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草草斋主,五湖四海之人,现寓居沪上。字写得潦草,人过得浮草,搜百方奇石以寄碧云,蓄半窗蒲草好待斜阳;喜读闲书,游戏文字,有公众号名“朴石的私人笔记”,得《徒然草》精髓之万一,则于愿足矣。
——区区数年,石菖蒲从文人书房案头,从山林溪涧间,忽然走入寻常百姓家,由传统小众审美摇身一变成为大众盆栽的“新宠”。
——短短一夏,有人以假乱真,有人哄抬物价,蒲价如过山车般爆涨爆跌,有人起高楼,有人血本无归,到泡沫戳穿,几家欢喜几家愁。只是可惜了一株株无辜菖蒲。
你肯定以为这是在描述过去两三年间中国菖蒲盆栽界的乱相。恭喜你,你猜对了,不过也猜错了。
因为我们所经历的这一切,在大约两百年前日本的一场“蒲疯”里,从京都到江户(东京),江户后期的日本菖蒲爱好者们,早就一一体会过了。
历史就是这样,时而轮回,时而复刻,毕竟,只要是关于人的历史,就是关于人性的历史,和国界其实无甚关系。
《盆栽流行史》插图“附石石菖蒲”,1934年出版
附石菖蒲,这是中国宋朝时期流行的栽种和审美方式。随着中日文化特别是知识分子以及佛教界的交流,山水石以及附石菖蒲,这些本身就带有禅意的文化形式,就随着禅僧的东渡来到了日本,并广受当时上层阶级的欢迎。
镰仓幕府的统治者北条时宗(1251年-1284年)从中国天童山景德寺迎请高僧无学祖元后,就曾经赠送给无学祖元一盆附石菖蒲。无学祖元因此作《太守(即指北条时宗)送菖蒲石》道:
一峰寒浸碧琉璃,
浪打枯严水半欹。
仿佛去年天海外,
客帆初到博多时。
与无学祖元一起来到日本的另一位僧人镜堂觉圆也曾作诗一首,名为《菖蒲石》:
碧玉盘中水石间,根蟠九节剑芒寒。清标富足萝窗底,三屿十洲谁共看。
由这两首诗可见,当时欣赏附石菖蒲,使用的是生有剑脊的石菖蒲,将之种在石头上后放在青瓷水盘中,既可观龙根赏碧叶,又可以小见大,见一盆山翠蒲而联想到天地间的自然造化。此种审美旨趣,与中国别无二致。
因此无学祖元由盆中水波变化,想到了自己跨海而来到达博多湾(现九州福冈市)的奔波旅程,而镜堂觉圆则从菖蒲水石中看到了世界宇宙。
芥子纳须弥,不外如是。
顺带说一句,一部分日本的盆栽或者水石研究者甚至认为,正是这跨海而来的附石菖蒲,开启了日本盆栽文化乃至水石文化两大传统,也成为了今日享誉世界的日本盆栽的历史源头。
后醍醐天皇(1288-1339)爱石,日本水石名品“梦之浮桥”,出自中国镇江金山寺
《理科十二月. 第五月 植物園》插图,1901年出版
更有人因培养附石菖蒲而致富。1816年出版的《十方庵游历杂记》中,就记录有附石菖蒲莳养名家伊左卫门的故事和发家秘诀。
伊左卫门乃是北多摩郡一个叫做深大寺的村庄(位于现神奈川县)的百姓,每年初夏时分到东京贩卖附石菖蒲。据记载,伊左卫门所售卖的附石菖蒲,其它蒲商“无可出其右者”。
《十方庵游历杂记》中是这么写的:
《十方庵游历杂记》
“在夏秋之际,于玉川河原选取适宜小石,将石菖蒲根缠绕其上,浸放于流经其宅的河水细流中。逾明年春,石菖蒲笼络石上,宛若天然。”(笔者自译)
而就中奥秘,就在于伊左卫门培养石菖蒲的选址。原来伊左卫门家比门口的道路低了一丈有余,因此将流经其宅的河水引入自家后,恰好形成了一个微型河谷,水中养分乃至水苔就此沉淀聚集下来,尤其有助于石菖蒲的根与石头更好地贴合。
