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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屏

文/落云卿

屋里燃着檀香,格外静气凝神,而众人却都低着头,沉默着不敢言语。

正中跪了一名身着华服的女子,她眉头皱起来,开口:“我已经在莫府做了十九年的二夫人,虽不曾为府中立下汗马功劳,但也绝不会做出断莫家香火这样的事。婉如的小产和我没有关系,请老夫人明察。”她目光一转,“究竟是谁想借此机会大做文章,谁心里清楚得很。”

“你胡说!除了你谁还有资格在我的安神汤里动手脚!”尖锐的女声响起来,一旁坐着的年轻女子面色苍白,哽咽道,“那是个男胎……你怎的这样狠毒——老夫人,请为婉如做主啊!”

她将目光投向正中坐着的年迈妇人,还想再说什么,恰巧撞上对方犀利如刀的眼神,刚到喉咙口的乞怜争辩话语瞬间偃旗息鼓。

“喝了那么多安神汤,把孩子喝没了不说,你的性子还是没改。”上座的老夫人斥了一声,疲惫地揉着额头,“既然你们都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不如都回自己的房里思过吧,老祖宗讲究女子三从四德,温顺有礼,你们却一个比一个聒噪!”

她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女子,“镜容,入府十九年无有所出还敢仗着资历来压人一头,闭门反省去。”又转头对着泪人儿一般的婉如,“丫头们好生扶三夫人回去,她才小产,外头风大,着了凉少不得又是麻烦,还是别出院门了。”

房里的人登时都闭了嘴,老夫人的目光扫过神色敬畏的众人,缓缓起身离去了。

“那贱人害了我的骨肉还敢狡辩,若是我得了‘它’,坐上了正室的位置……”三夫人咬牙切齿。

“只要讨得老夫人欢心,将‘那东西’赏了我,沈婉如有滔天的本事也无法翻身。”二夫人神色恨恨。

一屋子人各怀心事,在黄昏的夕阳落下之前纷纷做鸟兽散。

“三夫人真是可怜,老爷沉迷于修仙长生之道,她好不容易怀了孩子,若是出生便是独子,谁知道……”

在无人的假山后面,少女脸上浮现不忍之色。

“嘘,小声些。”扶风笑着捏她的鼻尖。

“天气转凉,北苑那边又阴冷,你多穿些,别冻坏了。”晗珠嘱咐。

扶风点点头:“你也小心些,老夫人心情不好,可别让她迁怒于你。”

他与晗珠都是这莫府的下人,他负责看守北苑,晗珠则是老夫人跟前颇为得脸的婢女。

“哎呀,老夫人喝药的时间到了,我得回去伺候着。”晗珠语气不舍,“我给你绣了一方手帕,今天出门急忘了带,下次见面送你,。”

“好。”扶风笑着应了,目送晗珠离开的背影。

直到少女的身影再看不见,扶风才回了自己看守的地盘,因着老夫人的禁足令,府中冷清极了,更没有谁会去注意偏僻的北苑。

扶风拿出一个布包,里面装着许多灵巧的小工具,他轻车熟路地打开了北苑门上沉重的大锁,溜进了无人居住的阁楼。

北苑是原先不受宠的大夫人住的,后来她得了肺痨,下人都避之不及,更有几个丫鬟被传染病死在里面,阁楼自大夫人病逝之后也没人打理,老夫人原想把里面的东西都取出来消消毒,但因为诸人都怕步上那几个丫鬟的后尘,宁愿不拿工钱也不愿干这活,此事便暂时搁置下来,只好等晚一些再收拾。

扶风屏着呼吸踏上楼梯,木板咯吱的响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瘆人。

终于踏上最后一节台阶,他小心地点燃了火折子照亮周围,一座华丽精美的屏风映入眼帘。

屏风上绣了四位美人——西施浣纱,貂蝉拜月,昭君出塞,贵妃醉酒。

那绣工活灵活现,美人皆神态自若,栩栩如生。

扶风的唇角勾起笑容,着了迷般轻声呢喃:

