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七年冬 三岁慰乡愁

近苏10 嘉祐七年冬 三岁慰乡愁

嘉祐七年（1062）的冬天，苏轼的身体出了些状况，年关前后，思乡、思亲之情甚浓，他连写三首以“岁”为题的五言，分别是馈岁、别岁、守岁。

如果不了解诗作的背景，仅从字面上理解，很难想像这组诗出自一位25岁的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之笔。

《馈岁》写“亦欲举乡风，独唱无人和。”

《别岁》写“人行犹可复，岁月哪可追！”

唯有《守岁》中尚透露出些许积极的意味。

几年前，我开始带着家女作古诗启蒙，正赶上某时春节前，应景儿的，就带她了解和背诵了这首《守岁》。

现在想来，一边为她讲述诗中意思，一边告诉她诗中道理，再一边带她记忆诗中字句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今时今日，她依然记得其中很多诗句，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每到过年前，她总撒娇不想睡觉，说连苏轼都说，儿童在这一天可以熬夜的，就是缘自此诗此句。

《守岁》的最后两句更有意味，

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

——明年依然还会有新春，但我依然害怕一年年地虚掷光阴。唯其如此，这一夜的守岁更要格外尽力，尽量留存这些美好而不复的青春时光。

（后面会附上岁诗三首，有意者观之。）

少年时朝夕相伴的弟弟，每天青山绿水的好时光，在进入刻板规矩的官场后，所有的场景都在瞬间切换，这一切都在崩塌着苏轼的世界观，他唯有在文字中重新为自己重构那个往日的清平景象，或者他更希望这可能会成为一种现实世界的镜像罢？

春风拂面，游人如织，渴了就捧一手的清泉，路边的小麦青青，尚不会被马车轮轧伤，人们在城里住的乏味了，就有说有笑地跑到郊区来呼吸新鲜空气。

人们唱着歌敲着鼓惊动了山间草木，人们拿出饭食和水来喂食天上的老鹰和树上的乌鸦。

突然，在路边有很多人聚集，我走过去一看，竟然是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在向路人兜售神符。

道士夸夸其谈地说，养蚕的人买了我的符，蚕茧大得像瓮一样，牧羊的买了我的符，羊肥得像獐子一样。

经我观察，这个道士其实也是色厉内荏、心虚得很，买他符的人不一定是真信了他的忽悠，可能就是要过年了图个吉利。

道士却不管这些，收了符钱之后径自到酒家买醉，酩酊之际还要继续吹嘘自己的符有多么灵验。

——这是苏轼在凤翔府的第二个冬天写下的叙景记物诗里的场景。

和子由踏青

东风陌上惊微尘，游人初乐岁华新。

人闲正好路傍饮，麦短未怕游车轮。

城中居人厌城郭，喧阗晓出空四邻。

歌鼓惊山草木动，箪瓢散野乌鸢驯。

何人聚众称道人，遮道卖符色怒嗔。

宜蚕使汝茧如瓮，宜畜使汝羊如麇。

路人未必信此语，强为买服禳新春。

道人得钱径沽酒，醉倒自谓吾符神。

此外，他还和了弟弟苏辙的另一首《蚕市》，也是讲家乡故事的题材。

其中写道：

忆昔与子皆童丱，年年废书走市观。

市人争夸斗巧智，野人喑哑遭欺谩。

诗来使我感旧事，不悲去国悲流年。

“丱”，读管音，这个字今天很生僻了，但你只看字形，像什么？像不是古代小朋友梳的两只角辫？这个字就表示年幼。

苏轼对于童年的无限留恋，也映照出他对现实的无奈，所谓“不悲去国悲流年”，正是其真实心境的写照，他并不为离京外放、远离故乡而感到难过，真正难过的是韶华易逝，一去不返。

其实，在苏轼的很多诗词作品中，甚至画作中，对时光流逝的感触总有着极深刻的感触与表达。

除去诗词之外，苏轼在画作中，以枯木、墨竹、怪石为题材的作品中，表达了时光流逝与时间静止的意象，似乎有一种魔性。今人有幸在存世的苏轼画作《枯木怪石图》《潇湘竹石图》中领略一二，也只是窥其风采于一二。

并非夸张地讲，苏轼可能是中国诗人、词人、画家中，对时间有最深刻理解的作者，而且似乎没有之一。

度过了这个以思乡为主题的正月，青年苏轼优哉游哉的好日子，走到头了。

嘉祐八年（1063）三月，有宋一代最英明仁厚的皇帝仁宗崩，四月，太子即位，是为宋英宗。

不仅是苏轼的好日子走到头了，帝国的好日子也走到头了。

仁宗朝历时53年，是大宋三百年江山最好的一段日子，是中国历史上毫不逊色于唐开元盛世的另一个文化璀璨期。

吕夷简、晏殊、范仲淹、欧阳修、富弼……

这些响当当的帝国明星，任择其一，放到中国历史的为数众多的晦暗朝代，都是有可能力挽狂澜于既倒的曾文正公一般的存在。

很难想像，他们竟然同时出现在了一个时空中，一时间，令中华文明登峰造极，史无其右，后无来者。

仁宗朝结束后，非但宋帝国开始走向下坡，小人如雨后菇笋，君子悫黯受谪，甚至整个中国文明都开始走向下坡。

苏轼离世20多年后，1127年的冬天，汴京城破的那一天开始，中国正式步入了下降通道，这一降，就是八百多年。

好吧，不管旁的，还是让我们继续回到苏轼依然年轻的那个黄金时代，看看苏轼的下一任领导，是如何给他穿小鞋的吧。

谢谢观赏，再见

无犀 原创

附 25岁的苏轼在凤翔所作岁字三道——

馈岁

农功各已收，岁事得相佐。 

为欢恐无及，假物不论货。 

山川随出产，贫富称小大。 

置盘巨鲤横，发笼双兔卧。 

富人事华靡，彩绣光翻座。 

贫者愧不能，微挚出舂磨。 

官居故人少，里巷佳节过。 

亦欲举乡风，独唱无人和。

别岁

故人适千里，临别尚迟迟。

人行犹可复，岁月哪可追！

问岁安所之？远在天一涯。

已逐东流水，赴海归无时。

东邻酒初熟，西舍豕亦肥。

且为一日欢，慰此穷年悲。

勿嗟旧岁别，行与新岁辞。

去去勿回顾，还君老与衰。

守岁

欲知垂尽岁，有似赴壑蛇。

修鳞半已没，去意谁能遮？

况欲系其尾，虽勤知奈何！

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

晨鸡且勿唱，更鼓畏添挝。

坐久灯烬落，起看北斗斜。

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

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