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连正经饭也没吃，兵荒马乱去见宝哥哥。
宣传如是说，红楼梦三十年，晓旭逝世十周年。她在深圳逝世，特此纪念，将于欧阳的新书签售会上独家首播《葬花吟》。
欧阳和宝钗的饰演者张莉都毕业于深圳大学；宝姐姐在博客里写过一次圣诞节，陈晓旭出现在她宿舍门口，她们一起去荔枝园，后又飞去海南找天涯海角；深圳南山书店离她生前最后居住的地方很近。因而这个于我只是方便吃火锅寄快递的城市，这次有点儿非去不可。
其实是想见林妹妹。见过欧阳就等于间接见到陈晓旭了。然而仿佛为教训我无可救药的仪式感——我不仅不可能见到林妹妹，就连宝哥哥也丝毫未感到。
他叽里呱啦解释了半天出书如何不是为了名利。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很愿意花钱读他们的故事，买这些好看的剧照。他把一张背面他写了“晓旭，想你！”的她的照片送给了主办方。
提问环节，我脑海中浮现出的问题：
你写陈晓旭的那章，为什么有几篇是把陈晓旭自己的文章，人称掉换，（我换成她，他换成我）几乎原封不动地搬来？
用一个词形容陈晓旭？
你们的眼妆怎么画得那样好？
我还没来及问，主持人就说时间关系不多问了，欧阳松了口气，我也松了口气。
签售开始了。老老少少大概四五百人，一个个上去站在他旁边合影。我还看到一个外形酷似陈晓旭的女孩，小心翼翼地和宣传板上的贾宝玉自拍。欧阳几乎头也不抬一笔一画认真地签名。
快到我了，捧着书乖乖站在那，正犹豫要不要合影。他突然得了空，抬头看了我大概有7秒。如果不是后来和刀刀计时实验了一番，我以为有半分钟之久。
我是不是该有点“这个妹妹我见过”的欣喜若狂？却偏想起刀刀说别人盯着你看，你也该死死地盯回去，谁先移开算谁输。我终于忍不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似乎有些诧异，像突然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忙又低头写起来。
我放弃了合影，走过去看着他签，轻声问可以署名吗？他又抬头看到我，露出委屈的笑容：人太多啦，你看，这次就先不署啦。我没有机会解释什么沐时和木石前盟……听起来和这场签售没有任何关系的事。刀刀在一旁远远看着，我出来她说：你低着头，看他签，不就像黛玉宝玉看西厢记？
不像。我心中反驳。
我参加过四次签售。
蔡康永拿一种看机器人的眼神看我，让我一点儿也不想握他的手。
吴青峰在签售上汗流满面，却为给团员争取休息时间，跑到台前卖力唱起歌来。至今还令我感动。
林青霞正襟危坐让我拍了张拍立得，贴在书柜的玻璃门上，我妈看了揶揄道，就好像她是咱家人一样。
见陈绮贞的我心智总不及一头大象。名字她也忘了署，只好说都是你的害羞让我也害羞了。
人在面对那么多人的时候，无论怎样设防，都还是很容易被观察被捕获。
我没有捕捉到我想要找的陈晓旭。也无论如何无法将眼前的人对上贾宝玉。在货架上找到一本想买很久的列车时光，就离开了书店。这一次的感觉淡薄到，你告诉我那其实不是宝玉，我会更加心悦诚服。其实并没有特别大失所望，我只是突然觉得，关于陈晓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我想她若知道他擅用了她的文字，也应该不会意外。刀刀毫不留情地说欧阳就是骗子。我觉得他始终那样的，看他书里讲述来龙去脉的文章，反而有点笨拙的坦率。大概每个人都有他的命运和理想。每个人都得为自己而活。
这个夏天才迷上红楼梦，悟性虽慢，也还算抓住学生时代的尾巴，没妄读中文系。我说张爱玲九岁就看红楼梦了，刀刀说她一定是记错了。不禁觉得在适当的年龄遇上一部作品，是非常偶然也至关重要的一种契合。
