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14 晓南
我喜欢在某一个无风的黄昏，看那天边的斜阳——她鲜红如血，悄无声息，伸手可即，却又遥不可及；她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神秘而又通透；她的魅力是如此的清纯，而又如此的叵测。
在爱情的世界里，有一种美，恰就像这斜阳一样，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斜阳式的美”——她很美丽，但总让人难以靠近；她很热情，但却让观者感到一丝微微的凉意；她身上散发着一种红色的魅惑，但光芒却又并不刺眼；她从来不会灼伤人的眼睛，但却能远远地、无声无息地引起另一颗心的自焚！
或许，对于这种美，早在古时就已有先贤尝试过形诸笔墨。“冰美人”、“冷艳”等等词语所形容的，差不多就暗含这种感觉了。曹植在其名作《洛神赋》中所描写的那位可望不可及的神奇女子也带有一点点这样的味道。可以说，这种味道与西方文化是有点格格不入的，西方的文化是一种“求根追底”的文化，不喜欢这种不文不火、不进不退的“中间状态”，他们要求的，是一种有棱有角的极端状态。不过，仅就爱情领域来说，这种“斜阳美”的魅力好像还是有一点放诸四海而皆灵的——比如说歌德名作《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绿蒂小姐，显然就是这样一种斜阳式的美人。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人物实际上是相当“危险”的，因为她自己不冷不热，却能让钟情于她的人极度狂热；她自己保持着一种雍容自若，却能让思念她的人方寸尽失；她自己无声息地运转不起一丝涟漪，却能让爱上她的人迅速燃烧殆尽。一声爆响、一道闪电过后，只留下一抹血一样的红——于是少年维特式的悲剧就此诞生了！
这种斜阳式的美，不同于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那种感觉，那是一种生命迟暮的感伤；也不同于“最美不过夕阳红”那种寓意，那是我们对老年人的敬意；当然也有别于《三国演义》开篇杨慎名作“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那种雄浑的叹息。
她是琼瑶笔下的那种美，那种销魂蚀骨的爱情一抹红：
朝朝共暮暮，
相思古今同，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同样的一句“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在不同的语境里含义竟有天壤之别。我曾经在某位大学新生的床头上看到过悬挂的这句“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书法，我猜想他意指的是就是琼瑶笔下的这种寓意。假如这位贤弟已届不惑之年，那么我联想到的就一定是杨慎笔下的那份叹息了。
所以这种“斜阳式”的美是只适宜少男少女们来钟情的一种美。他们情窦乍开、枝丫尚嫩，还经受不了烈日的曝晒和黑夜的寒冷，于是他们对血一样红的斜阳怦然心动、想入非非。他们抵制不了这种诱惑，却又不敢靠近或者不知如何靠近，于是更加想入非非，更加欲近而不能。就这样，在一轮又一轮的思想矛盾中，诱惑层层加码，直到晕轮式的红色光芒映满了心灵的整个天空，于是整个世界就沸腾起来了，轰轰烈烈起来了。
所以我这里所说的“斜阳式”的美，是少男少女眼中的那种美，那种在情窦初开的花季里才有的美。
这种美当然是至纯至洁的，但这是因为她还没有经过人生履历的冶炼，还是未洗的铅华，因此她实际上是一种不真实的假象。年少不经事者只看到她的美丽，却不知她的真实面目是一团足以把人化作焦土的火焰。所以说，包括言情作家在内，作为“过来人”，如果还一味地向涉世未深的少男少女们兜售这种“斜阳美”，我以为，是应该受到谴责的，因为他们这么做，就等于在向年轻人勾勒一幅不真实的画，却没有告诫他们：谁要是把手伸进这幅画里面妄图寻找现实，往往就是以受伤的悲剧而告终。
这与针对儿童的童话不同。我们可以通过童话在孩子们的心里播下美的种子，但是如果我们还企图向缺乏人生体验的少男少女们传达一种“爱情可以一尘不染”的观念，甚至把爱情描绘成一种朦胧的美，那么实际上就是在把他们引向一个充满陷阱的危险关口。
但是我们并无需否认这种美，尤其是站在年轻人的角度去看她的时候。这与从孩子们的眼中看世界是一个道理。这种美是勾魂摄魄的，她着一身诱人的玫瑰色，涂抹一层血一样的忠诚，她夺目却不刺眼因而经得起长久的注视，她朦胧缥缈因而能激发人长久的想象。