“两天之后……”

二百年前莫府还是都城有名的官宦家族,出了一位宰相、两位贵妃,圣上荣宠,钦赐美人屏风一座,据说是由民间最好的绣娘一针一线绣成的,所用针线材料也极尽名贵,价值连城。

可惜风水轮流转,莫府后来衰落,再入不得天子的眼,再加上一代比一代处事荒唐——到了今日,莫府的老爷只管沉迷于修仙长生,由此更是风光不再,若不是府中权柄交由了老夫人掌握,只怕这一辈要连宅子也保不住。

在莫府十二万分的落魄中,唯独这架美人屏风还象征着很久之前莫府的荣耀,只允许放在莫家主母的房间里,难怪二夫人三夫人都想要。

扶风原先是负责莫府外出采办的下人,偶然认识了几个西域的胡商,在外采办也对他多有照应,一来二去便熟悉了。

有日闲谈,商人悄声道:“我常年在中原,听说你们莫府有一座屏风,你可知道吗?”

扶风一愣,点点头,“听说是以前圣上赏的,现在搁置在大夫人的阁楼里,她前些日子得了肺痨病逝,大伙儿忌讳着这病,还没来得及搬出来。”

“哈,旁人说莫府衰败,已经偷偷把屏风卖掉换钱了,没想到还在。”商人拍拍他的肩膀,“你若是能把这座屏风偷出来,我出高价买,而且让你进入我的商队保你将来无事,如何?”

“这……”扶风犹豫了,他虽然不像旁人一样对北苑避之不及,却也有些害怕自己被传染。

“肺痨哪有你们中原人说得这么玄乎,偷一座屏风而已,我会派人在外面接应你的。三个月时间,够不够?若是成功了……”商人一笑,在他手心里写下了一个数字。

扶风的手颤抖起来,他从没想过自己能拥有这么多钱。

莫府已然势微,干一辈子的活也不过是讨口饭吃,但有了大笔的钱,他也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再不用如此辛苦地当一条落魄的看门狗。

不就是拼一拼,只是屏风,又不是贴身之物,想来自己不会那么倒霉。

他想了想,答应了商人,回府后他向管家自请去做北苑看守,旁人都退避三舍的活计,难得有人主动请缨,扶风又是在莫府做了多年的伙计,管家没有怀疑,答应了他的请求。

原本在北苑看守的伙计辞了职,在他临走前对扶风道:“这阁楼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我听见深夜里有响动,还有烛火闪烁!”

鬼神之说扶风向来半信半疑,只在心里嘲笑那人胆小如鼠。

更何况伙计一走,也传播了这北苑诡异的传闻,一时间府中上下更没谁敢来此当差,只有扶风一个人看守,想做什么易如反掌。

扶风拿定了主意,决定先趁着无人观察屏风,好为将来如何将其拆卸带走做好充足的准备。

于是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夜晚,扶风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偷偷溜上了阁楼。

阁楼是落了锁的,但扶风生了一双灵巧的手,他自制的小工具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打开那几乎生了锈的沉重物事。

扶风四下看看,悄悄进入了阁楼。

屋子里还是大夫人在世时的样子,标准的闺房陈设。

屏风放置在二楼的卧房,扶风不敢将灯笼点得太亮,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

而此时,在微弱的光芒照映下,屏风背后竟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打眼看去恍若屏风上被泼了巨大的墨迹,而这墨迹化了人形,正在缓缓移动。

扶风急急后退几步,脑子里瞬间闪过伙计满脸惊恐的话语:“这阁楼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他下意识去抓别在腰间的匕首,却不知怎地拔不出,扶风的冷汗顺着脸颊滑下来。

是大夫人的阴魂不散?

