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了芭蕉。

文字 |「誰最中國」

圖片 |「来自网络」

首、封圖 |「喜玛拉雅北坡的鱼」

闷了许多天，终于夜幕低垂时，等来一场雨。

盛情难却，于是干脆合上书，就着雨声入眠。梦沾染了水汽，携我回了江南，不偏不倚，就坐在听雨轩里，闭着眼，想起一句沈周的诗：抱得琴来不用弹。

抱得琴来不用弹，因为雨落时，有荷叶做鼓面，翠竹化丝弦，芭蕉阔叶，层层叠叠，是琴键。

图 | 喜玛拉雅北坡的鱼

第二天下楼时，看到窗下绿地上，真有一棵芭蕉，亭亭地立在一群盆栽后面。

北地没有种芭蕉的习惯，想必是位有情趣的邻居特意买来，摆在窗外。正是楼房的一处凹角，有了这棵芭蕉，仿佛平白惹了许多文人气来。

李渔曾写，“幽斋但有隙地 ，即宜种蕉。蕉能韵人而免于俗，与竹同功。”换到今日，则更是“但有隙地 ，即宜种蕉。”一蕉得种，陋室也变幽斋。

落在芭蕉上的雨，与未曾落在芭蕉上的雨，大约是两种不同的雨。

如今的居所，想听芭蕉雨声，几乎算得一种奢侈。羡慕曾经的文人大家，为自己造园子，释尽一生才学审美，只为引雨来时，可听蕉声。

都说晴园林不如雨园林，差的那一点，便在听觉。雨落时，一片蕉声，有绵有促，有舒有缓，不是落在耳里，更像拍在心上。

图 | 虞清

雨天时，园子里人少，最适合去听蕉声。

苏州那么多园子，去哪里都好，只是我更偏爱大名鼎鼎沧浪亭对面，那座小小的可园。

可园很小，但比拙政园年纪还要长九个甲子，早先名“近山林”，后建成书院，曾藏书八万余卷，是唯一一座书院园林。可园虽小，却有诗书气度，建筑疏朗，犹如芭蕉，虽是草本，但形似一树，有柔叶，有硬骨。

在很长很长的时光里，可园都是以废弃之身，站在沧浪亭的对面，沉寂而幽微，不知人间繁华更易。

图 | 虞清

那些年的雨，照旧落下，无知无觉，可园里，蕉声依旧，一如盛时。

可园之“可”，是随遇而安，顺其自然，怀抱书墨，历经沉浮兴废，其心不改。

那园子里的芭蕉，听惯了朗朗书声，如今阅雨，四壁回荡起，仍是旧时江南的木铎金声。

暑热当头时，芭蕉便低眉不语了。

虽低眉不语，仍一身水意，倚在粉墙一侧，广袖轻舒，像一支饱蘸了墨的狼毫，紧随烈日眼色，铺出一尺清澈。

那蕉心处新抽出的叶片，是淡淡一笔，投射在白墙上，微微浮荡，在说故园雨潇潇。而那长久了的叶片，绿得很深，浓浓地在下方一展，在说山水路迢迢。

图 | 喜玛拉雅北坡的鱼

旧时永州有八景，绿天蕉影是其一。

人称草书圣手的怀素十九岁云游潇湘之地，出家修行，围寺种了数万株芭蕉，绿荫遮天，便将居室称作绿天庵。

虽已出家，但怀素仍不能离酒，最喜醉中挥毫，扯一片蕉叶，其上运笔，如骤雨疾风，飞动圆转，酣畅淋漓。

图 | 喜玛拉雅北坡的鱼

仰慕怀素的，有俳句大师松尾芭蕉。

《移芭蕉辞》里，松尾芭蕉写，“风吹叶摆，如凤凰摇尾，雨穿叶破，似青龙之耳。新叶日展，启横渠先生之新智，待少年上人之开笔。”

少年上人，即是怀素。

“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这话，还是李白说的。

松尾芭蕉，只看名字，也能知道他对芭蕉的爱意。他在院子里种芭蕉，或因水土适应，分长数茎，硕叶茂盛叠重，占据庭院，遮蔽茅草屋檐。芭蕉叶片宽大，七尺有余，几可裹琴，亦能缝制成琵琶袋囊，旧友、门人皆爱之，刨芽分根，四处相送，年年如此。

图 | 喜玛拉雅北坡的鱼

松尾芭蕉晚年辗转飘零，心里仍有所念，当是怀素惹了那一笔蕉墨，点在松尾芭蕉的心上，化不开了。

终了，果真是故园雨潇潇，山水路迢迢，虽等不来少年上人开笔，但院子里的芭蕉，或许能懂他的心意。

总是能懂的吧。对芭蕉来说，或许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但总是领情的，解意的，从不怪谁。

倒是人心里杂乱，难以入眠时，反倒怨起芭蕉来。

图 | 喜玛拉雅北坡的鱼

清代钱塘文人蒋坦，曾与爱妻秋芙住在西湖边，秋芙喜爱芭蕉，在红窗下种了，叶大成荫，隐蔽帘幕。某夜落雨，蒋坦在床上听着滴沥碎响，心郁难眠。

翌日，提笔在芭蕉叶上写下一句：

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再一日，见那芭蕉叶片上又续了一句：

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柔媚一笔，自是秋芙锦心绣口，轻轻调侃过去，又将丈夫心中郁结梳开，情趣盎然。

图 | 喜玛拉雅北坡的鱼

林语堂欣赏秋芙，认定她是“中国古代文学里最可爱的女子”，是不是“最”不一定，但秋芙是极温柔可爱的。有雨时，她会惦记着树上的雏鸟，怕被风雨吹坏，秋天桂子花开，她与丈夫折了桂花来，绑在车子上，驾车全市去散播桂花香气。

秋芙之温柔，宛如蕉叶，柔韧宽阔，承雨也承微光。

乐天居士写，隔窗听夜雨，芭蕉先有声。

先轻轻浅浅，再嘈嘈切切，先细语低诉，再开怀相拥，那一袭堆青叠翠的阔叶，独自等了多久，没细数，在等雨吗，无人知。

世人只见它离披漫展，如怨如慕，便说芭蕉惹骤雨，我却想，分明是雨次次不打招呼先来招惹，芭蕉空守在窗前，若非雨来，从不声张。

这样想着，又怜起雨来，如果没有芭蕉，那年年岁岁的雨，该要落到哪里去才好。

图 | 喜玛拉雅北坡的鱼

回到那场芭蕉梦里。

回到蒋坦翻来覆去睡不着的那一夜，回到松尾芭蕉动心起念让少年上人开笔的那一夜，回到怀素伶仃大醉的那一夜，回到可园书声戛然的那一夜。

雨打芭蕉，打了几千年，仿佛已成亘古，仿佛千秋万代的光阴，沧海桑田的变幻，都简约成这样一个雨夜，骚人墨客也好，英雄美人也罢，都守在同一场雨里，共听同一场蕉声。

不是芭蕉惹了雨，是山河岁月一振翅，惹了芭蕉。

图 | 喜玛拉雅北坡的鱼

若你有雨，却无芭蕉，便向晚唐的诗里，婉约派的词里，水墨的画里，借一棵来吧。

沉沉睡去，晚风浮动，一帘蕉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