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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五十五:赊刀人

“客官里面请欸~”我听得小二大声吆喝,禁不住抬头一看,果然是他。

“忡生兄!”我赶忙站起身,大声邀他在此落座。

他闻声抬头瞧见了我,会意点了点头,又低声嘱咐了小二两句,便大步朝我走来,掀了后袍,安然落座。

我俩正寒暄,小二端了好酒佳肴上来,满满当当摆了一桌,黄酒温了,散着酒香游转流溢。

他大口饮了热酒,笑道,来时路上已经飘了雪,若鹅毛般大,这样的雪天畅饮热酒实在恣意。

我也应和,这样大的雪,确实少见,上一次逢见,怕是要回推个十余载。

“十余载,十余载,最后一次见他,竟过了这么多年了。”他食指轻轻敲打着瓷酒碗沿,脆生生的悦耳。

“先生,不妨听我讲个赊刀人的故事。”

我一听自然欣喜,赶忙点头,端直身子洗耳恭听。

赊刀人,若往小了说,就是个走街串巷的小贩,平素摆弄刀具为生。往大了说,却是能一语成谶的奇人,赊刀为幌,实则卜卖预言,可卜生死,测兴亡,先知世道变迁。

往事回推十三年,那时我第一次见他。

他那时摆了一众刀具,在徐三的猪肉铺子旁,也不吆喝,只是戴着个斗笠,低着头一遍又一遍擦拭刀具。

那徐三也不知是被他婆娘教训了还是天热生烦,肚子怄着一口怒火,正无处发泄,赶巧看见前来买肉的顾客被他那刀具吸引,本来径直朝着肉铺走来,脚到门前又生生转了个弯,低头去翻弄那赊刀人的刀具。

这下可找着路子了,他摔了手上的抹油布,三步出了门,窜到赊刀人摊前,想要找些茬,出出心头恶气。

不过,他还没说话,就大眼瞧见地上摆着把剔骨尖刀,鬼使神差就上手一摸,赊刀人也不阻他,锋利的道口瞬间就让他食指见了血。

“好刀!真是把好刀。”徐三心里啧啧称奇,他杀猪这么多年,常年与肉打交道,自然对趁手的尖刀时时上心,他本以为老爹留给他那把已经是这地界的翘首,没想今日在这小贩摊前长了见识,他越看越欢喜,这刀,就是做家宝传子孙都不为过。

他一时也忘了先前要找茬的本意,低身问那小贩,这刀多少钱?思量着若是值半个身家,还得回去同家中妻子商量一番。

哪料那斗笠下,悠悠传出两个字。

“不卖。”

不卖?徐三脑子转不过弯来,不卖,你摆哪门子摊,还抢老子生意!这不是诚心耍我呢?徐三心里呼呼燃起怒火,正待发作,那斗笠下又悠悠传出声来。

“此刀但赊不卖,若取此刀,便得一谶,若谶成,则备下刀钱,价一头母豕,无关大小;若谶不成,则分文不取。”

徐三一听,乐开了怀,好家伙,这卖个刀还要再卖弄个伎俩,不过这技耍得也实在称不上高超,即便谶成,就赔一头母猪,还无关大小,那就是说小猪崽也算?他是谁?他是杀猪匠徐三,他家里少说也趁百十头猪,区区一头母猪,何足挂齿,立马达成了交易,催促小贩赶紧下谶。

那小贩仍低着头,斗笠挡着,不见面容喜怒,手指轻轻掐算。

徐三没心思看他,当众解下外衫要包刀,他生怕那小贩半路生悔,恨不得赶紧归家藏好宝刀。

“谶出”

“什么?”

“豕擅人言,野犬作祸,母豕僵乱。”

徐三愣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啥玩意,猪说人话?这头一句就是天方夜谭,他圈养的猪,最迟三年出栏宰杀,三年,哪够成精说人话,更何况后两句什么野狗生祸端,母猪发僵尸之乱简直就是乱说一通。

徐三大笑了一会儿,见那斗笠下面色不为所动,也就停了笑,一本正经起来,

“这样,我给你按两百斤母猪算钱,咱也别扯什么谶言谶语的,现钱算了了事。”

