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妓女（十九）两世情

听到黄小改说找到了呈祥戏班的下落，我太爷爷正半醉半醒，衣衫褴褛，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黄小改来的时候我太奶奶也知道，看到我太爷爷跑下楼的时候还摔了一跤，我太奶奶不放心，跟着我太爷爷一起去了。

四个人叫了两辆黄包车，一路跟着黄小改来到了离广和楼不远的一个四合院。黄昏时分，空中又加了一场浅雪。在这样一个清冷的下午，连狗都不愿意叫唤一声，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四合院里偶尔传出来一两声掉嗓子的清亮声。

到了四合院儿门口，黄小改先下了车，对着微肿眼包子的沈老三说，就在里面呢，你去看看。

我太爷爷看了看黄小改和小潘安，又看了看我太奶奶。呆立了一下才撒开脚步，踉踉跄跄地进了四合院儿。

我太爷爷进四合院的时候，我太奶奶没有跟着。黄小改和小潘安也站在门口。黄小改拢着袖子跺着脚，跟我太奶奶说，香玉这两天在家挺惦记您的，说让您没事过去玩。

我太奶奶心思早随着我太爷爷进了院儿，听黄小改跟她说话，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应承着说，最近事情也多一些，明儿要是天儿好就过去。香玉年岁小，我和她倒也挺投缘的。

黄小改听了我太奶奶的话，挺高兴，那行嘞，明天我叫上一盒涮羊肉，咱们生上炉子好好吃一顿。

我太奶奶知道黄小改说的涮羊肉，是东来顺的羊肉，讲究的是盘亮汤清。盘亮，就是羊肉放在盘子里头，拿完羊肉的时候，一点血血水都没有。这就叫盘亮。汤清，羊肉下了锅无论涮多少，这锅里一点儿血沫子都没有。这叫汤清。

这盘亮汤清，还是我太爷爷跟我太奶奶说的。我太奶奶告诉我太爷爷，她们刚到北平吃的第一顿饭就是涮羊肉，我太爷爷就把这个告诉了她。

我太奶奶听黄小改说要吃涮羊肉，说到时候一定要带上青莲儿，那丫头就好这口，吃起来没够。

黄小改说，我也爱吃这个，到时候咱们多来点儿。可惜啊，这香玉没有口福，她不吃肉就吃素。

我太奶奶说，吃素是好的，有福分。

虽说我太奶奶在门口跟黄小改在这说话，可是两只耳朵全放在了那四合院的里头。这一句话刚说完，就听四合院儿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叫，我太奶奶听的真切，这是我太爷爷的声音。

一听到我太爷爷的哭叫，我太奶奶三步并作两步往四合院里跑去。进四合院的时候那门槛太高，还差点把我太奶奶给绊倒了。

我太奶奶小跑进了院子，也不辨这院子里有什么人，直接进了二道院。进二道院的时候，只见我太爷爷坐在院中地上，正嚎啕大哭呢。

我太奶奶连忙把我太爷爷扶起来，可连扶了两下，我太爷爷就是不起来，拍着地在那哭。

我太奶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望着站在我太爷爷前面不远的两个中年人问道，这是怎么了这是？

那为首的中年人，正是呈祥戏班的班主，刘松莲刘班主。刘班主此时，也正拭着眼角的泪。我太奶奶一问再问之下，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来当日呈祥戏班在我们家唱戏的时候，刘班主就知道我太爷爷和小艳秋的事情，只是刘班主看两个人情窦初开，以为只是闹着玩的，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从我们家启程要来北平，小艳秋死活都不愿意跟着来。

可是小艳秋不来，这戏班就成行不了。因为自打去年，这北平的大官儿看到了呈祥戏班的演出，就对小艳秋念念不忘。约定好了今年的秋天，让呈祥戏班到他们家再唱三天。还说，他们家老太太就惦记着小艳秋。

刘帮主是一个走江湖走了三四十年的人物，他什么东西不明白，他什么东西没见过？虽说这小艳秋不是他亲生闺女，是他收养来的，可他打小带在身边，就当个亲闺女这么待。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一个动作一个表情

的教授本领，想的不就是有一天这闺女能出人头地吗？

在他们梨园行什么叫出人头地呀？就是有人捧，现在这闺女才十几就有人看上了，这还愁以后成不了角儿？

可这闺女说的明白，我不想成什么角儿，我就想跟伯如在一块儿。小艳秋当时都给刘班主跪下了，要刘班主成全她。可刘班主知道，我们家这大家大户能不能看上她的出身那是两说，另外一个来讲了，来了北平跟了官大人，不比跟在一个土窝子里不务正业的小少爷强？