的确，从某种程度上讲，她的美只是一种想象的美，甚至可以说她的美都是由观者自己的心灵“后期加工”出来的世界。作为斜阳，有时候她可能还不知道自己是一轮“斜阳”呢。事实上如果有人试图把自己故意塑造成这种“斜阳”，那也是相当有难度的。这就好比说：自作多情和被掩饰的风流总是容易为人识破的，只有那种本性纯真、优雅矜贵的人物最容易成为这种“斜阳”的角色。太过多情的人是不适合作“斜阳”的，因为情太多了就很难保持矜持；性情木讷的人也做不了“斜阳”，因为这种人缺乏那种玲珑剔透的灵气，也没有那份如梦如幻的神秘感；老于世故的人也同样不能够成为“斜阳”，因为他们的心地已不再纯真。
风流成性的人物，或者所谓的情场老手，他们虽然也能把对方弄得“死去活来”，但这种魅力不属于“斜阳式”的美，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烈日”比较贴切些。真正的“斜阳美”，一定是那种单方面的美，在这个世界里，作为“斜阳”的一方一定是无心的，也就是说她被对方当作“斜阳”完全不是出于她的本意，一切都在于对方被她吸引，对方用自己的想象把她塑造成神，对方又用自己的心吐出来的丝把自己裹进了难以自拔的深渊。因而这是一个充满张力的世界：
我已成疯狂的海洋，
你却是冷静的月光。
你明明在我心中，
却高高挂在天上。
我不禁伸手抓拿，
却发出悲哀的空响。
郭沫若的这首名作《瓶》，堪称是对这种境界最生动的描述。其特点就是“一边静，一边动”：这边安然沉睡，那边辗转不眠；这边静若秋水，那边沸腾疯狂。
当斜阳逐渐沉去，留给海洋的那天边一抹红，无疑带有一点悲剧性的色彩，那注定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因为，当明天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海洋将不会再疯狂，而对于观者来说，昨天的斜阳是不可替代的。虽然从理性上无法解释昨天的斜阳和今天的有什么不同，但是从情感上来讲，每个人心目中的斜阳却只有特定年代的那特定一轮。
不是每个人在年轻时代都曾深深迷恋过斜阳式的美，也不是每个人在那个豆蔻年代都曾充当过别人的斜阳，但是或许可以这样说，经历过斜阳美的人生是更加富有的人生，这样的人也是比较幸运的。是的，“幸运”与“不幸”似乎只有一墙之隔，在那种美丽又危险的境界里，你多踏出一步，就有可能走向维特式的悲剧，而你及时止步，就会给人生留下一笔绝色的美丽。不管你当年曾经沉溺于斜阳美还是被别人当作斜阳，都证明你在人生启蒙之初的心灵是纯洁无瑕、天真烂漫的，对于前者，还可以再加上多情善感，对于后者，则可以加上矜贵典雅。
如果一个人上了年纪以后还在这种意义上迷恋于斜阳，除非他是诗人或者艺术家，否则就是不可思议的。对于这样的人，包括诗人、艺术家在内，我们一方面担心他们能不能回归到现实里来，另一方面则担心他们会否把年轻人引入歧途。还有一种人，他们自己本身并不迷恋斜阳，但是却把自己伪装成迷恋斜阳，投年少不经事的人之所好，打着“真、善、美、自由”的旗号去鼓吹斜阳式的美，怂恿年轻人“摒弃”父辈们的偏见与世俗的羁绊，去义无反顾地追求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对于这种人，我们是最需要批判的。他们或许本质上并不抱有恶意，但是基于他们的怂恿行为可能带来的后果，对他们还是要批判。
那么有没有可能一个人“长大”以后还能够成为别人眼中的斜阳呢？要我说，这样的人物还是生活在小说里比较好。你看在言情小说里，这种纯真的“成人”是很多的，不过我发现，他们没有一个赶得上金庸笔下的小龙女可爱的，只可惜，小龙女她也只适合生活在那个童话般的武侠世界里。对于这种人物来说，我不得不由衷地赞叹他们的心灵之纯，也不得不担忧他们在现世里的生存。
对于洗尽铅华的人生来说，最富有诗意的还是：当多年以后他已经心如止水时，在某个寂静的黄昏，不经意间瞥见天边那轮火红的夕阳，他不禁感叹于斜阳的美还一如从前，还能够依稀记起当年倾听“人依旧，岁月流逝，留不住斜阳”这首歌时的感伤，伸手摸一摸心灵上那道刻骨铭心的记忆，还能够感受到一点点轻微的痛楚，然后，他嘴角微微一动，笑言自己如今已经风化成一座冰冷的山。这时一句诗蓦地浮现于他的脑际：
苍山如海，
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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