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清华大学哲学系黄裕生教授于2017年9月4日在人文学院研究生新生迎新会上的发言。
尊敬的各位老师、各位新同学：
大家上午好！今天我很高兴来参加这个迎新会，也很荣幸能站在这里跟大家说几句话。
首先要对人文学院2017级研究生全体新生表示欢迎！欢迎来自不同高校、不同国家的你们加入清华大学人文学院。
你们已经在大学校园里度过了四至七年人生最美好的岁月，接下来，你们将在清华人文学院度过三至五年的特殊时光。
这特殊不仅特殊在清华的校园，清华校园的确是世界最优美、最开阔的校园之一，你可以在这里炼就最豪迈的步伐，可以在这里展开最绚丽的遐想。
这特殊也不仅特殊在清华拥有“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传统，拥有新清华第一任校长蒋南翔在清华确立的一种精神，那就是为了求真求实而敢于“开顶风船”的坚守。
这种特殊当然也不仅特殊在清华人文学院特有的学术风格与学术思想。
你们要在这里度过的特殊时光，最重要的特殊之处在于你们选择了“人文科学”作为你们将要学习与投身的领域！而在今天，在这个现时代，人文科学这个本来是“最普遍的科学”，却在全球范围内越来越成了“特殊的科学”，在有的地方甚至特殊到了濒危的境地。不仅社会视野越来越把人文科学挤出了关注区域，连同大学这个原本就只是为了人文科学研究与教育才被建立起来的机构，也忘恩负义地把人文科学越来越边缘化。
从亚洲到欧美，乃至世界，几乎在所有大学里，人文科学都一再经受着被挤压、被忽略，乃至被裁减、被压缩的命运。人文科学几乎成了不合时宜的科学。在越来越多的人眼里，甚至在一些大学教授眼里，包括在一些校长、校董眼里，人文科学成了“无用的科学”，或者最多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装饰性科学”。
所以，在这个时代，你们选择了人文科学，也就是意味着你们选择了冒被时代忽略、被社会挤压的风险，意味着你们愿意与人文学院的学者、老师们一起坚守不合时宜的努力。
所以，在这里，我在向你们表示欢迎的同时，也要为你们选择了人文科学，选择了清华人文学院向你们表示敬意！是的，我说的就是敬意！因为你们实际上是在以你们的青春与我们一起为人类冒险！你们甚至将以你们的一生向大学、向社会，也向整个人类证明：人文科学是不可挤压、不可忽略的！人文科学应该重新作为大学的根基回归到它在大学应有的位置！
我确信，你们在人文领域的冒险与努力是人类一项无可替代的崇高事业！只要人类有尊严与自由需要维护，有价值与意义需要捍卫，人类就离不开人文科学。质疑人文科学是否有用，就如同质疑人类自己是否有尊严；质疑人文科学是否有价值，等于质疑人类的自由是否重要。但是，对于人类来说，还有什么比尊严与自由更重要的吗？你学科技知识，可能会给社会带来财富，你学经济金融知识可能会给你个人带来财富。但是，如果没有尊严与自由，一切财富都不过如同猪的饲料！
我们可以大胆承认，人文科学是关于边缘的科学。但是，这绝非意味着，人文科学是可以被边缘化的科学。因为人文科学所要追究的边缘，不是具体事物的边缘，而是人性的边缘与世界的边界。在人性的边缘处，我们才能真正揭示善与恶的绝对界限。而善与恶的界限永远不可能被边缘化。
实际上，也只有抵达人性的边缘，才能触碰到世界的边界。而在世界的边界处，我们打交道的就不仅是部分的东西，不仅是相对的事物，而且是整体，是绝对。而能被边缘化的永远不是整体，不是绝对。如果人类试图在自己的生活中把它边缘化，就如今天人们试图把人文科学边缘化，那么，这不过只是人类的一种自我迷幻、自我欺骗。
人文科学与其他科学的最大差别不在研究方法上的差别，更不在于风格上的严格与不严格的差别。有一个很流行的观念以为，自然科学是最严格的，社会科学次之，而人文科学是最不严格的。这是对人文科学缺乏深度理解而产生的一个错误观念。今天，在这里，我要借用哲学家胡塞尔的话说，与这种观念相反，人文科学是最严格的科学，因为它是最纯粹的科学。那么，人文科学的纯粹性纯粹在什么地方呢？纯粹在它的对象是最纯粹的对象，纯粹在能够触碰到这种对象的心灵是最纯粹的心灵。
实际上，人文科学与其他科学最根本的差别首先在于对象的差别：不管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都是也仅仅是关于具体事物的科学，也就是关于有限物与相对物的科学。但是，人文科学却要穿越一切有限物去触碰整体，去追问绝对。
这个整体，这个绝对在哪里呢？在人性的边缘处，在世界的尽头里。人类在自己的生活世界里，首先发现的是两类东西，一类是具有各种不同功能的各种相对性事物，比如，可吃可喝可用的各种具体事物，一类是拥有不同能力而占据着不同地位的特殊个人。但是，如果我们人类只能发现这两类事物，那么我们的生活世界就与动物世界没有本质性区别。
