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王维《著色山水图》鉴定全过程，层层推理，堪比福尔摩斯破案
疑点：这件绘画是唐代绘画吗？
分三个单元介绍
▼
单元1
元明清时代的流传顺序
单元2
此画到不到宋？
单元3
到底是北宋还是唐代？
（PS: 文末购书，限时优惠）
6月，春拍的大戏终于上演，之前在朋友圈不断刷屏的拍卖行精品，在各大拍卖会的预展和拍卖现场闪亮登场。
其中一件古代书画作品，在此之前，就吸引了众人的眼球。人们纷纷热议，它会被博物馆机构购藏吗？还是会被私人藏家竞得？
这件作品就是（传）王维《著色山水图》，它将于6月16日，在北京匡时2018年春拍夜场拍卖。
Lot 1800
王维 著色山水
绢本手卷
本幅29×128cm；
题跋：29×35cm；29.5×40cm
我们知道，全世界博物馆，目前收藏的唐代名家绘画，只有六件左右。包括：《簪花仕女图》、《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图》、《五牛图》、《女史箴图》、《照夜白图》、《历代帝王图》数例。也就是说只有大都会博物馆、大英博物馆、大阪市立美术馆、故宫博物院还有辽宁省博物馆等单位，各收藏一件左右。
（传）王维《著色山水图》
这件绘画一旦被确认是唐代绘画的话，它将是艺术史上重大发现，而且同时由于我们已知的这六件唐代绘画，都不是唐代山水绘画，这件绘画一旦确认，它将是目前为止，唐代最早的一件名家山水绘画。
人们常说，书画好看，但看明白并非易事。尤其是古代书画鉴定，需要的不仅仅是专业的知识和经验，还需要综合的素养和见识。
启功先生曾说，“我每一次鉴定一件书画作品，脑子里都会跳出许多同类作品与之比较，从而判断其真伪。细想起来这个过程就像福尔摩斯破案那样。”
刘九洲老师研究这幅作品数年，通过书画上的各种信息，一步步推理分析，整个鉴定的过程，的确跟启功先生所说「像福尔摩斯破案那样」。那么，我们一起来看看他是如何「破案」的：
《著色山水》元明清时代的流传顺序
王澍题跋引出重要线索
《著色山水》画卷之后有两段题跋，第一段是明代季德几的题跋，第二段是清代雍正时期王澍的题跋。
王澍题跋
现在大家对王澍的题跋比较亲切，比较容易确定这是王澍题跋的真迹，所以王澍题跋中的信息，可以进行深入分析。
王澍的这个题跋内容很详实，引出了这件作品的第一个非常丰厚的背景性故事。
我们可以看到他在这个题跋中指出了一个关键信息，就是这件作品在清初是梁清标的收藏。而且一直流传到梁清标的孙子梁穆手中才重新卖出。
大阪市立美术馆收藏的另外一件（传）王维《伏生授经图》，后面有宋荦的题跋，当时宋荦在题跋中指出，这件《伏生授经图》也是梁清标收藏，并且是由梁清标的另外一个孙子梁雍释出。
（传）王维《伏生授经图》卷（局部）
我们知道，梁清标是清代早期最重要的一位古书画收藏家，几乎所有的古书画，他当时都过眼并且收藏了其中大部分。可以说是清代早期最大的一个收藏家。
他当时把这两件传为王维的作品，作为家族最重要的收藏，一直在家族流传，并且交给了他的两个孙子：梁穆和梁雍。
梁清标的这两位孙子，也有特殊的背景信息，他们是梁清标亲自抚养大的，是梁清标最重要的两个家庭成员。
明代黄赐、黄琳曾藏《著色山水》
与此同时我们非常意外的发现，同时把王维的这两卷绘画视为家族最重要收藏的，还有一个比梁清标更早，更厉害的收藏家，他就是明代1500年左右，南京的收藏家黄琳。
黄琳的叔父是黄赐，黄赐是当时北京最重要的大太监之一。他在权力斗争失败之后，到了南京，并醉心于收藏。
黄赐去世之后，黄赐的所有收藏交给了黄琳。黄琳当时在南京任职期间，就已经是南京最大的收藏家了。
都穆、顾璘访黄琳
在黄琳收藏期间，发生了这么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个著名的故事在明代有九处文献记载。
当时有两位文人名士，一位是都穆，另外一位是顾璘。这个都穆是很出名的，他跟唐伯虎同时期，年少时与唐伯虎交好。