他想转身就跑,脚却不听使唤,一步也无法挪开。

屏风上四位风华绝代的佳人眉眼生动,而扶风无暇欣赏,他满眼都是屏风上黑色的人影,正在从“西施浣纱”行至“贵妃醉酒”……

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压迫着扶风几乎崩溃的神经。

这时人影已经走出了屏风,扶风终于拔出了匕首,想也不想便要刺过去——

“别!”

清脆的女声带着慌乱,扶风看清面前是个丫鬟打扮的姑娘,而自己的匕首再前进一寸,就会扎进她的胸口。

姑娘定了定神,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坦言道:“我是老夫人的婢女,叫晗珠。”

那天是扶风第一次见到晗珠,善良温柔的少女,她对这座屏风很感兴趣。

关于自己一直在北苑不曾离开半步,究竟晗珠为何会出现在阁楼中,扶风并没有刻意去问。大户人家的宅院难免有应急逃生地道之类的暗门彼此相通,不足为奇。

后来扶风也问过为何晗珠不怕被肺痨传染,少女只是笑一笑,说实在是倾慕于屏风的精致华美。

“千万别说出去啊,若是府里的其他人知道我居然去北苑阁楼,他们就不敢再和我一起说话办事了。”她说。

相识之后晗珠得空便去找扶风,撒着娇让他放自己进去看屏风。

偶尔几次扶风跟她一起去,见晗珠细细看着屏风上绣出的美人,眼里尽是惊艳,“这样举世无双的绣工,无论看多少次依旧觉得不够。”

——所以价值连城嘛。扶风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而少女神采熠熠的模样,亦如这屏风中的美人一样,深深镌刻在了扶风的脑海中。

他和晗珠相恋了。

“三夫人怀孕了,听说是个男胎,老夫人天天都派我送些保养的东西过去,所以近日忙一些。”有一日见面说话,晗珠抿唇笑道,“如果三夫人能生下小少爷,那就是莫府的独子,是大喜事。”她蹙眉叹口气,“可是三夫人的胎气不是很稳,这一胎能不能保住真是难说。”

扶风的眼睛重重一跳。

因为晗珠的关系,他没多少机会偷走屏风,现在按她的话来说,兴许过段时间阁楼肺痨的风头一过,老夫人就会把屏风送给母凭子贵的三夫人,再不下手可就来不及了。可是如今不知道什么时候晗珠会来,而且即便北苑偏僻,也怕有个万一,自己的行动被别人撞见……

扶风漫不经心地开口:“三夫人怀有身孕,在衣食住行上想必讲究得很,你是老夫人跟前的红人,平日里来来往往也见识了不少,讲给我听听吧?”

不久三夫人小产的消息传了过来,悲痛欲绝的她一口咬定是二夫人陷害,双方势同水火,老夫人烦不胜烦,将一干人等统统禁足。

而在无人注意的北苑,得知消息的扶风微微笑了笑。

通过晗珠,扶风很容易便知道了三夫人的衣食习惯,每日晌午和傍晚都要喝安神汤。他提前趁着夜色用自己的工具打开了厨房的门,将煮安神汤的药罐换成了自己的。

这个药罐是他精心准备的,和厨房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扶风将自己的药罐在泡得浓浓的红花水里煮了七天,直至红花的药效渗入了药罐,三夫人胎气不稳,用它煮安神汤,不出几日必然小产。

扶风的本意是三夫人小产之后必然会闹上几天,屏风的事情也就能够暂且压下不提。谁知最后一碗安神汤偏偏是二夫人为表姐妹情谊亲自送去的,便有了陷害禁足一事,扶风暗想,真是天助我也。

莫府中的人本就不算多,禁足了一片,更显得偌大的府上冷冷清清。老夫人心情不好,少不得要晗珠随时在一旁伺候着,正是偷屏风的好时机。

扶风点着火折子,站在屏风跟前,下定决心准备两天后动手。

西域商人的信鸽到了。

他们已经在莫府附近的客栈住下,只等扶风将屏风偷出来钱货两清。

黄昏的时候扶风带着自己的工具上楼,准备拆卸屏风。

巨大的屏风拆卸起来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加上已经是二百年前的东西了,若是稍微不慎弄坏了便是功亏一篑。这也是西域商人让扶风自己运出屏风而不是派帮手的重要原因,这么贵重的东西,万一坏了还可以不认账。更何况,他知道扶风有一双异于常人的,格外灵巧的手,绝不会出什么差错。

太阳即将落山,阁楼里越发昏暗,扶风的手搭上屏风冰凉的支架。

是他的错觉吗?这架屏风的颜色……好像比从前更加鲜艳了些?