一向很少重新看什么，除非是忘了需要立刻记起来。对我来说，重头来过可不是何宝荣噘着嘴挤上黎耀辉的小床那样轻松愉快的事。像一道菜再好吃也不能点第二份，过山车再好玩也绝不能坐第二遍。
《红楼梦》是我第一次有什么看完了立即想要再看一遍的。
从前放在枕边就一回一回当睡前故事，大学毕业也没读完。前阵子一个人住在刀刀家，从四十二回开始越读越快，我一直以为前八十回黛玉已经有了曹雪芹写好的结局，于是看至七十回我的心就怦怦直跳，怀着不敢再看下去的心情却一边看得飞快，还记得和刀刀的对话：
在这么早就戛然而止是我才知道的，深受打击的同时又有点庆幸她还活着。如果说八十一回续书者还节制地表明：你看我记得从前的每一件事，人物的发展都是纹丝合缝有理有据的，八十二回根本就是一掀桌，爱咋咋，第一个先毁了林黛玉一世的分寸，睡里梦里大闹天宫也要嫁给贾宝玉的怕是高鹗自己。
小时候看电视，换到红楼梦不明不所以，一个激动人心的场景都没有，就一堆人在冰凉的屋子里慢悠悠走来走去，说的话也一句不知道是什么。但我们仿佛生下来就知道林黛玉就是陈晓旭那模样儿。高中学了黛玉进贾府，找来书看才逐渐了解黛玉的万物皆有灵，并不是世代相传的那个刻板印象。87版是按程高本拍的，我因而没有看完。无论怎样，陈晓旭的黛玉足够可爱了。无论怎样，再没有这样的人儿了。
想起一天晚上我和刀刀聊到天将破晓。感叹起宇宙啊无尽啊生命啊，这些在不想睡觉的暗夜里，高谈阔论过后不免回归的话题。无意间提起陈晓旭的红颜薄命。
“我觉得她身上还有点儿林黛玉。”刀刀随口说。她终于说起对陈晓旭的感觉，我不知因为感动还是太累了，竟偷偷哭了起来。
看艺术人生红楼梦二十年聚首那期节目，陈晓旭出来之前我一直屏着呼吸。刀刀也不说话。我们像约定好似的，对她可能变成什么样连一点正常的好奇也没有。
刀刀后来说她已经在心里设定了落差值，做好准备接受悬荡在这个范围内的一切，包括那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发型（笑）。刀刀素来对外在的东西很苛刻。对衰老的嫌恶也毫不客气。面对面容老去，挂着黑眼圈的陈晓旭，她说她非但没让她破灭，反而有点类似惊喜的感觉。
主持人问，现在人们见到你有两种介绍的方法，某某某公司的董事长或是曾经的林黛玉的扮演者，你更喜欢哪一个。
陈晓旭说，
都喜欢，我觉得都很好。
主持人非要她选一个。
忽然想起陈绮贞曾回答我说：
一个人能不能同时是A又是B，可能要看你对A的定义是否非常封闭，又或是对B的定义是否有暗藏的偏见。
于是主持人流露出的那种，事不关己又洋洋得意的期待，让我为她担心起来。
她说，
我还是喜欢
他们说我是林黛玉。
她回答得非常诚恳，严肃的神情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我突然很高兴，还有点什么在，就是刀刀说的她身上的林黛玉。
她说红楼梦是她最美好的回忆。
欧阳在签售上说红楼梦对他接下来的人生没有任何影响。
突然有点儿明白我为何对电视剧里贾宝玉这个角色难以共情。感情莫非隔着屏幕也是相互的？
主持人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问：你失落吗
她回答说：
应该是很迷茫吧 因为失落是你曾经感觉自己很很高 然后你再掉下来了 那个才叫失落 但是我没有曾经感觉自己是很高
主持人不解：《红楼梦》播出以后 应该很多人在追捧你呀 怎么会没有感觉自己很高呢
她十分坦诚地说：
你说的那种追捧 比如说有人 喜欢请我吃饭啊 或者有人愿意跟我交往啊 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不会引起我感到自己很充实 最重要的是 要有一个 你喜欢的事情做 而迷茫来自于不能做自己觉得真正有价值的事
她说到自己的性格，在拍摄的时候，确实有点像林黛玉，难相处，棱角太多，很难给别人带来快乐。她认为固执一种性格很愚蠢，所以在努力改变。