当时都穆和顾璘同时去访问黄琳，黄琳设宴招待他们，一般去拜访，就是要看看藏家所藏书画。都穆当时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宋元始置，亦有唐人笔乎？」
就是说，宋代元代的画，咱们今天先不看，你有唐代的绘画吗？
然后黄琳笑而不答，「出」，王维《伏生授经图》及 王维 《著色山水》这两件。都穆看了，乍舌不下，以为「平生未见」。
都穆，《铁网珊瑚》卷四
梁清标和黄琳收藏的王维画作是相同两卷吗？
当我们发现，梁清标最重视这两卷王维画，和黄琳同时重视这两卷王维画的时候，我们就会想，这是不是相同两卷，就是这两卷画一直同时流传吗？
《伏生授经图》卷后题跋讲的很清楚，是从黄琳那流传到梁清标手里。那《著色山水》，画名和画家名字是一样的，但是，是不是就是这一卷呢？
后来我们很幸运的在祝枝山的记载中间发现，祝枝山在黄琳那看到了这件《著色山水》，祝枝山很细心的把它的长和宽，还有它的质地记载下来了，这个记载和今天我们看到的是吻合的。
这就意味着这两卷王维的绘画，在明代的时候是由黄琳收藏的，在清代的早期是由梁清标收藏的，这都是明清时期可能是最重要的两个收藏家。
明清的流传我们清楚了，那么在元代，《著色山水》的收藏轨迹是什么？
幸运的是，画卷之后的第一段题跋就是明代季德几的题跋。
季德几在题跋中引述了，这个画卷原来后面，有元代大名士虞集的题跋，并且引述了一个诗句中间的两句：「白云窈窕生春谷，翠黛婵娟对晚岑」。
明代季德几题跋及王澍一改题
我们在元代虞集的诗句中间找到了这两句诗，并且找到了这首诗，诗名就叫《题著色山水图》。
《著色山水》图中王澍跋、季德几跋与虞集《道园诗遗稿》中相应诗句一致
用这个逻辑，我们在元代虞集的诗集中找到这个信息，才确认了我们今天说的（传）王维《著色山水》图，这个《著色山水》的来历和真实的名称。
这就是这幅画在元明清时代著录的过程。
此画到不到宋？
当我们把这件绘画上溯到唐宋阶段的时候，我们就需要一些新的知识和武器来分析它。
一般来说，在看古代书画的时候，需要两个方面的武器：一方面叫知识；另外一方面叫艺术判断力。知识是大家可以共识的，而艺术判断力有的时候会有人与人之间的分歧。
当我们把这件绘画推向宋代的时候，我们非常清晰的看到，画卷的开头的地方，就是在画卷的本幅，有北宋晚期名臣刘唐老的题跋，准确地讲是叫刘唐老题。
刘唐老题
因为这不是跋，跋是在卷后的写法，题是在画上和画前，这是刘唐老题。
我们怎么判断，在画本幅上的刘唐老的题，字迹的真伪呢？
如果是北宋晚期名臣刘唐老的题， 这个画卷我们就从北宋开始往前分析。如果它不可靠，那么它研究的震荡性马上就会增加很多。
首先最让我们感到陌生的是，在画上直接题字这个风气，在我们今天看到的上千卷的元明清著名手卷上都不太见到。
我们在徐邦达先生研究墨迹本《曹娥碑》的这段文字中间发现，老先生引用了元代汤垕的话，汤垕的意思是，宣和之前文人名士都是于画的阑道上题字。
然后在宣和绍兴之后，风气才改为在卷后题字，也就是说我们今天熟悉的卷后题跋，这个风气开始于宣和绍兴之间。而在宣和之前，在画前题和画上题反而是一件常事。
最近余辉先生研究《千里江山图》卷后的蔡京跋的时候，就发现蔡京跋原来是在卷前题的，这也就说明宣和时候，卷前题是一个让人熟悉和习惯接受的事物。
所以我们今天看到刘唐老卷上题，事实上在北宋时期是一个当时的习惯性行为。
那么刘唐老的字迹本身我们有分析办法吗？
我们有三种分析办法来确认它应该是正确的原作。
第一个方法
收藏家林霄先生和淄博博物馆的李阳先生，都进行过书迹分析，就是它的风格分析，指出两点：
1、刘唐老的题字没有经受过，南宋元明清这些大书法名家风气的熏染。就是你一看，这种书法是没有后世痕迹的。
2、李阳先生进行分析的时候特别指出，他这个字的结构特征和材料用法特别接近柳公权的字。
这是北宋四家书法风格流行以后，就不太常见的事情。在宋四家流行之前，士大夫中间，唐末的字还是比较流行的。就是说刘唐老的字迹风气是符合那个时代特征的。
刘唐老（右列）与柳公权书法（左列）的比较（李阳制表）
第二个方法
从刘唐老的签字格式来看，「刘」字以后空了一格 ，「唐老」两字压缩得很小。