我们人类的不同凡响之处就在于，终于有一天发现，除了丰富多彩的相对性事物以外，在我们的生活世界的尽头，竟然还有一个绝对在。它虽然永远不出场，却永远在出场物的边缘而构成一切出场物的源头。与这个发现相关，人类有一天还发现，在充当着不同角色的各种特殊人身上，竟然都有一个普遍的身份，这就是“普遍的个人”，因而在人与人之有普遍的原则需要追问和坚守。
伴随着这两个伟大发现，人类还进一步发现，只有从绝对或整体那里返过来看，原来所有那些具体的事物才获得它自身的意义，才能真正被理解。
这三个伟大发现产生的时候，也就是人文科学诞生的时候。这三个发现使人类面临界着三种关系需要追问与处理，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普遍关系，人与绝对者（超越者）之间的不对称关系，以及相对物与绝对物之间的历史关系。人文科学就开始于对这三大关系的追问与反思。
但是，不管是绝对者，还是普遍的人，都不是功能性存在，都与功用无关，简单说，都“没用”，像庄子《逍遥游》里的“大椿树”。所以，装满功名利禄的心灵都不可能觉悟到绝对，不可能触碰到世界的边缘。这意味着，只有能从功用世界解放出来的纯粹心灵，才有能力去理解、反思人类的三大关系，并确立起善的秩序原则。
这种纯粹的心灵也就是能够抗拒一切功名利禄诱惑的心灵，就是能够对一切强力逼迫说不的心灵。这种心灵也就是自由的心灵。人文科学开始于这种自由的心灵，也守护并造就这种自由的心灵。人类的真正教育就开始于这种人文科学的教育。书院的产生，大学的建立，首先都是为了进行人文教育，以便把人造就成拥有纯粹灵魂与自由心灵的人。
因为有纯粹的灵魂，人类才能克服私利与偏见而拥有公正的美德；因为有自由的心灵，人类才能够拥有明辩善恶的敏锐判断力，并且也才有勇气坚守自己关于善恶的判断。一言以蔽之，因为有自由的心灵，人类才能够有能力和勇气独立于权威与利益，并为建立一个更好的伦理世界而不懈努力。
相反，如果没有自由的心灵，人人都可能成为艾希曼而沦落为平庸的恶，生活成了仅仅为了获取面包与听从指令。所以，如果没有自由的心灵，你的忠诚，很可能是在助纣为虐；你夜以继日的工作，很可能成为日以继夜的犯罪。
今天，你们选择了人文科学，首先意味着你们需要学会倒空自己的心灵，把以往的经验，被灌输的知识，被嵌入的三观，以及眼前的功名利禄，都从心灵里倒出去。这既是心灵的解放过程，也是触探边缘与追究绝对的努力。倒空心灵并不是要否定或放弃那些被倒出去的东西，而是要从被解放了的心灵反过来理解与定位这些东西。这正是人文科学所要做的事业，也只有人文科学才能做的事业。人工智能几乎可以替代所有的智力活动，但是，心灵的自我解放、自我倒空的活动永远不可被替代。
今天，你们选择了人文科学，更意味着你们决定参与人类的一项艰难使命，那就是：守护一颗自由的心灵，并造就更多自由的心灵。大学之为大学，既是有伟大心灵栖居的地方，也是成就伟大心灵的地方，而唯有自由的心灵才是伟大的心灵。所以，你们要承担的使命实乃大学的首要使命，你们选择的学科实乃大学最基础的学科。
我们今天生活的社会被称为现代性社会。那么，什么是现代性社会？现代性社会就是经济生活成了社会生活的中心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要让人类仍然关注并改善道德生活，离不开自由的心灵；现代性社会也是科技活动成了人类活动的中心的社会，在这样的时代，要让人类仍然保持历史与未来的眼光，而不局限于科技展现的当前化世界，一样离不开自由的心灵；现代性社会也是人人获得了自己管理自己欲望的权利的社会，在这个“权利的时代”，要使人类不成为欲望与消费的奴隶，更需要自由的心灵。
如果说现代性社会需要解毒剂，那么最好的解毒剂就是自由的心灵，就是重振人文科学于基础地位。在这个意义上，你们选择的人文科学，实乃现代人类最需要、最迫切的科学。
最后，我想告诉大家，你们决定来清华学习、研究人文科学，也是最恰逢其时的选择。
在世界范围内的大学越来越技术化、实用化的现时代，只有那些自己的思想高度高到了能够认识到人文科学对于一所大学乃至整个社会具有无可替代的重要性的大学负责人，才会有眼光和觉悟始终支持人文科学的发展。而清华大学就有这样的大学负责人。近二十多年来人文科学在清华的发展就是见证；现任校长邱勇院士提出把清华建设得“更创新、更国际、更人文”的目标，是最新的见证。特别是人文科学在最近几年来持续获得更多实际性的支持，对于人文学院是一个新的发展机遇，对于你们来说，更是一个机遇。
所以，我相信，你们在清华即将度过的特殊岁月，将是充满机遇的岁月，将是被需要、被召唤的岁月。
所以，我要请你们，从今天开始，挺起你们的胸，昂扬起你们的头，从清华园出发，去触碰人性的边缘，去试探世界的边界。那里，才是真理栖身之地，那里才是世界永恒的中心，那里也才隐藏着不朽的荣耀！祝福你们！上天与你们同在！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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