斗笠下那位仍旧不说话,默默收拾了刀具,临行前低言“谶成,再取钱财”便离了摊子,慢慢消失在市道。

徐三怀揣包好的尖刀,总觉得这宝刀得来太易,怕是那谶语将要成真,思来想去更是不安,嘱伙计照看好肉摊,他不敢耽搁,甩开大步奔回家同妻子翠娘商量。

翠娘虽说是这地界有名的悍妇,但从小跟着他岳父打理生意,心思巧妙,眼光毒辣,他一介男子都甘拜下风,所以家中大小诸事,皆与她商量再做定裁。

待他把今日遭遇细细诉说,就见翠娘皱着眉头思量,徐三一看,心里暗道不妙,自己这贪念怕是惹了祸端,正腿肚打转,她开了口。

“看情形是赊刀人无疑,我曾听父亲提及,赊刀人以赊刀为生,一刀一谶,测福祸,无一不能应验。”

徐三一听,知道惹了祸,他想起后半句,'母猪僵乱’,他本就靠贩卖猪肉为生,若是母猪发了僵尸之乱,别说是吃猪肉,就是见猪跑都避之不及。他双膝一软正要瘫倒在地。

翠娘瞧出了他的不安,安慰道;“赊刀人只是做一谶,正所谓福祸相倚,事在人为,知祸,便要未雨绸缪,先作应对之策;知福,也要泰然处之,勿变本心。更何况赊刀人所贩刀具皆是极品,可斩祸端,他若此低价卖你,近乎馈赠,本意应是助你一臂之力,处祸不惊。”

听了翠娘的分析,徐三才稍稍放下心来。

“猪擅人言,擅人言……《搜神记》倒有言'鸡不三年,犬不六载’说家畜养久易吸人气,开了灵智学人言行。”

“我也想过此番言论,可家中圈养的猪你是知道的,最迟三年出栏,三年怎可开灵智,况且喂的都是些糠草,又不是灵丹妙药。”

突然翠娘惊站起,“不,不是三年,你忘了,后院那个偏僻西屋,那一头,怕是少说有十年了。”

听她这么一说,他突然想起,后院那间黑屋,确实关着一只,一只十三年的公猪。那头公猪还是当年娶翠娘时,岳父陪赠的嫁妆。当年岳父并不看好徐三,可翠娘却倔着脾气一心嫁他,为此父女两人吵的不可开交,后来岳父让步,却只买了一头小猪作嫁妆,想趁此羞辱徐三这个祖传杀猪匠。徐三毫不在意,大摆宴席,风风光光迎娶翠娘,婚后两人更是举案齐眉,尽心尽力,将这肉摊经营的风生水起,而那头小猪,更是像喝风一般长大,年底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猪王,连续几年皆是如此,后来作了种猪,圈中家猪,细算下来几乎皆是它的子孙后代。

后来它年纪大了,徐三不肯杀它,便将其圈养在后院一处偏僻屋子,嘱咐家中伙计每日按时喂食,想要一直供养到它老死。

“难道是它?它成了精?”

“不可不防。”

徐三长了心眼,自那以后,每逢伙计去喂那头老猪,他便也悄悄跟在后面,暗中观察那老猪神态变化,只是那老猪神态安详,来食便吃,来水便饮,并无半分不妥。

徐三二丈摸不到头脑,警惕的心也稍稍放松了些。

一切风评浪静,直到那天晚上。

那天是满月,徐三跟好友约了酒,一气喝到半夜,酒宴还未散,他可不敢彻夜不归,自罚了三杯便离了宴,晃晃悠悠往家赶,回到家就见小厮悄悄给他开了门,内屋的门却推不开,他知翠娘是气恼了,也不敢再推门扰她清梦,闲来无事,也就晃悠着步子去后院瞧瞧。

满月,月辉洒落在地面一片。

他坐在院中石凳,正暗自惊叹好光景,突然耳边传来生硬的言语声。

一字一落,似是咬牙切齿发出一般,恍惚间他听见了“吃人”的字眼。

当即便吓得酒醒了大半,他赶忙掏出怀里的尖刀,他这是多年的习惯,祖传剔骨刀从不离身。突然听这声响,他吓得胆战心惊,没注意手心让那利刃一抹,当即见了血。他没在意,在地面抿了两把止血,便寻着声响暗暗踱去。