四大美人的衣着眉眼褪去了灰尘,露出了倾国倾城的颜色来,上挑的眼睛勾魂摄魄,仿佛片刻就要从屏风中走出一般。

因为过于真实,反而生出一种不祥的诡异感来。

顾不上多想,他手脚麻利地拆卸了屏风,身后突然传来疑惑的女声:

“扶风,你在做什么?”

他的手顿住,握了握拳深吸了口气,转过身。

晗珠站在不远处,看着已经被拆散的屏风,眼神里藏不住的惊异。

怎么办?

扶风第一想到的是扯个谎,但是屏风都已被自己拆卸成了这副模样,实在是百口莫辩。

借着夕阳最后的一点光,可以看见空气里飞舞的小小灰尘,两人一时无话。

晗珠已经猜到了扶风想要做什么,别过头道:“扶风,你快把屏风装回去,我什么也没看见。”

“不可能。”扶风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

他计划筹谋了这么久,甚至不惜害得三夫人小产来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为的就是这一刻。

而且他若放弃,西域商人也不会答应,莫府必然不会保护他,自己会死无葬身之地。

“晗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扶风走上前直视少女的眼睛,“莫府已经衰败,如果我们离开,府上根本没有余力去追捕我们,卖了屏风,我们先去西域,等躲过了官兵的搜查,就可以找个安稳的地方好吃好喝过一辈子。”

“不。”晗珠摇头,眼里含了泪,“钱财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你这么做不会良心不安吗?扶风,你……”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扶风出手干脆利落,早在少女语气坚决地说出“不”的那一刻起,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已经夹住了一枚锋利的刀片。

它划过了少女纤细洁白的颈项,晗珠无声无息地倒下去,溅起一片细小的灰尘。

血液蔓延开,扶风抖着手将屏风抱起来放在一旁,以免沾上鲜红的血迹。

扶风确实喜欢晗珠,他喜欢她的笑容,她的神态,她落落大方的性格,她是他在清冷的北苑看守生涯里唯一鲜活的颜色。

可是当他下决心偷屏风的那一刻起,晗珠就已经被隔离在了预想之外。

他的计划中,并没有和她有关的未来。

“晗珠,钱财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当然非常重要啊。”扶风不敢再去看不远处死去的少女,他心神不宁,匆匆打包好屏风,从阁楼狼狈地逃离。

西域商人安排了得力的人手早已在墙根接应,他们迅速分工带着屏风翻墙而出,里应外合一切无阻。

夕阳彻底落下,夜幕沉沉地压了下来。

“按照约定,我把屏风给你,你把我安排进你的商队去西域避一避风头。”扶风满头冷汗地坐在西域商人的客栈里,喘着气道。

“假的。”

商人的手抚摸着屏风,下了断言。

“什么?!”扶风站起身,急忙凑上前去。

商人的蓝眼睛里弥漫着杀气,用不大标准的中原话冷冷道:“小子,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异邦人不懂这些东西,找了这样蹩脚的赝品敷衍我?”

真的屏风是用小叶紫檀做支架,上面镶嵌了名贵的珍珠宝石,而扶风偷出来的是由普通红木做成的支架,上面镶嵌的珍珠宝石成色也远远不及普通珠宝。

“而且这绣线普通,并非传言中掺了金丝银丝的材料。”商人带着巨大扳指的手指着屏风,“看这色泽,应该还是刚绣成不久的。”

扶风早已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假的?

