字斟酌，得意之作。
她擅跳舞，舞至兴浓，常邀他一起入舞，他亦欢欣，酒在微醺间，临风远吭，醉拍阑干。
他们真像大唐时代那李三郎和杨玉环，才子佳人，江山美人。
大唐亡了之后，名动天下的《霓裳羽衣曲》一并遗失了，周娥皇却蕙心兰质，凭借优秀的音乐才华重新整理编排了霓裳歌，歌声响彻南国。
那是怎样潇洒恣意、无拘无束、情深意笃的美妙辰光啊！他舍不得忘掉，她不愿意放手，于是，他把那段好辰光都记录在了他的千古一词间。
那时李煜写：“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那时他记得，周娥皇是“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娥皇看了他的词，满心欢悦，一脸羞怯，绣床斜凭，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那样的她，有多久没见到了？那样的他，还能再回去吗？
他知道，不能了。
一切从他即位，成为一国之主之后，事情变得不再那样简单。
不管他愿不愿意，希不希望，那些山河家国、黎民百姓，像一块一块小小的石头，最终垒落成山，压在他的心口，况且宋兵压境……
郁郁寡欢中，他开始渴望自由，想抓住一切明朗的东西，由此，遇见了小周后。
十年过去了，周娥皇从之前的太子妃成为现在的国后，容貌一点点成熟起来，不复从前的明艳活泼，越来越端庄贤惠。
这些年，大周后只记得不断向前，却忘了回头看看曾经的自己，也忘了，在那个深深庭院，乱红飞过的秋千架上，在她曾经长大的宅邸中，一个如她一样鲜妍明媚的女孩子，渐渐地，从五岁的小女孩，长成了一个十五岁的娇俏灵动，貌可噬魂夺魄的美艳女子。
她忘了，她们留着同样的血液，长于同样的地方，所以，长大后，那个女孩子就成为了她。那个女子，是她的亲妹妹，姓周，名不详（一说名嘉敏，但无从考证，不可据），字女英。
她如何能知道，她最爱的男子，早已将心分了一半给了她的亲妹妹，她如何能知道，她最心爱的妹妹，在少不更事的时候，给了她最致命的背叛。
（李煜与小周后）
如果她早能料到，会不会憎恨起那个也曾带给她荣耀的名字“娥皇”？
娥皇、女英共侍一夫，这是多么可笑的命运重演啊！如果她早能料到，当初是不是咬紧牙关，挺住了，哪怕病死，也不要令妹妹前来探病，白白给李煜和她搭了桥，牵了线。
可是，哪有那么多的想得到和可应对呢？
人生，本来就是一连串的意料之外和一系列的来不及。
那时，大周后已病得憔悴损，黄花瘦，缠绵病榻，昏昏沉沉。妹妹女英入宫探病，恰巧遇见了李煜，那时的女英浅笑嫣然，身姿轻盈，一如当年娥皇入宫之时。
李煜看见女英，痴痴地笑了，仿佛一下子回到从前，那片他很怀念却经年不见的恣意良辰。
活泼年轻的小周后，像是长在他心里的一根藤蔓，萦萦绕绕，牵动着他的心，让他想起自己曾经的模样，告诉他，他曾经也那样年轻美好过，提醒他，靠近她，便也能靠近那回不去的年少时光。
原来，我们都一样，不是爱上一个人，而是爱上爱情，爱上自己在爱情里的模样，爱上那念念不忘的美好感觉。
没有人能抗拒美好。
李煜就那样沦陷了，忘记青纱帐里，他深爱过的大周后，在等他归来；忘记那女英是娥皇的妹妹，不管不顾地偷欢，只会伤透娥皇的心，令她一病不起。
可他始终是他，学不会掩饰，学不会控制，有着诗人天然的浪漫多情，放浪形骸。
他不懂：人生的事情分为两种，一种是想做的，一种是能做的。有时候，这两种情形会巧妙地重叠，想做能做，那大概是人生最幸运之处。
但更多时候，这两种情形绝不会相遇，所以很多无奈是，想做不能做，能做不想做。
不顾虑能不能，只凭心意，做想做的事情，是潇洒，但敢于摒弃想不想的念头，只做能做、该做的事情，是有担当之人。
李煜的前半生始终活得太任性。
爱上小周后，就大胆地爱了，想要记住那幽会的情形，便旁若无人地写了：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好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他以为，他只是想要留下那小周后幽会情人时俏皮可爱的形状。却忘了，深宫寂寥，无事可做，蜚短流长，比之市井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人们记住了他美艳诗词的同时，也窃窃私语起他和小周后的情事，皇宫再大，大不过流言，大周后还是知道了他们的事情，她看着李煜为妹妹写的词，悲从中来。