刘帮主为闺女做好了打算，说什么都得带闺女走，就算这闺女以死相逼，一切都没用。

这才有临行之前，小艳秋和我太爷爷做好了北平之约。小艳秋跟我太爷爷说的好，你去了北平，我就跟你跑回来。只要我跟着你，去哪都行，天涯海角，吃糠咽菜。

有了小艳秋这番话，我太爷爷心里有了底，所以这才有我太爷爷为什么不计一切代价都要找到小艳秋。因为他知道，小艳秋一颗心全在他这儿。他没了小艳秋他能活，小艳秋没了他，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实际上，我太爷爷把这个事情想的严重了，这世界上谁离了谁没法活呢？都能活得下去，活法不一样。

可是事隔半年，当他来到北平的时候，这才知道，那大官儿已经把小艳秋纳为妾了。如果说小艳秋愿意安安稳稳当那个大官儿的小妾，从此踏踏实实过日子也行。可是小艳秋性子刚烈，就是不愿意，当天晚上就把大官儿抓了一个满脸花。

这件事情在北平传的人尽皆知，大官儿脸上失尽了颜面。最后大官儿一怒之下，把小艳秋卖到了八大胡同。

刘帮主得知小艳秋被卖到了八大胡同，心都要碎了。他不知道这结局怎么成了这样，他以为他帮他闺女安排好了一条路，谁知道是一条死胡同呢。

他去八大胡同打听这小艳秋究竟在哪？可这八大胡同这么多道儿，这么多楼，这么多姑娘，哪里打听得出来呀？天长日久，这成了刘班主的一块心病。日思夜想，他都想见见他闺女。终于有一天夜里，他见到了小艳秋。

这一天，北风吹得瓦片嘎嘎响。刘帮主白天在人家寿宴上唱足了大戏，也拿了不少赏钱。可唯一一条，人家说了，寿星今天听你唱戏高兴，特地赏了你一碗酒。刘帮主一看那是足一斤的大海碗啊，倒满了精酿的竹叶青。

酒是好酒，可是这碗酒喝下去也是够劲儿的，可不喝又不行。他们是干这行的，就是为了让人家高兴。人家高兴了，他们才能有钱拿。

刘帮主一扬脖子，一大海碗的酒被他喝了个干干净净。满场的叫好声，刘班主扣着碗，在场上走了一圈儿。自然，人家又给了不少赏钱。

可是收了景的时候，刘班主就不行了，又是吐又是噙，一直折腾到大半夜。服侍的人散去之后，刘班主反倒清醒了。喝了一壶茶，刘帮主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阵凄凄哀哀的哭声。

这哭声无比的凄惨，听在他耳中，连他的心都酸了。

可是刘班主听着这个哭声特别熟悉，猛然想起来，这哭声不就是他闺女小艳秋的哭声吗？刘班主一惊，从椅子上坐了起来，这小艳秋就在这院子外头呢。

刘帮主站起身，蹬蹬蹬蹬开了门，跑到了院子里，喊了几声，艳秋，艳秋，我的孩子呀。

可是寒风之中，只有那凄凄哀哀的哭声，小艳秋只是不理他。

刘班主听的亲切，这声音就在院墙外。一时间，刘班主也顾不了许多，推开院门，来到了四合院外。

出了院子，刘班主只见黑暗之中安静的站着一个女子。不是小艳秋，还能有谁？

刘班主一见小艳秋，顿时泪如雨下，喊了一声，我的儿呀，让你受苦了。

刘班主一哭，那小艳秋更是停不下来。耸动着肩膀，在黑暗之中哭个不停。一边哭一边数落刘班主，说他好狠的心，说他不念旧情，说他铁石心肠……数落了好久，小艳秋跟刘班主说，我这次来是跟你道别的，你养育我一十六年，我也还给你了。只求我走后，你能给我立个牌位早晚三炷香，这就够了。

刘班主听小艳秋这么一说，愣了一下，这才知道小艳秋已经命丧黄泉。虽说小艳秋死了，可是他都不知道是谁给小艳秋收的尸，人埋在哪里？知道这些，去祭奠一下也好呀。

可是小艳秋交代完这些，就要走了。刘班主还想去拉拉小艳秋的手，可是人还没有挨到，就觉得一阵冷风，冷入心脾，随北风去了。

看来这小艳秋的死是定了局了，刘班主心想。可是他从来没想过，这沈家的三少爷还真的能找上门儿来。看到我太爷爷憔悴落魄的模样，刘帮主都不知道怎么跟我太爷爷交待。只能带我太爷爷去看了小艳秋的牌位，看到小艳秋的牌位，我太爷爷傻傻愣愣的，什么都没说。来到院子里，被寒风一吹，这才清醒过来，一屁股坐在院中凄厉哭喊出来。