他想起今日见到屏风时,的确感觉上面绣成的美人比之从前更加鲜艳,但他来不及细看,晗珠的到来打乱了他的节奏,他杀了人,手忙脚乱地逃离莫府。

“你,无论用什么方法,现在回去重新把真正的美人屏风带出来。”商人拿起一把寒光湛湛的刀,对着假屏风狠狠戳下去,“为了保护屏风的安全,我带了一众沙匪,决不能空手而归。你如果再敢骗我,就像这座假屏风一样!”

扶风看了看天色,商人锋利的刀在眼前晃,他硬着头皮答应了。

“本来让你一个人进入莫府偷屏风就是因为明抢太惹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如果你失败了,我带来的沙匪个个都是好身手,也不怕硬闯府邸,提着你的头带着屏风回西域。”商人的话让扶风打了个寒战。

他不知道假的屏风是怎么回事,但他必须处理好晗珠的尸体,还有他当时仓皇杀人的脚印等证据未曾销毁。现在还是夜晚,趁着夜色回去,没有人会发现。

扶风按照原路返回了阁楼,入口的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他松了口气。

四周一片黑暗,扶风回忆着晗珠尸体的位置,点亮了火折子。

可是眼前没有晗珠,她的尸体不见了。

恐惧和惊诧在顷刻之间慑去了扶风的神智,他颓然跪在了地上。

——地上残留着少女的血迹,而在那旁边,赫然又立着一座美人屏风!

扶风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哆哆嗦嗦转身,连滚带爬奔出阁楼,打算立刻离开这里。

“区区看守,也敢觊觎价值连城的华云绣屏风?莫府太小,只怕容不得你这样大的胃口!”

一盏盏灯笼亮起来,莫老夫人拄着拐杖厉声呵斥,二夫人与三夫人紧随其后,率着一众家丁将扶风围住。

扶风的心重重一沉——

屏风上的针法叫作华云绣,是一千年前一名民间云氏绣娘首创,因为其用针如神独一无二,风格华丽精致,故而起名为华云绣。

学习华云绣需要比一般绣娘更加灵巧的手指和更高的天赋,故而在传人的选择上万里挑一,何况华云绣的掌握需要付出寻常刺绣几倍的努力,成本代价太大,鲜少有既拥有天赋又下得了苦心的人愿意学,时间一长也就渐渐失传了。

放眼当今,真正拥有这门技艺的,仅莫老夫人一人而已。

眼见自己已经年老,可华云绣却还没有找到下一个传人,正在她为此烦忧的时候,一个少女的出现让老夫人眼前一亮。

她便是婢女晗珠。

于是老夫人便将华云绣的技法倾囊相授,凭借灵巧的手指和过人的天赋,晗珠一学便是四年,终于在近日完成了美人屏风的模仿练习。

从前扶风在阁楼上第一次见到晗珠,却不知道晗珠已经通过阁楼的暗道来过许多次了,她要钻研美人屏风上华云绣细微的精妙之处,好将这即将失传的技法彻底掌握。

所以进入冒着被传染的风险进入北苑阁楼,不是晗珠想要这么做,而是不得不如此。

这也是老夫人的意思,她知道两位夫人都想要这架屏风,她们的矛盾越发激化,对这架代表着主母地位的屏风的渴求无法掩饰,年迈的老夫人生怕自己有个不测,谁错了主意强抢屏风,恰好晗珠的绣工已经到了火候,于是她打算仿制一架一模一样的屏风放在北苑,把真正的绝品收入库房藏好。

今日老夫人见贴身的婢女久去不归,心生不妙,不顾众人阻拦亲自去了北苑,结果在阁楼上发现了晗珠已经僵硬的尸体,负责看守北苑的扶风不见踪影,不久才换上去的假屏风不翼而飞。

老夫人只一想便知晓了事情的始末,一边派人去抓回扶风,一边亲自在此守株待兔。

因着出了人命,众人皆知晓事情严重,老夫人命人带走晗珠的尸体,将真正的屏风放回阁楼原处,如果扶风回来毁尸灭迹,先给予他精神上的压迫,再把他就地正法。

家丁将神色灰败的扶风死死按在地上,老夫人眯起眼睛打量他。

“阁楼的锁是都城最有名的锁匠做的,你竟也能在不损坏的情况下打开吗?”她问。

扶风咬牙,“是。”

“这座屏风的拆卸极其烦琐,连我都要摸索许久,你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将它分解带走?”