2012年，当时台北故宫博物院书画处处长王耀庭先生，在上海博物馆60周年会议上提交了一篇论文《论宋人题款》，这个时候他就总结出了宋人题款的规律：姓后空一格，名字压缩变小。这个和刘唐老的题字方法完全一样。
第三个方法
我们要注意到，刘唐老是一个特别生僻的名字，今天我们是通过搜索才发现了他在宋代文献中间的几处踪迹。
《元祐党籍碑》载刘唐老名字
但是在整个宋代文献中间，他的名字是非常冷僻的，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今天没有这些搜索软件的话，很难找到这个人。
因此如果这是一个作伪的话，是不可思议的。因为作伪去做一个大家都不认识的人，这不是等于没有做吗？
而且何况刘唐老这个题字之后，直接落了月、日，没有落年。他没有写元祐几年，或者元符几年，他直接写了正月初十。这个也是一个真迹的很大保证。
落：正月初十
因为他自我损伤了一些线索，如果他题上元祐或者元符的话，我们可以很轻松的看到这是一个宋人字，而不需要通过像今天这样，通过搜索才能知道这是宋人字。
但是他把这个信息都泯灭了，使得我们今天要通过搜索才能完成讯息的重构，这显示出这个题跋本身的真实性是非常可靠的。
如果我们大家在这个环节上取得一个共识的话，那我们的研究就会进入到，这件绘画是北宋时代，还是唐时代这个最终的问题。
在这个过程中间我们就会意识到这是一个选择题，就是我们已经有比较多的北宋绘画可供比较，但是我们并没有太多唐代真迹进行比较。
是北宋还是唐代？
在选择北宋和唐的时候，我们第一个逻辑是看看这件画和现存的北宋绘画有没有相关性，或者说相关性大不大。
我和吴斌先生合著的《王维<著色山水图>研究》这本书中间，我们的第四章整个就是在分析这件著色山水，和北宋最重要的八件山水手卷的一一比较。
我们当时的结论是非常清晰的，就是这个《著色山水》的山水的元素特征和结构特征，和北宋最重要的八件手卷是相排斥的。同时我们再次寻找更多的唐以前的旁证的时候发现，这件山水的特征和唐代的各种旁证一一相合。
主要是四种旁证：
一、唐代文献；
二、晋唐绘画的宋元临摹本；
三、考古资料；
四、日本同时期唐代绘画。
唐代文献
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论山水树石」这一节，指出过在吴道子之前，它的山水特征叫「栖梧苑柳」，就是说有一种梧桐树和一种柳树出现在画上。我们看 《著色山水》中间，这两种树木是主题树木，而且没有其它杂树，这是这件山水元素和唐代文献相吻合的一个明证。
《著色山水》（局部）
晋唐绘画宋元临摹本
我们特别熟悉的，晋唐绘画的唐宋临摹本三件，一个是大英博物馆的《女史箴图》，一个是《洛神赋图》，还有一个北京故宫藏的《游春图》。这三件绘画是我们看到的，比较高古绘画的临摹本。
《洛神赋图》（局部）
《游春图》（局部）
这三件绘画和《著色山水》体格、格局元素、组成特征非常相似，这个是一眼可见，大家可以在自己的比较中间判断。
考古资料
第三块就是我们更加熟悉的，最近50年来出土的大量的5世纪到9世纪的石刻，中间有大量的「栖梧苑柳」这两种树木存在。从南到北都有，这个考古信息与画卷上的树木信息是相吻合的。
日本同时期绘画
第四块是日本的同时代的平安时代的屏风，山水屏风上出现了平行线状的水波纹，这个和《著色山水》上的水的画法又是完全一样的。
这四个方向的特征使得我们认识到，《著色山水》这件绘画的各方面特征和唐代的信息是一一相合，和北宋的信息是排斥的。
因此，我们把它摆在桌面上，理智的分析的话，应该能认识到《著色山水》是一个中唐时期的，也就是张彦远说的「栖梧苑柳」时期的山水画。
那么这张画的地位是什么？
形象一点讲，这是一张山水画的甲骨文。在上海的时候和其他一些朋友聊天，社科院的研究员也跟我说过，他说这件绘画事实上我们要意识到，它虽然即将在匡时拍卖，而且是作为艺术品拍卖，但是事实上这件作品超越了一般艺术品的界限，它是一个文化重器。
《著色山水》（局部）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