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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土

六岁,父亲便将我们家从城里搬到郊外的党校宿舍。它紧傍坞城村的大片原野。它极自然地紧偎着自然,我便顺势得到一块城里孩子没有的泥土。

走进宿舍院就发现这宿舍很空旷也很美丽。南边空地种了小麦,中间和北边多有杂树林。十几排银灰色的砖瓦房在杨柳林里隐匿。穿过麦田趴在土墙的豁口向外望,眼前是一大片绿色的细林子,正集体地摇来晃去。母亲说这是芦苇,在我看来却是森林,里边传出各式鸟叫,热热烈烈的。穿过芦苇荡,平展的原野望不到尽头,一条名叫二里河的绿色小河轻巧地流淌而来,从党校门前绕道向西流去。河的岸边有成片的稻田菜地。

上辈子一定是只鸟或兽,再不就是条蠕蠕而动的虫子,不然地话我怎么会是那样喜欢?喜欢得每天要去旷野里游逛发癫,抓这鸟摸那虫,一门心思去和它们对话。面对白云蓝天田野河流面对欣欣向荣的草木,还有起伏呻吟的土地,我一下子就明白,它们原是给我准备玩耍的。于是始终没有道谢,只是撒丫子享用这一切去了。春日的燕鸣夏日的布谷,秋天的乌鸦冬天的雀噪,阳光露水迷雾冰霜,即使是路边的黑蛐蛐儿小唱一曲,也会给人制造出一个十十足足的熨贴来。

每天喝罢玉米面糊糊,就擓着篮子从围墙豁口出去,穿过密密的芦苇荡,越过汾河干渠,来到二里河边剜野菜。

从不怀念那时的穷,,却难忘记过去的蓝天,真正的一尘不染,象用毛巾仔仔细细地揩过,把缺吃少穿的孩子都感动了,心情一下子好得不得了,冲着天直嚷嚷。

爱党校门前的二里河,河水只有腿肚子深,河床却很宽。两岸水草丰茂,常有农民把自家的羊用铁钎固定在岸边坡上享用肥美。那羊吃饱喝足后无事生非,强盗般守住草丛里唯一的小路不怀好意,黑长条的瞳仁里闪着两眼眶的狡诈恶毒。当我终于大着胆子走过时它立刻紧追几步,猛地羝我屁股将我掀翻在河边,然后若无其事甩甩短尾“咩--”的凄切一声,反诬我欺负它。

河水绿得涟涟。下河猫腰用手偶而能勺几只虾,手心里努力蹦达着它的灰白。运气好时能摸到泥鳅,蚯蚓一般扭来扭去极易滑脱。给它裹上野菜放进筐里带回家,在瓶子里它蛇一般盘踞,仔细一看嘴边竟长着肉胡子,象极了小人书里的宋江。二里河上游有个水闸,平缓的水积成潭,水里一队队蝌蚪扭来摆去,耐心酝酿着新腿。几十天后,终于在一场暴雨之后,草丛里稻田边马路上,极目望去成千上万个小泥点活蹦乱跳,如地上窜起无数个小箭头。刚长成的小蛤蟆令人眼花缭乱甚至不能下脚走路。

南边有个航空俱乐部,常见到训练跳伞。一架黑灰色的双层机翼的飞机哼哼吱吱在天上彳亍,象只想下蛋却找不到下蛋窝的母鸡。终于,在绕了无数个圆圈之后,它从尾部掉出几个黑点。那黑点快速下跌,猛然,一朵白花绽裂在蓝天。滑翔机也常露面,仍是那种母鸡式的飞机先出场,屁股后用一根长绳子拽着一只怪模样的木制“大鸟”,它的翅膀比金属飞机要长,也听不到声音,它似乎很不情愿,硬被“母鸡”拖着在天上绕。绳子突然断开后“母鸡”急忙溜走,只剩“大鸟”自己在天上跌跌撞撞踉跄着,好久才逐渐平稳,蹭了油一样在天上抹来抹去。