“是。”

老夫人的眼睛突然闪过一瞬奇异的光亮,她微微沉吟,片刻后道:“你偷我莫家的无价之宝,又杀了我最喜欢的婢女,本该千刀万剐,但我这里有个饶你不死的法子,你肯不肯做?”

竟能不死?扶风大喜过望,抬起头却只能看见老夫人紧握着拐杖的枯瘦修长的手指。

老夫人的条件只有一个——要扶风跟着她学习华云绣,并且发誓将这项技艺传下去。

扶风的手指灵巧程度不亚于死去的晗珠,如果他真能潜心学习华云绣,不让这门传统的手艺失传,那么这偷窃杀人的罪过也不是不能抵消。

扶风升起了一丝希望的求生意志瞬间消失得一点不剩。

他可是个男人啊,学习刺绣?说出去可要笑死人了!而且若只是跟着学习便罢了,还要将华云绣传承下去,那可不就意味着告诉全天下的人,他一个七尺男儿竟然精通闺阁女子的手艺吗?

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偷屏风,就是想买个好价钱,过着富贵人家的生活让别人眼红,如今事情败露,比起学习刺绣让别人嘲笑一辈子,还不如死了好。

扶风脑中迅速权衡利弊,最后还是摇摇头:“老夫人还是处死我吧。”

莫老夫人的脸色很难看,她将拐杖重重磕在地上,重复一遍:“你当真为了你这不值钱的面子,连性命也不要吗?”

“老夫人,我扶风既然能大着胆子犯下罪行,也说明是个不怕死的,何必用如此的求生条件侮辱我。”

似乎是想不到扶风拒绝得这么干脆,老夫人一时间说不出话,三夫人见此情景,上前道:“娘,这不长眼色的混账就算是留了一条命又有什么用,干脆杀了算了。”

二夫人也开口:“妹妹说得对,如今有了第一个人敢觊觎这传家宝,保不定就有第二个,屏风放在北苑也不安全了,我那儿倒是有一间空置的屋子……”

“姐姐真是说笑,这屏风应该好好保养才是,恰巧我这儿有个丫鬟,对保养古物很有一套方法,不如娘将屏风交给我,婉如保证将这传家宝护得好好的。”三夫人亲昵地扶着莫老夫人笑道。

精心培养多年的继承人被杀,勉强可以替代的候选者宁愿被处死也不想跟她学习刺绣,而周围又有着其他人对这架屏风虎视眈眈。

老夫人紧紧攥着手中的拐杖,指节发白。

在他们眼中,这架美人屏风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圣上的荣宠,莫府的权力,主母的地位,令人心动的金钱。

没有任何人在乎这座屏风上承载着千年传下来的古老技艺和文化,世上独一无二的华云绣,若是失传,就再也不会有了!

“都闭嘴。”莫老夫人单薄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愤怒而颤抖,严厉的语气带了破碎的尾音,一步步行至扶风面前。

“罢了,你这样心术不正的人就算真的学习了华云绣,谁知道又能凭此做出什么令人不齿的事情来。”她下令,“将扶风的双手砍去,赶出府让他自生自灭,既然他将老天爷赐予的天赋用来做如此见不得人的勾当,这双手不要也罢!”

