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一天后，独自在酒吧喝上几杯烈酒，对我来说这种高强度的麻醉，才是最好的放松。
“你是张先生吧，刚才一位女士，已经为你订好了座，点好了酒，买好了单，她说会迟点儿来！”
我吓了一跳，这个城市我谁都不认识。
“搞错了吧，我没让人为我安排。”
我向服务生摆了摆了手，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不会的，她给我看了你的照片。”
服务生抱着酒单，紧紧尾随在我的身后。
“那位女士的姓什么，长什么样子？”
“三十多岁，姓殷，微胖……”
我立马停下来，等待着慌乱的心脏恢复平静。
莫非是她！
不过，我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推断，她不可能出现在这个遥远的城市，没有一点可能。
“楼上14号桌，不会错，张律师！”
难道真的是她！
想到这儿，我开心地小跑着上了楼。
二楼很小，仅仅摆放着两张黑色的长方形桌子，长的一边可并排坐上两个人。从桌上标牌可以看出，14号桌靠近街边一侧，而另一张则是13号桌。
不过这里的环境还是相当优雅，昏暗的灯光，柔美的萨克斯音乐，还有弥漫着的奇特香味儿。
14号桌上放着一只高脚酒杯，里面装着八成满的白色鸡尾酒，我想一定是以伏特加作为基酒调制成的，酒的表面漂浮着一层白色油脂状的东西，里面浸泡着一片黄中带绿的柠檬皮。酒杯旁边有一小盘坚果。
我决定先坐在13号桌，等那位神秘的殷女士身份确认后，再坐到14号，这样可以有效避免因为服务生的错误而对我们这些无辜者带来的尴尬和危险，毕竟酒吧是个故事和事故的多发地。
我将那杯鸡尾酒和边上的坚果移到13号桌，我想这样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即便我喝错了酒，自己付钱便是了。
我背对着窗户坐下，这个时候一边品酒，一边注视着楼梯口的动向，等待着意想不到的戏剧发生，才最好的人生。
端起酒杯闻了闻，才发现满屋子的怪香原来来自这杯酒。凭我的经验，那一层白色油脂一定是某种植物的提取液。我尝试着喝进了一小口儿，一股强烈得让人反胃的鱼腥味儿冲击了自己的味觉，但很快就在伏特加和体温的作用下变成了淡淡的香甜口感，刚才那种让人不适的腥味儿很快就被忘记得一干二净。
我发现这款鸡尾酒，非常适合窗外的小雨，和这个酒吧的浪漫氛围。
我有些陶醉其中。
“张先生，实在，实在抱歉，今晚真是见鬼，竟然来了两个长相几乎一样的张律师，是我们的错，14号是为另一位张律师安排的……”
我很快被服务生从陶醉中唤醒，我很讨厌这个时候被人打扰。
我没有发火，反而觉得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我知道，那种情况虽然值得期待，但十有八九不会发生。
“没事儿，这杯酒，一会儿我结账。”
服务生走后，我开始期待那位与我同名同姓同职业的张律师和那位与前女友同姓同体型的殷女士地出现。
或许这款酒过于浓烈，几口过后我的知觉便发生了错乱。等我回过神来，发现一男一女早已在14号桌相对而坐。
我偷偷望了一眼和我并排坐着的男士，和我长得太像，神态和举止，猛得看过去，简直就像是映在窗户玻璃上的我的镜像，终于明白服务生为什么今晚会犯那样过于自信的大错。
女士正好与我斜对面坐着，就是我的前女友殷勤。她一点都没改变，依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样子，
此刻，我简直像是在看自己的穿越剧。
“谢谢你，将我的合同改得那么细！”
女士轻声地说。
“我不希望咱俩之间出现谢谢两字，它专属于陌生人，不应当属于我们。说实话，审查合同这种事伤神、废脑、折寿，如果说谢谢，说一万遍我都不干。”
男士好像真的被女士那句话惹火了。