声源竟是那公猪圈。

这孽畜真成了精。

徐三酒意彻底散了,他不敢贸然行动,只能偷偷透过窗口往屋子里看,幸得是满月,清透的月光照得屋内也是清楚。

那孽畜当真成了精,它正像人一样站立着,朝着月亮频频点头,似在拜月,嘴中仍一字一字的发出人声,只是字音生硬,如同木板被锯发出的嗤啦声。

这孽畜到底说了些什么,徐三紧握了尖刀,竖起耳朵仔细听。

“子…子…孙…孙…杀…尽…人肉…可食乎…食其子…人肉可食矣……”

徐三越听越惊悚,越听后背越是发冷,他已惊出一身冷汗,夜风一吹,无比清醒。

这孽畜俨然成了精!它暗暗自语道出实情,原来它每日在这独屋圈养,前后落差之大让它心生愤懑,本来心中已是愤恨不平,在这静屋又练就了副好耳力,每日皆能听见前院宰杀的磨刀霍霍声和放了血的屠猪垂死挣扎的哀嚎,那可都是它的子子孙孙,日积月累受此刺激,它俨然也炼成了心魔,也想要吃人肉泄恨,可吃谁呢?不是旁人,它竟想吃杀猪匠的爱子。

它想吃徐三的儿子!

徐三在门外将它的恶念听了个一清二楚,想起自己五岁天真烂漫的小儿,那孽畜竟恶胆要食他,又急又气,当即挣身站起,一脚踹开房门,紧握尖刀卯了杀劲要弄死这孽畜。

那公猪听见身后声音,立马噤了声转过头来。

月光下,那竟是一双血红的眼睛,皱起一脸凶相,似人非人,似猪非猪,它此刻正呲着獠牙,口吐白沫,要朝他奔来拼命。

…………

“徐哥?快醒醒,起来了!”他模模糊糊醒过来,脑子昏昏沉沉,使劲睁开眼皮才瞧见翠娘在一旁唤他,“翠娘,我这是?”

“你怎么还去那后院猪圈门前昏睡,今早喂猪伙计瞧见才把你抬来,还握着那剔骨刀,也不怕伤着自己……”

徐三一听猛地惊起,他赶紧展开手掌,那条半寸长的刀口赫然在目,那可不是梦!

“翠娘,翠娘,徐朗去哪了?他在哪呢?赊刀人说的对,那孽畜成了精!”

“他,他跟着伙计去瞧那老猪……”一向果敢的翠娘也乱了手脚,瘫软在地,徐三顾不上扶她,三步扑到橱柜取了那把剔骨宝刀便朝后院奔去,一进后院就瞧见儿子正怔怔的要往猪圈里走,那个幽闭的屋子此刻开着门,伙计也不见了踪影,冰冷僵硬的声音正一字一落的从屋子里传出,

“来…快…来…快…过…来……”

那孽畜正发出人声诱惑徐朗靠上前去。

“徐朗!快过来,别过去!千万别过去!”徐三看这情形哪能不着急,拼了命的撕心裂吼,可徐朗就像魔怔一般,丝毫听不见他的声音。

眼看他就要踏进门槛,徐三突然想起父亲的一句话,他赶忙抄起手里的两把尖刀,用那刀刃刺啦一声朝另一把刀面划去,嗤啦一声,徐三都感到手上刀刃颤抖,声响更是尖锐刺耳,泛起剧烈的恶心,那孽畜听了这声一时承受不住,凄厉哀嚎后又发出凶狠怒吼。

徐朗一下回了神,瞧见面前的公猪满目狰狞当即吓得撤回了脚,没站稳跌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

徐三一看此法有效,便一边两手不停磨刀一边快速跑向徐朗,那孽畜知道计划落空,又听这磨刀声实在难捱,恼羞成怒竟要奋力跳出圈猪栏现出满口獠牙要朝徐朗咬去。

千钧一发之际,徐三飞扑过去,硬是挡在儿子面前,要用肩膀生生替他挨下这一口,濒死感唤起了他巨大的潜力,伴着一声怒吼手上的两把尖刀也在刹那间穿进那孽畜喉咙,徐三下了杀劲,手腕一转便旋下那孽畜头颅,直直飞出几丈远才跌落在地。

…………

那孽畜身子还在一耸一耸,过了好一阵才挣扎不动。

徐三卸了满身力气,疲惫的站不起,徐朗受了大惊,正扑在他怀里嘤哭。

哪知道这后院祸乱刚平,前院又出妖。

不知哪里窜来一头疯狗,口吐涎水,趁人不注意,从那栅栏缝隙钻进猪圈,闯进后便朝着母猪乱咬一通,受惊的母猪在圈中四散逃窜,有那躲闪不急的,不是被疯狗咬伤就是被踩踏致死,而那被疯狗咬伤的母猪像是发了癔症,暴躁如雷,口吐涎沫不一会便四肢抽搐,僵硬如尸。

