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古典学问应读之书

——致王君晨光并示诸生札

 

晨光贤契如晤:

 

     大札接读甚久，始终无暇作答，稽延之过，务祈鉴谅。盖自五月以来，先邀北京学者共商文书整理大事，爬疏契约档案，费时颇多，收益殊少。继又读审研究生答辩论文，精力耗损亦多。近则赴吉首大学讲学，路途住返前后几至一周。人生叹老，逝者如斯，夫子川上之言，真乃悟道警语也。惟尽命分本有之责任，其余则一概诿诸天道，所谓“瞪着一双无极眠，闲看宇宙万回春”，庶几近于余之所想所为也。

 

     弟读张、杜二氏之书而甚有收获，余闻之颇感忭忻慰悦。读书之要，首在穷理。理之启神益智，必导人入于乐境。故好之不如乐之，乐之不足，则手舞足蹈之。此乃真读书，亦为真乐境也。而乐乃心之乐，心乐则气动，气动则化神，非仅任督打通，气质亦必变化矣。足证尚友古人，神交前贤，必凭借典籍。然自由出入者必乃精神，焕然变化者则为气质，欲获直入九霄云外之阶梯，读书岂非其中最重要之正途乎？

 

     张、杜二氏之书既已读毕，则不妨慎择他书继续深研。就当代治儒之书言，则不妨先读贺麟之《文化与人生》，蒙文通之《古学甄微》，再随时配合翻阅劳思光之《新编中国哲学史》。从晚近治佛之作看，则务必精读汤用彤、吕澂两大家之书，同时辅以南怀瑾之《禅海蠡测》、印顺之《中国禅宗史》。儒道释三家学说，影响中国文化既深且钜，其前后源流嬗变不可不清楚把握，义理脉络更有必要兼顾打通。司马迁所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最见学术抱负与文化精神。斯乃通人之学，平常多审思自反，必能开拓胸襟器识，切勿先存一门户之见，自蔽自锢而又妄大尊小也。

 

然义理虽必关注宋明儒，读书路径则不可不兼据清人。盖清儒治学最精，方法亦最可借鉴。凡前人著述可观者，一经清人之手，皆必精校细刻，注疏训释无不灿然足征。故梁启超、钱穆二氏之清代三百年学术专书，均应反复比勘对照阅读，以一窥清学源流演变概貌，掌握前贤治学方法路径。若问何以如此？答曰：凡先哲积思苦虑所得者，皆可解我困蒙迷惑之乏也。惟此皆知识之学问，有俾于学术史宏观大局之把握。欲窥知生命之真实，了解存在之究竟，则务必痛下反求内观之工夫，不徒玩拜文字光景游戏也。如此则宋明儒陆王一系之说最当关注，释家唯识之学亦应熟读，禅修法门或可慎择一二精勤锻练，庶几能契入高明广大笃实精微之境域也。

 

大体而言，读书最要之法，仍在精研原典，熟悉历史文化。经典既已精熟，绳尺便在胸中。孰家孰派，何正何偏，谁妍谁媸，是狭是广，心中定盘一照，高下皎然立判矣。否则终不免随人脚跟，学人牙舌，成见梗胸，浅识障眼，非仅隔于自己所身处之文化，亦斩断引发创造力之源头活水。盖历史文化长期积累所形成之经典，必为一民族精神价值寄托之总汇，能入其堂奥欣赏华美富贵者，学问根基焉能不深广牢固乎？昔南皮张之洞尝有言：“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由经学史学入理学者，其理学可信；由经学史学兼辞章者，其辞章有用；以经学史学兼经济者，其经济成就远大。”具见治经之第一步工夫，必精熟传统归属经部之小学。一部《说文解字》，当常置案头翻阅。历代大家之注疏训释成果，亦决不可轻易滑眼放过。其中今古文各家皆别有家法，复应注意分辨，择其性之所近者，一路斩关破隘入室。否则字既不识，义亦晦蒙，遑论治经，即今人之书，虽读之终日，不过徒耗光阴矣。而经义既明，大节已立，非仅治史能够洞若观火，即是非判断亦可依准于天道性理。释义析理无不立根于扎实之古典功夫，一一皆有文本与事实凿凿根据矣。以此而言义理，则义理必为有本有据之义理；以此而言辞章，则辞章必为有根有底之辞章。既无蹈空炫虚之弊，亦鲜玩藻弄辞之病。必大有裨于世道人心，富我华夏文明宝藏，虽纯纯然一派严正学术，转可助成经世之伟业也。

 