主持人几乎捏着冷汗说，你现在也像。
她的确还是冷冷的，一个人坐在那，也不和别人打趣。前一阵鲁豫采访惜春的扮演者，“陈晓旭都是装的。”“陈晓旭私底下其实很开朗的。”——黛玉何尝不也是个淘气的？ 惜春似乎还愤愤不平自己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因和导演忘情闲聊，暴露了性格，失去饰演林黛玉的机会。
我心里恶毒地想，陈晓旭活到今天，坐在这儿一句话不用说，也是和你完全不同的气质。平庸的人对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总带着一种不以为然的敬而远之。
可是这世界上就有各种性格的人。
我喜欢见谁都嘘寒问暖 爱你哟 其实一点也不假的侯佩岑，
也喜欢跟你没什么可说的就独自坐在一边其实一点也没装的陈晓旭。
为了解陈晓旭，我翻出了她仅有的北大演讲视频，在一堆叽叽喳喳的大学生面前讲管理和创业，她谦逊内敛，才思敏捷，娓娓道来，紧张起来却还是颦儿那个样子。那些孩子真幸运。
有一段被大家截出来流传在微博上，是她说她不会演戏，都没想哭的，被导演骂得委屈才哭。
我想起她曾写的拍摄手记：
风雨花落知多少
阳春三月，正是苏州的梅雨季节，霏霏的细雨一下就是半个月，香雪海的梅花迟迟不开，剧组已经等了好几天了。大家都眼巴巴地盼着，盼着乌云散尽，梅花早日开放。
好不容易盼到了几个晴天，大家兴奋非常。美工组的师傅天天跑到香雪海去打探梅花的消息。
喜讯接连传来：“梅花开了三成了！”“梅花开了五成了！“嗬，梅花已开了七成了！”花探子兴高采烈地报喜。
“好，布景！”导演一声令下。美工组全体出动，在香雪海的一角，搭石桥，搭石凳，堆花冢，忙了整整一天。葬花的景完成了，导演宣布“明天开拍。”
“葬花”是我的重场戏，我准备剧本到很晚，才凉冰冰地上了床。闭上眼睛，要拍的镜头却连连在脑海中闪现，挥之不去。我只好数数催眠，也不知数了多久才渐渐有了点睡意。
朦胧中，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把我惊醒了。我拥被坐起，看见外面下着好大的雨。哎呀，那些花怎能经得起这样的风雨呢！明天的香雪海不知会是怎样的情景。我惦念着，竟一夜没睡安稳。
天亮时，雨停了。我化好了妆，急忙赶到现场，下车一看，我不禁呆了。泥泞之中，梅花红红白白地落了一地，其中还有未放的花蕾，真的是红消香断了。我从没想到，美丽的生命竟是如此脆弱。我木然而立，心里有些酸酸的。落花犹人呵，谁又能知道自己的命运不会象这落花一样呢？
此时此刻，我深深地理解了黛玉那份伤花感己的情怀。“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额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哀婉凄楚的葬花辞，原是一篇忧伤的课文，给落花，给流水，给凋零的春天，给她自己消逝的红颜。
多愁的颦儿，即使远隔了二百多年，你哀婉的哽咽应犹在耳，你愁美的诗句仍然使我的心为之震颤。
千古风流，“葬花”独你一人。
我默默地穿了戏装，扛起花锄，从落红狼藉的小路上向前慢移……
十几个镜头在凄凄冷冷中拍完了。
接着，要在同一个场景拍“牡丹亭艳曲警芳心”黛玉同宝玉偷读西厢之后，随着牡丹亭的曲于一路寻至犁香院外，当她听到“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等句，不禁心动神摇，如醉如痴、潸然泪下。
穿好了另一套服装，我在桥对面站好，“预备——开始！”
镜头慢慢推近，“停！”李耀东放下摄像机说，“耳环错了，读西厢时是绿耳环，现在是白的，接不上戏。”王导问：“带来了吗？”我轻声答：“没有。”他的脸立刻白了：“怎么能这么粗心大意，开什么玩笑，这要耽误大家多少时间？”
