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哲研究者需要掌握汉字表意理论

研究古汉语的学者都知道,上古汉语的字就是词,字词有本义和引申义,造字之初字形表达的概念就是字词的本义。词义的引申是有规律的,正确把握字词的本义,再结合词义引申的规律,往往能够正确掌握词的引申义。不能正确把握字词的本义,往往就说不清楚词在文献中的引申义了。要正确把握字词的本义,必须掌握汉字表意基本理论与方法,这样才能够正确把握古人造字所要表达的概念。许多汉字,我们仅仅从字形上去推测其表达的意义,往往都不准确。因为许多字形体与意义之间没有明确的一一对应关系,常常形体是A,意义却是B。如“尼”,甲骨文作,形体是一个人依偎另一个人,意义是“亲近”,不能理解为依附。“在”,甲骨文作,形体是表杆,意义是“测量”;再如,人人都知道这是水的形象,可是甲骨文中表示的是“灾害”,因为古人都居住在地穴中,最害怕的灾害就是发大水。而在(昔)字中又表示大水。从古人造字的角度说,要恰当地表达一个概念,需要考虑方方面面的许多因素。而且有些概念非常难以表达,很抽象,这需要造字者深思熟虑。古人创造文字表达概念,既要注意部件的组合表意明确,又要注意不能与别的形体混同,还要注意避免歧解。造字确实要挖空心思、费尽心机。如“家”,甲骨文形体作,是房子里一头猪。文字学界的先生们都想方设法解释,人的住所“家”里为什么会是猪?著名古文字学家董作宾先生就说:“甲骨文的''家''作,是房子里一条猪,这并不奇怪,汉代的陶制明器,养猪是在住家的楼下,现在各地也还有这种古风。因为古代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白昼里男的女的,都到田间工作去了,家里面只剩下这饱食终日懒洋洋地睡着的一头猪了。”(《lt;纳西族象形标音文字字典gt;序》,见李霖灿先生《纳西族象形标音文字字典》,云南民族出版社2001年)其实,联系甲骨卜辞看,“家”本义指贵族居住的院落,不是表示人的居所。那么,我们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让我造字表达“贵族居住的院落”这样的概念,我怎么造字?上古粮食紧张,一般人家养不起猪,所以不养猪;只有贵族为了祭祀的需要,才养猪以供祭祀。因此,只有贵族的院落旁边才寄居有圈养的猪。所以古人造字就造,从(宅)从豕,利用“豕”依附于“宅”这样的空间关系提示这个“宅”是贵族居住的院落。可见古人造字是多么巧妙!汉字表达概念的方法很多,有些概念用简单地勾勒事物轮廓的方法即可表达,有些概念用画意也可表达,而有的时候则要利用人们生活中事物与相关概念之间的联想,或者利用行为与结果或原因与结果的相互联系等才能表达。仅仅通过字形,我们是没有办法知道古人造字之意的。所以,要准确掌握古人造字所表达的意义,没有汉字表意理论指导常常是不行的。研究语言文字学,需要掌握汉字表意理论,而事实上,研究中国历史、哲学、考古学、科技史等涉及古代语言文字的学问,都需要掌握一些汉字表意的理论和方法,否则研究者就很难读懂中国古代文献,其研究就很难保证是正确的了。下面,我以中国思想史研究中一个问题为例。2014年初,经国务院批准,设立了“中华思想文化术语传播工程”,旨在梳理反映中国传统文化特征和民族思维方式、体现中国核心价值观的术语,用易于口头表达、交流的简练语言予以准确诠释,用于政府机构、社会组织、传播媒体等对外交往活动中,让世界更多了解中国国情、历史和文化。经过70多位历史、哲学等领域著名学者的不懈努力,中华思想文化术语网已经开通。然而遗憾的是,中华思想文化术语网对“仁”字基本含义的解释是爱人,这显然是错误的。《论语·子路》:“子日:''刚毅、木讷近仁。''”《论语·雍也》:“樊迟问知,子日:''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子日:''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论语·颜渊》:“颜渊问仁,子日:''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仲弓问仁,子日:''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论语·颜渊》:“司马牛问仁,子日:''仁者其言也讱。''”《论语·阳货》:“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日:''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日:''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孔子弟子请教孔子怎样才能做到仁,孔子回答的“仁”,没有一句是可以用“爱人”来解释的。“仁”,甲骨文作,从“人”“二”,其本义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作动词用,表示“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前面所引《论语》中的句子,按照这一解释都很好理解。道德高尚的人,总是想着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有所得,所以孔子说“先事后得,非崇德与”(《论语·颜渊》);善于处理与别人关系的人,就应该用自己的努力去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做到这些才能算得上是处理好了与别人的关系,所以孔子说“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性格刚毅,不要花言巧语,这样的人大家都比较喜欢,自然就比较能够跟人搞好关系,所以孔子说“刚毅、木讷近仁”。夸夸其谈的人,人们一般都不怎么喜欢,所以孔子说“仁者其言也讱”,“巧言令色,鲜矣仁”。言行合乎礼,对人恭敬,不要得罪人,能够将心比心,这样的人跟谁都能搞好关系,所以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又说“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就能做到“仁”。“仁”难道不是这样吗?所以,研究一切涉及中国古代语言的学问,研究者都有必要认真读一读《当代汉字学》,以期掌握汉字表意基本理论与方法,尽可能避免在研究中犯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