她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扔到了扶风的身上,冷声道:“这是晗珠那丫头身上带着的,她若九泉之下知道你是这样的小人,只怕要悔青了肠子。”

她眼底闪过一瞬的悔恨神色,“我原以为她每每瞒着我去北苑找你,只要不耽误绣工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却料不到你早就心怀不轨,竟然杀了她!”

一方丝帕,轻飘飘地落在眼前,还带着少女身上清新的香气。

“我给你绣了一方手帕,下次有机会见面送你。”他还记得晗珠笑语盈盈。

原来她的突然出现,是为了送丝帕给自己……

丝帕上用华云绣的精致针法绣了兰花,右下角是篆体的两个小字:扶风。

扶风抖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待他一片真心的晗珠,他终究还是为了一己私利,用刀片残忍地割了她的喉咙!

十一

“老夫人,府中进了胡人!”

蓦地,有小丫鬟叫起来,见行踪暴露,夜色中一个小个子胡人以极快的速度转身就跑。

扶风暗道糟糕,只怕是那西域商人见他久去不归,派人来查看虚实的。

“你还想要勾结胡人卖出华云绣屏风?”老夫人怒极,眼底一片血红。

扶风咬牙,不祥的预感升起,他想起了西域商人曾威胁他的话,不由咽了口唾沫,“他还带了一队沙匪,若是得不到屏风,闯入府中硬抢也不是不可能……”

三夫人惊呼:“快……快去叫老爷啊!”

下人为难,“老爷在东暖阁闭关炼丹,说绝对不允许打扰……”

“叫那不成器的逆子做什么?”老夫人哑着嗓子冷笑,“他心心念念追求长生修仙,怎知他那样游手好闲的废物,活得长了,莫氏一族可就短命了!”

说话间已经有沙匪模样的一队人渐渐逼近,手里拿着雪亮的长刀,在月光的照射下泛出凛冽的寒意。

顿时一众人皆手足无措,家奴急忙押着灰头土脸的扶风退下,二夫人、三夫人碍于老夫人还未走也不得先行离开,脸上却已经慌了神。

老夫人夺过丫鬟拿着的灯笼,走上阁楼二层。

“……娘!”身后是慌乱的叫嚷,年迈的老妇并不理会,抬头看着对面这架举世无双的美人屏风,绣上去的女子宛若真人。

真是可惜……

楼下传来吵闹的声音,她无奈一笑,松开了握在手里的灯笼。

——我朝千年文化瑰宝,即便从此将失传于世,也还轮不到被异邦人夺去!

那一日莫府的北苑燃起了冲天的火光,燃尽了阁楼里的一切。

眸中映着不远处跳跃的火焰,被砍去双手的剧痛让扶风昏死过去。意识模糊之前,他想,自己没读过多少书,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他一个字也不会写,随着日复一日,这华云绣不仅在精妙之处从此绝迹,只怕最后连名字也不会留下来吧……

十二

“真可惜啊,这丝帕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了。”博物馆里,少女趴在玻璃上惋惜,“以前绣的是什么……看着像花?”

“阿朱,你看,右下角还有字呢。”好友拍拍她的肩膀。

阿朱艰难地辨认,“似乎是篆体的‘扶风’两个字?”她嘟起嘴巴,“扶风……什么意思呢?《扶风歌》?”

柔柔的灯光打在已经残缺不全的丝帕上,介绍语只寥寥几句说明了出土地点和时间,再无其他。

“管他呢,只是一件寻常绣品。”少女的注意力很快被一旁的镀金酒杯吸引,往别处去了。

少女趴过的玻璃上留下雾气凝结的指纹手印,不一会儿便渐渐淡化,再看不见。

就像世人永不会知,这残缺不全的丝帕上是失传了的华云绣遗迹,隔着悠长的历史和匆匆的岁月,就连上面绣着的一枝支兰花,人们都只能凭借想象努力辨认它的样子。

尽管与世人只隔着一道透明的玻璃,接受众多的议论和品评,而它的精华却早已在千年前一个火光冲天的夜晚,被遗忘在了无法跨越的时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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