然则煌煌一部十三经，历代注疏家不知几何，文字则非汗牛充栋不足以形容，初读者骤一接触，则有如蚊子叮铁牛，一时找不到下口处，此于理于情于事，皆不难事先预料也。如一旦畏难而弃之不顾，又何异于懦夫怯者仓皇溃败哉？故必痛下决心，鼓舞勇气，坚定毅力，扎硬寨，打硬仗，如攻敌一般，每日必颂一卷；颂一卷则胜一仗，日积月累，仗仗必胜，增长不断，一旦毕役收功，则终生受益矣。至于方法，要在不急不缓，循序渐进，久久浸淫。猛火固然可用，温炖更为必须。先通一经，然后可通全经；既通全经，自然能通一经。此即西人所谓诠释之循环，局部整体足堪互训也。故于十三经中，不妨先择《论》《孟》二书，认真逐句阅读；然后再继以《尚书》《春秋》，辅以《四库总目》经部总叙及相关各书提要，同时检读皮锡瑞经学二种 (均须是周予同注本) 。最后则反复玩《易》治《礼》，日以小学功夫颂读三百篇。天长地久，滴水穿石，经学必可通，学问亦将大成，人生或不致荒废，生命终得安立也。

 

然则治经固然重要，研史亦不可轻忽。所谓刚日读经，柔日读史，洵乃经验之谈，不可不注意者也。盖中国文化最殊胜者，一为形上智慧，再即历史智慧，二者皆为人生所应具备，目的在于全面实现生命价值也。形上智慧可助吾辈学人直契超越妙境，历史智慧亦能济我贤者落实真理于世俗。二者齐头并进，传心之法固然必讲，时中之权更须重视，方能十字打开文化精神，彰显固有历史真实，发皇纯正人类学术。故廿四史及《资治通鉴》诸书，一时虽难读尽，然仍应列为日课，趁年少光阴富，终可通览毕读。惟时限尽管应当放宽放长，功夫则不可不日日抓紧也。

 

尚须注意者，则为知识之学问与生命之学问，二者须打并一片，非但得之书册，更要验之身心，方能臻于上乘究竟境界。否则徒有知识，不知变化气质，乃至学问未成，旧染犹在，骄矜之气已滋，新病复又萌生。既乏证量工夫，亦罕智慧增长，则不过两脚书橱，禅门所谓担板汉，必陷于异化泥途而不自知，沦入芜塞歧路而难自觉，非特终生求道而离道反远，即人生亦毫无治泼生气矣。

 

来函云读书易忘，实乃常见现象也。补救之法，仍为勤于过笔，精于审思，人一己十。古人治学，多以钞书为功夫，办法表面甚笨，实则受益弘深。远者姑且不论，近者如湘中才子王闿运，智力记忆无不过人，实乃一代文章大家，然功夫却得力于钞书，五十年间从未间断，无论寒暑，日日奉为必修课程，累积字数可以亿计，无怪乎其于经史子集各部，皆有大量撰述成就也。故重视笔头功夫，亦读书之一法；不妨痛下决心尝试，天长日久必大有收益耳。

 

贤弟读书，好学深思，寸阴是兢，倘能持之以恒，前途甚难限量。无恒产而有恒心，惟君子始能泰然处之。然兹事颇难，亟望勖勉哉!

 

以上所云，不觉已逾千言；拖泥复又带水，当俟宗门痛棒。文字外如别有宗旨，则尽可随意领会焉。

 

专此   顺颂

 

学祺

 

张新民

 

西历二0一一年六月十四日晨于晴山书屋

 

 

 

                      附: 王君晨光来函

 

止善先生安好：

 

    昔贵山书院一别已二十日有余，此日之间谨遵师命寻原典诵读并捡要旨处笔记之，近日读得两本书颇有打通任督之感，一本是张君劢先生《新儒家思想史》，一本则是杜继文先生《佛教史》，此两本书怕并非先生所言之原典，但对学生受益匪浅。

 

    以前读书治学只在一家著作中钻，或是佛教某家派别，或是阳明子某本心学著作，钻研弥深越觉广厚精深，却不知已失森林之本来面目，虽然读的是心情爽快，但颇有囿于泥潭不得自拔之感。而张君劢先生一书则通贯新儒家秉承脉络及思想沿革，杜继文一书更是站于宗教之外俯瞰其演变发展，恍然间颇觉脉络清晰，而新儒家又有取道禅宗及阳明学，故此二本书恰如双翼可对整个体系做一大览，辅助弄清“禅宗——阳明学——新儒家”所形成的隐含关系，颇觉水平有一大提升，故告于先生，请先生指点。

 

    另，之前已从先生高足东杰师兄处讨得先生所开列书单凡39本，颇觉压力甚大，对于明清之读史札记那几本著作和民国文人的研究著作倒觉得还能接受，准备几日后购买阅读。但对于类似第一本《十三经注疏》之类大部头著作，恐怕非几月不得拿下，且读到后面又忘记前面，浩繁冗杂。故还想请教先生，对于此等著作阅读有何秘诀，还望先生一定予以指点，指导一二。

                        

                                   学生王晨光合十敬上

 

                                      20 11年5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