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因执著而无畏，薄奠曾经岁月歌
曹辉
刘能英，当代实力派诗人，一个以才华跻身大都的才女。创作此“北漂歌”，时年作者不惑，正是其弟早亡，家境陡变之际。于生活，作者有很深的感悟，于亲情，作者有结疖的伤疤。面对突兀的命运，弱肩女子不但要挺住，面对生活的八面来风，还要照顾年迈的父亲及未成年的侄儿，如她自己所言：“我向灵前承一诺：大厦从今我来扶。”厄运并非止于哭泣，相反，飞扬跋扈是命运的本事。身为北漂，居陋室，志未泯，债台高筑情犹炽。生活的苦难，是试金石。能经此考验者，以逆风的姿态向命运挑战，信奉自己，信奉天欺地欺人不欺。这样的人，想不出息也难。命运的“命”可以在天，但“运”的掌控，则在自己。放情长言，歌行特色，于是，有了这洋洋洒洒令人唏嘘的“北漂歌”。
第一层：弟亡弱肩担家之重任。以“岁在壬辰亡我弟”统领全篇，悲情哀绪牵扯读者神经，举家之伤，岂是诗所能尽言？“弟亡全家痛入髓”，说来区区七个字，经历起来，简直是生命无法承受之重，是以，“老父屋角哭无声，老母从此病未起。”若到此，也就罢了，不幸总是接二连三，命运恃强凌弱的个性，到这一步岂肯罢休，接下来还有重头戏份登场——“病体残身已不堪，哪堪债台压孙子。可怜孙子未成年，满脸啼痕犹待洗。孙子唤我一声姑，泪眼怯怯问何如。”纵铁石心肠，读到此也会心生凄然。诗无雕饰，凭心而发，因朴生文，因拙生巧，拙养气根，难能可贵。亲人病故，老人待赡养，小侄需培育，还有高筑的债台，命运真是要多苛刻就多苛刻。不把人逼到绝路，难以显示其淫威。怎么办？低头认输？向命运求饶服软？有用吗？“我向灵前承一诺：大厦从今我来扶。”十四个字，铮铮然有金玉声，写来二三秒，行来则是一生一世。亲情的重担，是身为女儿和姑姑双重身份的作者的责任和义务。尤其“叫声姑”句，每读此每泪盈于睫，甚是揪心。
第二层：北漂京华逆境谋生。生活和思维同步，思无定位，困境思变，也是人生的柳暗花明。到北京工作，远离家乡的作者，为亲情所困，为经济所困，举步唯艰。这世上有多少如意人如意事，又有多少悖意人悖心事，真真难以言说。“钱寥寥，书册册，一条陌路行到黑。”起笔岂无由，虚词“呜呼”一转，“四十年来初离家，中年孤旅泊京华。京华夜冷风似削，我已无衣复可加。”生活的继续，需要勇气。这种困顿生活情况下，看到地铁有人弹吉它，竟还将囊中仅余二三子舍予。原来，诗人心乃菩萨心也。生活虽险象环生，全是柳暗，少有花明，但除了时代，一个人的心气也决定了自己的未来。“草草安下身，作个北漂人。上班一轮月，下班月一轮。”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披肝沥胆，尝尽生活给予的磨难。所幸，依然未泯是初心，诗人的心是一轮红日，散发着万道霞光。与地铁弹吉它人的互动，虽不是英雄惺惺相惜，倒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意，所以解囊以助，这是种侠女的范儿，是高贵的心灵女神、精神贵族。