据说,伊左卫门培养的石菖蒲,十盆可以卖到二十八个铜钱以上,而拿到东京市面上,一盆最高可以达到三十六钱的高价。伊左卫门也凭此成为当地“首富”。
然而,这些附石菖蒲的价格,与后文提到的的斑入品种相比,大概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染井植木屋风景》,东京丰岛区乡土资料馆
然而对于向利而行的商人来说,往往没有这么长的耐心。于是便有了种种“动手脚”的做法。
作假之事,在日本更早时期就已经有了。近来翻阅古籍,发现一本十七世纪出版的《花坛地锦抄》,里面就记载有一种石菖蒲作假手法。
在当时,有一种被称为“龟子石菖蒲”的栽种方法:将培养土铺设于一种圆形素烧陶器里,并将石菖蒲修根剪叶,以竹签固定于此容器中。因此类陶器有土性且易蓄水,因此石菖蒲可快速生长,约五个月后,将陶器打碎,受其形状所限,此时石菖蒲呈团形,盘根错节,翠叶通透,其形则如小龟(即“龟子”),故名“龟子石菖蒲”。
五个月的培养,其实已经算速成了,然而有一些“奸商”却更急于求成,于是“造假”成了必然。当时留下了这样的记载:
一些商人将油涂抹于蒲叶之上,用竹钉将蒲根钉在一起,这样一夜之间就可以造出“龟子菖蒲”来。这种赝品往往是卖相极好,清早拿到市集上去专门卖给不太懂行的“初心人”,然而带回家后,一天不到石菖蒲便枯死了。(笔者译述)
在江户时期关于石菖蒲的这场疯狂的“买买买”里,经国外引种和园艺培养、有别于传统审美的斑入和异型品种成为了主力。据记载,在文化三、四年(即1806-1807年)间,斑入乃至异形的品种,超过二百三十种。
《草木奇品家雅見》(1827)所录各类斑入植物
有一名当时在幕府供职,名为山田桂翁的人士,就曾经记录下来在文政七年(1824年)的一场“哄抬物价”的过程。
按日本学者估算,在1826年左右,一两金子相当于现在的36,500日元左右,一分大约是9,100日元,也就是说,最终七盆正宗的价格被炒到了25万日元(1.46万人民币)以上,那盆种在香炉里的有栖川则要价49万日元多(2.88万人民币)。
去年夏天以游资炒作菖蒲的那些人,看到这个数字,大概恨不得造个时光机穿越到江户年代去吧。
自该年八月开始,到十二月,不过短短数月,蒲价就一落千丈,纵然是异品,也不再为人所珍惜,沦落到随便栽种在烂泥坑或者“雨落”(日本传统建筑里,在地面上设置的让雨水渗透的区域)里的地步,“看顾者一人皆无也”——1831年出版的《宝历现来集》中,就记载有如此萧条凄凉的画面。
日本乡土研究者伊藤隼在1935年出版的《东京植物物语》里也说,在江户的三鹰地区有个名叫大泽的地方,过去也曾是著名的附石菖蒲产区,然而到了昭和七年(1932年),作者再访大泽的时候,却是一家卖石菖蒲的店家都见不到了。
《解忧杂货店》
作者如此收笔,惆怅之情,即便一百年后读来,亦如身临其境,足以为今日乱相之警示。
好在,除了利欲熏心与跟风之辈,无论古今,总有许多以蒲君为挚友的蒲痴。今时今日笔者有幸交结之诸位蒲友如是,江户时代亦如是。笔者在之前文章中提到的“石菖道人”,便是这样一位风雅之人,另有一位培养了“山吹菖蒲”的江户隐士高槁翁不言斋,亦活得颇有情趣滋味。不过,这又是另一个篇章的故事了。有兴趣的读者,且待下回详述。
本文经作者授权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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