“别小心眼儿，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想表达，你为我做了太多让我感动和感激的事！好了，告诉你一件事儿，但要答应我，不能生气。”
男士立即停止了唠叨，睁大眼睛看着对面的女士，等待着结果公布。
“今天我被老板骂了！”
女士将头转向窗外，看着街上在雨中行走的人群。
“为什么？”
“他说我盲目将合同改动太多，改得太细，最终导致了今天谈判的失败。他还说，公司今年的几笔重大交易失败，都与我的合同审查方法不当有直接关系。他对我的态度已由纠结演变到忍无可忍。”
她转过头，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和我同款的酒。
“我看他是在找茬儿！”
男士也举起杯喝了一口。
“谈判结束后，老板和我聊了很久，其实他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
她叹了一口气。
“他说什么？”
从男士说话的语气中可以听得出，他对那位老板充满了敌意。
“他说，再发达的技术，再先进的工具，再精湛的专业，再认真的态度，用错了场景都是灾难。”
她又喝了一口与我同款的鸡尾酒。
“一派胡言！”
男士用食指，狠命按压着桌面，并尽一切可能抑制着不做出敲击的动作，以保持自己的风度。
女士没有被他的举动所影响，继续着她的谈话。
“老板说他不是瞎子，看得到我的专业和敬业。但合同的修改要服务于交易，而不是将交易改死。他反复强调，我们没有将优势用在正确的交易场景中。”
女士端起酒杯，与对面的男士做了一个碰杯的姿势，我也就势喝了一口。
“审查合同不都那样，在修订模式下将我们的专业意见全部表达出来，然后用批注说明理由。这样的工作方法有问题吗？有理有据……。”
她立即打断了男士的发言。
“问题就出在这个环节。光有理有据还不行，合同审查还要做到有节。他说在合同文本中，通过修订模式修改的内容最容易引起对方关注，这样的后果是招来一批法律专业人士的评估、论证和进一步修改，使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因此，合同中的每一处修改都将成为争议焦点，都需要通过谈判，通过多轮的协商和妥协来解决，而任何一处修改如果双方无法达成一致，都有可能导致交易失败。他说合同修改的内容越多，谈判的任务越重，交易的障碍越多，失败的风险越大。”
她拿起一粒腰果，送到嘴边。
“你好像被他洗脑了！我觉得他说的不对，交易追求的是共赢，很多的合同修改对双方都有利。”
那位男士一边说，一边连续将三粒腰果扔进嘴里。
她将嘴边的坚果拿开，捏在手指间。
“你说的没错，但是要让对方得出这样的结论需要他们进行长时间的独立辨识、判断，以及我们苦口婆心的解释。”
她停下了，将自己垂下的一缕头发，梳在了耳后，继续说。
“我也当过律师，这话我觉得很正确。合同修订模式相当于对原合同的答辩，我们针对每一个要件的抗辩都将成为法庭的争议焦点。”
“按他的说法，每个案子我们都不要抗辩，都不要答辩，举手投降，效率最高。”
他明显提高了的嗓门儿。
女士将手指竖在了嘴边。
“嘘，楼上没人，也不要这么大声好不好！我当时也是这样回应他的，什么都不修改交易效率最高，但法律风险越大。”
听到这，我差点儿笑出声来，这位殷女士真够幽默的，一个大活人坐在她斜对面，居然视而不见。
“老板说，合同完善是必须的，否则公司设置法务部门还有什么意义。”
可能她太投入，也有可能这里的灯光太过昏暗，她真的看不到我。
“那他认为好的方法是什么？”
男士突然表现得像个严肃的法官。
“将精力用在合同起草和合同模版的设计上，而不是在谈判环节中不断完善合同条款。”
她继续按自己的节奏，慢条斯理地继续介绍老板和她谈话的每个细节。
“合同中的所有内容都需要进行谈判，不管你是起草时写的，还是谈判时加的。”