第三层：尽孝与谋生不能两全。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尽孝与赚钱养家又何尝轻易就能两全？身居京华，“奔波倒也不觉愁和苦，愁在夜深牵老母。每逢深夜问病情，一听一回一酸楚。苦在甲午母长辞，中风再次欺老父。每欲劝之来京华，但言要为孙子撑门户。”这几句，气如贯珠，句实情深。世间哪有两全其美的好事？“不能尽孝在跟前，枉为人之女。若能尽孝在跟前，谁来还债务？”矛盾的心情，弱肩负重如驮兽，脊梁依旧挺直，不愧不让须眉。困难压不垮，苦难打不倒，愈挫愈勇，有泪信手拭，给生活一个笑脸。不难想像，远离家乡的女子，在北京的万家灯火夜里，把自己伤痕累累的心从胸腔里掏出来，缝缝补补，然后塞回胸腔，继续讨生活的倔强与弱倦。所谓强者，就是不向命运示弱，自己为难自己。为生活、为工作、为家庭苦苦奔波的女子，诗心不但未老，还在如此砥砺中开出更加妩媚的花来，真令人钦佩。吹箫句，值得玩味。万千心事于胸无可遣，借箫声抒胸中块垒，苦中作乐耶？情之疏导耶？同步渲染耶？不管哪一样，都不过分。现实很残酷，理想很丰满。每个人都是如此。经济是生活的利刃，锋棱甚甚。还债尽孝两不误？难于蜀道！无量悲欣，伟大是熬出来的，优秀也是。至情至性之作，打破技巧的蕃篱，那种平白朴实，却能起到震撼人心的力量。
第四层：罗列生活遂感慨以结。生活的每一粒因子都渗透着苦涩，在作者，是生活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这种超脱恬淡的胸怀，也是她屡历苦难而不萎的巾帼本色。“攘攘红尘苦恨愁，生生不息死方休”，实乃高见也。不论帝王将相，还是布衣平民，没有人能一生如意，各有各的不幸，只是不为外人知晓罢了。“君不见，遍身绮罗者，往往空锁燕子楼。出入华堂者，几多无奈为应酬。”此句在我，读来感觉有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的风格嵌在其中似的，可能是种直觉。而作者所言“漂与不漂者，此身合在大都留”则是对现实反抗中的认命和欣纳。至于作者重复大都人口的“三千万”，意在衬托个人沧海一粟之渺小。每个人于历史，不过是尘埃而已。乃至“听我一曲北漂歌，歌阑曲罢眉双展。”以焦劳之患始，结却平和。这个结，很意外，也是作者个性的外现。白描红尘，哀而不伤，像凤凰涅槃，生命的正在进行时，精神好像须臾间长满了凤羽龙鳞。与前面所言在风格上不只是不搭，简直是迥异，却并不违和。人生不幸本是俗套桥段，因为个人的不屈服有了另一种结局，经过坎坷终于待到雨过天晴的女人，真是光鲜亮丽，像发光的星星，不但照耀了自己，也照亮了别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生命总有自己的逻辑，歌结悲而不弱，坚强作为普世精神成为人生主题，这篇“北漂歌”，分明是作者向命运镇定递交的檄文。
整体来看，刘能英的这篇”北漂歌”， 押韵稳，措词工，以兰心夙焚之悲，结豁达展眉之朗，具有一定的艺术感染力，语白而不晦，典多而不涩，情深而不矫，意高而不媚。整首词，起于弟殁，收于“展眉”。虽经历周折，但受万益而不屑微损。人物、环境、背景，全都有枝有蔓，更把个人命运以社会为背景勾勒出来，小我之不屈服，更增添了整首词意境的厚重和深邃。
今天，再读作者这首词，其写作背景也算是时与境异，但依然能够感受到它散发的气场和情感，领略到其哀而不伤，在逆境中笑对生活的勇气。以情勾兑的北漂陈酿，可谓歌之绮貌，行之精髓。每一个字都像跳动的音符，宛若作者个人情感天空的一场疾风骤雨，每一颗雨滴，都是岁月的珍珠。雨会过，天会晴，这是不容质疑的。但风雨中的亲历，带给人锥心的痛，又是无法释怀的。飘零人海，一个弱女子与命运斗争的画面，赫然呈现，读来令人心疼，亦令人生出敬意。文在当代诗坛不输才子，武在现实生活敢与男子汉比肩，如此烈性女子，噫吁兮，谁还敢说不如儿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