我穿一身纱衣在三月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听着他大发雷霆。最后化妆师大杨用颜料把耳环变成了绿的，才使风暴平息。大家松了一口气，王导脸上也有了血色，而我早已快冻成木乃伊了。
“预备——开始！”我船头站着，从里到外一片冰凉，“停，重来！演员没有情绪。”
“好，开始！”
我仍然在镜头前发抖，导演停了一下说：“演员太冷了，披上大衣暖暖再拍。”一件大衣把我裹了起来。
我低头沉默，心里飘过一缕凄冷，仿佛在沙漠里一样。我的脚下是一坯新堆起的花冢，早上零落的花瓣已快碾成香尘了，树上有两只麻雀很悲凉地叫着，好象在告别，然后各自飞走了。
不知怎么，我的心猛然给牵动了，一阵酸楚从心中展开，于是这一天的所有感触，所有凄冷一下子泛滥了，眼泪已流了满脸，李耀宗从镜头里发现了这哀伤的一幕，连忙喊开机。
我深知这样的哭泣放在这段戏中是会显得过火的，便拼命抑制，谁知适得其反，竟连肩膀也抖起来了。天哪，一直哭了个天昏地暗，一塌糊涂。
后来，看到这个过火的镜头时，我俏然自问：“那样伤心，到底为了谁？为了那孤单的小麻雀，为了那堕入泥淖的残红？还是为了那忧伤的葬花人？”
或者，是为了我自己？
也许她对林黛玉倾注的爱已经不需要再跟谁说出来。
她们那时是全国海选。她写了长长的文章分析黛玉，考她秒玉的判词也能对答如流。欧阳说他不喜欢林黛玉，她瞪大眼睛，还生气了，就好像不喜欢她一样。很多人说陈晓旭不爱理人，除了张莉她谁也不主动联系，拍红楼梦那会儿既清高又古灵精怪。写到这儿想起一件小事，有一次剧组运来几匹马。陈晓旭和张莉都没见过马，陈晓旭便怂恿着一起去骑马。张莉又是什么都愿跟着她的。两人就悄眯眯跑进马棚。不一会儿听见远处导演拿大喇叭喊：林黛玉，薛宝钗，给我下来！
拍完红楼梦她沉寂了，因为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拍什么了。那会儿八九十年代，有人出60万买她的肖像权，她拒绝了。过上一个猪蹄都要跟人分着吃的清苦日子。出国被拒签，多亏凤姐儿拉她炒股赚了钱，才创立了广告公司。她说黛玉和广告公司的老板，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有创意。五粮春的广告就是她写的。
她系出名门，丽质天成，秀其外而绝无奢华，慧其中而内蕴悠远；壮士为主洒泪，英雄为主牵情。个中滋味，尽在五粮春。名门之秀，五粮春。
后来她成熟了，多了几分稳重和慈悲。身家过亿，在北京买了套大宅子把父母和妹妹接来住。放弃治疗时她跟父亲说，她想往生，即便遭受指责，作为教训也会给人带来影响。他当时不懂她在说什么。她去世后，据说医院复查乳腺癌的人数倍增，她父亲恍然大悟。对于出家、生病，命运和选择，众人唏嘘，我却不知该如何看待。我们多少都在为自己的迷思而生活着。或许有一天，什么迷思都放下了，就到达了真正的悟。然而了悟本身会不会是另一种迷思？我无法了解。我是个悲观的人，却很希望她能够快乐。
又回到上次的话题，我连王家卫尚且无法了解，又能了解陈晓旭什么？
何其感激她始终爱着林黛玉。
为什么我感激？我不知道。
但事情就是这样。
迎向灵光消散的年代，匆匆和漠然之间，我们不肯花太多时间和心思走近别人。却肯为虚构的人儿嬉笑怒骂热泪盈眶，让她比生命更久地活在我们的心里。
就是这样我觉得世界美好。
是生命太长我们得以看尽他人的一生？
亦或太短都不够真正去了解一个人。
我只是很高兴还有点什么在。
他们说她诗人气质，商人头脑，佛家心怀。
你一眼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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