曾几何时，这样的词，他只为她一人而写，可是，一转眼，他们都变了。
她不是从前那个懵懂天真，不谙世事的明朗少女了，宋兵入侵后，苟延残踹，外强中干的王室生活，已经让她做不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娥皇了，她为他而担心，为国事而担心，为儿女而担心，终于，那颗明朗的初心在所有的担心里，失去了。
她从病中挣扎坐起，见到了雪肌修容的妹妹。
那一刻，她有一点愣住了，这样的妹妹，多像从前的自己啊！明知道妹妹和他应该早在一起了，还是执着地想要亲口听到那个答案。
大周后问妹妹：“你什么时候来的？”
女英说：“来了有一段日子了，只是姐姐一直睡着，很少醒来，所以不知。”
她的心，凉到极点，突然就觉得累了，不再愿意说话，不再愿意进食，病痛，趁虚而入，来得更为凶猛。
他知道后，心有愧疚，知道是自己牵累了她，对她不起。他虽然偷会小周后，但在心中，他从没有忘记她，大周后始终是他心底那汪最深的潭水，可以波澜不兴，但更可以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不愿再令她伤心，便花更多的时间，用来陪伴她。朝夕相对，照顾起居。我想，他应该还算一个念旧的人吧。
大周后吃的药，每一种，他都要亲尝一口，确定无碍，才喂给她，寒冷的冬天，他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哪怕倦怠至极，也只是和衣睡在她身侧。
这样的罔顾生死，不问辛苦，莫说帝王，试问，就是普通男子又有几个能做到呢？
可耗尽心神，李煜还是没能留住大周后。
他们年仅四岁的二儿子夭折了，她的心也跟着死了一半，至此病入膏肓，无力回天。
大周后知道自己的人生将要尽了。
那一日，她忽然变得极为平静，她写下书信给李煜：“婢子多幸，托质君门，冒宠乘华，凡十载矣。女子之荣，莫过于此。所不足者，子殇身殁，无以报德。”
然后强撑着身体，像从前的很多次一样，沐浴更衣，梳了自己最喜欢的高髻，穿上最喜欢的衣服，纤眉范月，神采丰盈。
她亲手将含玉放在自己的口中，令宫人将她最爱的琵琶放在她身边，然后，微笑着在瑶光殿告别了南国眼看就要落幕的繁华，那一年她二十九岁。
李煜心痛难耐。
他知道，她是带着怨恨走的，那一封最后的遗信，字里行间虽是感恩，却处处透着疏离与客气，再没有从前的亲密娇嗔，他知道，她是在告诉他，她永远不会原谅他了。（《南唐书》中说大周后至死面不外向，不肯原谅李煜和妹妹曾经给她的至深背叛。）
大周后的离去，当然伤到了李煜。他的难过中，既有对爱妻亡故的悼念，还有对她的悔与憾。
那样纠结的感受，深深地折磨着他。
几乎一度，他也要随了她远去。日日啜泣，夜夜难寐，他很快瘦了下去，从原来的明俊蕴藉，变得形销骨立。他专门为她写了一篇长达两千言的《昭惠周后诔》，自称“鳏夫煜”，在他心中，她不是一国之后，而是他真心实意爱着的妻。
往事成空，恍如一梦。
那个自由自在，潇洒任性，写着浓词艳曲的李煜不见了。
大周后将快乐洒进他的心田，也将忧伤种进他的心怀，她走后，带走了那一半的快乐，从此，他空余忧伤。
终于，他醒了，从春风沉醉的梦境，回到悲凉凄清的现实。此后，他的词不再是“澹澹衫儿薄薄罗”，而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悲凉接踵而至，幼子殁，爱妻逝，连最疼爱他的母后，也离他而去了。
身边留下的，只有一个小周后。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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