翠娘闻声赶来,猪圈已乱作一通,她见此景也无计可施,伙计们更不敢贸然进圈,生怕自己性命不保,只能生生看那些母猪遭受疯狗狂咬。

正发愁之际,突闻后院又传出声声公猪怒吼,那疯狗听闻着实一惊,竟愣了神夹起尾巴,那母猪听闻此声像是受了慰藉,也暴怒奋起,朝那疯狗狂奔来,那疯狗一时躲闪不及,被狠狠卷落在母猪脚下,没一会儿便被踩踏的血肉模糊。

见那疯狗已死,母猪渐渐平静下来,只是这一遭,偌大的猪圈只剩几只母猪幸存。

等徐三赶来看到此情此景,终于明白了赊刀人的话。

“豕擅人言,野犬作祸,母豕僵乱。”

如今一一应验。

徐三抱着怀里的小儿,愣了神,倒是翠娘很快便休整了过来,有条不紊的指挥家丁检查了圈猪伤势,就地架起柴草,将病猪死猪一律焚烧处理。

徐三看着那几头幸存的母猪,欲哭无泪,只能一遍一遍抚摸怀里儿子的头发,翠娘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道,她早就料想赊刀人的谶言会应验,暗中转移了一批待产母猪到别院,这一遭,并未摧了家业,她加固了围墙,可却疏忽了栅栏,万万没想到那疯狗竟骨瘦如柴能从中钻入,现在想起,那疯狗是患了狂犬疫,若是伤人,那后果更不堪设想。

又过了月余,那赊刀人果然应期而至,徐三再也不敢怠慢,准备设宴款待,更是奉上丰厚酬金,那赊刀人仍是戴个斗笠,看不清面容,谢绝了他的好意,要求去猪圈一看,徐三不明所以,也只能恭恭敬敬带路,那人一个翻身跳进猪圈,待出来时,怀里多了一只小猪崽,身上长了黑毛,属实另类。

“这个,做报酬”那人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去了,只留徐三站在原地心里空落落的。

…………

“这天下当真是无巧不成书,那赊刀人背着刀具,又怀揣一头小猪,怎能不惹人注目,我那时赶着去买墨砚,瞧见他衣着打扮属实怪哉,便一路悄悄跟在其身后,他径直往那后山老林走,我料想他要杀稚猪做肴,想着自己酒壶还有剩酒,正好作伴,便继续跟在他身后,他突然张口说了话,起先我还以为是对我说,正要答,听了一阵才知道,他竟然是跟怀里的猪崽讲话。”

“那他说了什么?”我实在好奇,瞪大了眼睛。

忡生笑了笑,又抿了一口酒,他说:“唉……你既然自断了性命离了那心碎之地,何苦又投胎做豕进了他家……”

“说罢他停在一野猪洞口,洞中野猪正发出呼呼鼾声,他悄悄把小猪送了进去。

他一回头便瞧见了我,我楞着无话可搭,便讪讪一笑,说自己也要赊把刀。

当然,也落得一谶。

起初我不知他对那稚猪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直到那徐三与我邀酒,喝醉后听闻我也赊了一刀,将这故事讲与我,他当时已是酩酊大醉,说他实在想不通,当年那头公猪是他夫妻俩倾注心血自小一手养起,精心喂养,上心程度比自己儿子徐朗是过之而无不及,更甚为它摆脱了上宰杀台的命运,为何它会生出如此滔天恨意,竟要生吞他的小儿。而最让他想不通的是,就在它獠牙触碰他肩膀的那刹那,恍惚是它突然合了嘴故意将脖子触上刀尖,借着巧劲离断脖颈……他想不通,他实在想不通。

…………

忡生笑而不语,只是一味往口里添酒,我似乎有些明白了那头公豕,徐三以为的供养,殊不知是孤身处在那间小房,煎着主人的恩情日日听闻同类死前哀嚎,这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对了,忡生兄,你还说起,那赊刀人也留与你一谶,那谶是什么?”

他默默无言良久才吐出几字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我突然也理解了他。

作者:晴空,秀外慧中的小姐姐,很可爱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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