那片芦苇荡紧傍着我们宿舍算倒霉,夏天因人们打粽叶被破坏一次,秋天又因孩子玩芦笛而被践踏。做芦笛我是内行,先钻入苇地选那半青半黄的削下,选一节并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削恰到好处的一刀,这一刀决不能将内膜削破,还要让这膜只露出指甲盖儿大小一块,唇边轻轻一吹,“呜呜”的声音让人心颤。一根芦苇可以削出五六支长短不一粗细不一的芦笛,拥有这么些“乐器”想吹什么就吹什么,能把自己所有会唱的歌和幼稚纯真吹奏出来,那细润清越的音乐远超过春日单调的柳笛,假若两支粗细长短不一同时放在唇边,可奏出一粗一细的悦耳的和声,就象一男一女在合唱,这么动人的声音岂止绕梁三日!拿把小刀坐在围墙上削芦笛,之后骑在墙上吹芦笛,身后是芦苇浩浩荡荡的伴唱,以及芦苇荡里“居民”的鸣叫,从日落黄昏吹到月儿东升。远处坞城村上空已飘散起袅袅的炊烟,宿舍里的妇女也在唤各家的孩子回家吃饭。

在芦苇荡里有过一次奇观。是个中午,当太阳把大地几乎烤焦时,我扛着捞鱼的小网子穿过芦苇荡。芦苇荡里一片荫凉,我沿着人们踩出的小道前行。突然,不远处有个什么东西在游动,定睛一看,是蛇!是一条青青的菜花蛇!以往见过人们打死的蛇,而今天这条是活的,它正弯曲着身躯逶迤而行。我愣过神来拔腿就想跑,但常听其他孩子说人跑不过蛇,最好站住别动它就不会咬你。我站在那儿看着它祈求它千万别过来。那条蛇好象根本就没看见我,它张大的嘴里衔着一颗花花的鸟蛋,这才是它更重要的事儿。它寻觅着终于在一块小石头前停下,它挪动着身子选择好角度,连头带蛋向石头上一碰,蛋壳破裂了,蛇仰着头贪婪地吸吮着蛋液,然后缓缓吐出点点碎蛋皮。它没理我,扭曲着身子又游荡着进入芦苇从去了。好半天我才醒悟到危险已过,撒开丫子狂奔着冲出芦苇荡。

旷野里是有音乐的,每个在野外长大的孩子都能听到。春风一刮那音乐就有了,它来自于泥土,是轻柔的呢喃,好象一个女人才睡醒。夏天是支交响乐,它来自天上地下甚至遥远的天外,每一株植物每一个生灵都“咿咿嗬嗬”应声,蓬蓬勃勃的。常常揪起一棵苦菜扣住一只蚱蜢,从它们的身上感觉出天地颤音。秋天的音乐太凄苦,冬天的则太凄厉。

每年的十月,飒飒的风便把原野刮黄了。庄稼收了,草结了籽。农民收割了芦苇,在麦场上用碌碡把它们碾平,然后跪在上边编苇席。芦苇荡突然不存在,它的“居民”们也不知飞向何方,只剩下苇茬儿,在黄土地上坦露着它们无奈的尖锐。漫天的乌鸦扯着嗓子“啊啊啊”,如一大片吵吵闹闹的乌云疾驶而过。排成人字的大雁,也焦急地鸣叫着掠过天空飞往遥远的南方。土地渐渐发硬,没几天二里河上结了薄冰,原野如死一般没有了生命。

并没有因为冬日而恐慌,和弟弟在家“乒乒乓乓”钉着“玩具”,准备到二里河大显身手。弟弟钉了一个冰车,放在冰上盘腿坐上锥子一扎冰车脱弦而去。但觉得女孩子也玩这个没意思,找来两块和自己脚一般长的木板,钉上两条铁丝,烧眼儿穿绳绑在脚上,再来两支如滑雪杖的长锥子,去二里河一试,天哪!简直就是《林海雪原》。“冰鞋”远比冰车跑得快,二里河的比赛常常是我把其他人远远抛下。每次滑到党校门口桥下,是我最惬意的时刻,来往的行人见桥下有人滑冰便驻足观看,他们的留步则使我得意忘形,因为手执长锥脚踏“冰鞋”的滑法在同伴中显出胜人一筹的大智大勇,招来惊羡的喝彩。于是觉得自己伟大得极其不象话,越发风驰电挚想展露出更美丽的风光,因此而付出惨重代价。一个漂亮的跟头之后,不仅人仰马翻四脚朝天,脑袋都不知是谁家的,还要接受人们幸灾乐祸的哄笑。

后来,我在这块乐土上哭着笑着吵着闹着直至长一位大大的的姑娘。

再后来,无论母亲怎样收拾我,让我拆棉衣缝被子做针线;无论我上多少学读多少书;无论我怎样刻意学庄重学文雅,学举止有度,学不苟言笑,但儿时吸入骨髓的“野”,总会耐不住性子“劈哩叭啦”杀将出来。那是坞城村的原野给我的野,是那方乐土给我的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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