看见我太爷爷哭得如此伤心，我太奶奶也跟着难受。可是人死如灯灭，这已经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世上已经没了小艳秋，这做人的日子还得过。

四个人一同回了客店，我太爷爷进了客店，安安静静的坐了一天一夜，不吃饭，不喝水，不说话。

我太爷爷这副模样，把几个人担心坏了。都想让我太奶奶去劝劝他，我太奶奶说，这有些坎儿就得自己爬，有些道儿就得自己走，这人遇到了山，你能替他扛着？扛不了。让他静一静吧，说不定静静就好了。要是好不了，他还真不配做我石幼棠的男人。

我太奶奶这话就在我太爷爷客房外说的，说得亮亮堂堂，这话就是说给我太爷爷听的。

到了第二天点灯时分，我太爷爷站起来，跟小潘安说，明日咱们去黄小改家坐一坐，后天咱们一起回去。

小潘安听我太爷爷说了话，这才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问我太爷爷想吃什么，我太爷爷说，想喝碗粥。

那是我太奶奶第一次做饭，还是借人家客店的厨房做的，粥也煮糊了，黄瓜条子切的比手指头还粗。我太爷爷没言语，吃了个干干净净，吃完抹抹嘴，照照镜子说道，我该梳梳头了。

我太奶奶第一次给我太爷爷梳了头。

我太奶奶给我太爷爷梳头的时候，我太爷爷说了一句话，我这么着坑你，你怎么就不恨我呢？

我太奶奶当时心里一酸，可是嘴里却说，有什么好恨的，缘分不就是这样吗？该你什么样，就什么样。

我太爷爷从镜子里看着我太奶奶，看了好一会儿，什么话都没说。

梳好了头，我太奶奶依旧回房歇息。

第二天收拾的整整齐齐，跟着我太爷爷和小潘安，来到了黄小改家。黄小改真是应承我太奶奶的那句话，真叫了两大食盒羊肉，支了铜锅，一桌子的人围着吃涮肉。

真如黄小改所说，木香玉就吃点素菜，闻着肉味，她也不愿意下口。我太奶奶问她，你们在妙峰山上不也吃人肉吗？

木香玉微笑着跟我太奶奶解释，我们可不是这么吃的，那人在我们脚底下一点一点被吸收进去的。也没有什么味儿，也不像你们吃的这般生猛。

木香玉的话，让我太奶奶打了个寒颤，从那之后我太奶奶也吃上了素。

在黄小改家玩儿了一天，天色擦黑的时候，几个人要回客店，黄小改嘱咐我太爷爷和小潘，路上注意点儿，虽然这两天没有查到张步云的消息，但是小心为上。

我太爷爷和小潘安提高了警惕，可是从黄小改家出来，一直来到东四牌楼，什么事儿都没有。到了东四牌楼，就是马路大街了，更不可能出事儿。四个人安安稳稳的来到了大栅栏。

下了黄包车，我太奶奶问我太爷爷，明天几点的火车？

我太爷爷说，明儿个中午的火车，票都买好了。

我太奶奶一寻思，明天中午的火车，明天上午人八大胡同都休息呢，来不及，便跟青莲儿商量，今天晚上是不是能去看看胭脂姑娘。

青莲儿说，上回去咱们都没找到，这回去万一再找不着呢？

我太奶奶说，这回再找不着咱就回来呗，人家救咱一命，咱都要离开北平了，还不得跟人打个招呼啊？

青莲儿一听也对，便在对面的荣芳斋买了好些点心，满满当当的，要跟我太奶奶去八大胡同找胭脂。

我太爷爷听这主仆俩要去八大胡同，便戏谑的说，你俩去八大胡同，那真是大姑娘逛窑子，古往今来稀罕事儿。

我太奶奶说，你别说风凉话，实在不行你跟我们去一趟，反正也不远。

我太奶奶的话，自是中了我太爷爷的下怀。一来这天一色也晚了，二来他也担心张步云这帮人在北平胡来，万一有一点不注意，我太奶奶和青莲儿出点什么事，他后悔可就晚了。

索性，我太爷爷也坐了一辆黄包车，跟在我太奶奶和青莲儿身后，来到了八大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