“合同初稿相当于谈判现状，谁改变现状，谁就要举证和说明理由，在没有裁决者的游戏中，用证据和理由说服对手是件非常花精力的事，对交易来说也是件非常危险的事，因为不管你的证据和理由多充分，对方都有可能不接受。你想想，同样的专业建议，一个是构建现状，一个是试图改变现状，哪个更有效率，哪个更加合理，很容易作出判断。”
“老板还说，交易初期双方关注的主要是愿景和机会，这时大家对风险很容易持一种放任无所谓的态度，这个时点是风险防范的最好时机。将风险防范的方案，将最好的合同审查建议体现在合同初稿中，这种背后的温柔植入，才是最合理的手段。当风险成为焦点的时候，每一方都想将风险转嫁给对方，没有人愿意将风险揽在怀里。”
她站起来，开始做拉伸运作，可能她坐累了，也有可能说到了让她最为得意的地方。
“我觉得你老板的说法有严重的逻辑漏洞，交易是为了目标和愿景，但在签署合同时都要回到现实中来，在面对现实及未来可能出现的风险时，我想没有人会糊涂到连合同内容都不看就签字。愿景固然重要，但是以最低成本实现目标才是双方真正需要的，将对方当傻子的做法有点可笑。”
男士将酒杯端起来，又重重放在了桌面，他用这种方式实施对她洋洋得意的有效报复。
“看来我们的思维方式非常接近，我也这样怼的老板。”
她马上坐了下来。
“他什么反应，是不是无言以对。”
她端起酒杯，闻子又闻，好像里面飘出的香味是尼古丁。
“他说，要根据自己的议价能力选择合理的合同审查方法。当你居于议价能力强的一方时，意味着你掌握着交易规则的制定权，在这个时候我们有两种方式行使这项规则制定权，一种是获得合同起草权，起草一份对自己有利的合同；第二，修改对方起草的合同，将对自己不利的合同修改成对自己有利的。你觉得哪种更科学？更有效率？显然是第一种。既然我们掌握交易的主导权，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将合同起草好，将谈判现状设计好，而非要在谈判这个双方都最为敏感的阶段，刻意增加大家都反感的内容呢？”
“他还说，当我们居于议价能力高的一方时，最好不向对方提交合同初稿或合同模版的word版，而是尽可能给他们PDF或图片格式，这样增加修改的成本，也暗示该合同不能修改。在可改可不改的两难问题面前，每个人都怕麻烦，每一方都会因为风险可能存在于未来，而在当下选择难得糊涂。”
他低下头，不断用手捏着自己的额头，好像很不耐烦。
“搞这种雕虫小技的，都是些小人，都不讲诚信。按他的说法，如果我们居于弱势一方时，不就是等死。”
她朝男士举起酒杯，他也很快抬起头，也举起了自己的杯。
“当你居于弱势一方时，意味着没有掌握的游戏规则的制定权，这个时候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你的所有修改如果对方不接受怎么办，如果对方将你所有修改意见全删除怎么办。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修订模式根本起不到作用。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很多审查意见，在最终的盖章签字版中没有得到采信的根本原因。”
“更可怕的是，当我们居于弱势一方时，用修订模式对合同进行修改后，反而会提示了强势一方，引来了更多的不平等条款，将更多的屈辱加强在自己头上。”
她将头突然转向我，我立即低下了头，脸一下子红了。
“不控制风险，就是签了协议，拿下机会，也是死路一条。他这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做法。”
这次是他将头歪向窗外，外面仍然下着小雨，但路上已经有了行人。我看了一下表，已是凌晨两点整。
“你说的对，任何的交易都要兼顾机会和风险，唯一不同的是将哪个要素放在首位。在你居于强势一方时，修订模式虽然不科学影响效率，但仍然会有作用。而在你处于弱势地位时，最好的方式不是盲目通过修订模式对合同进行修改，而是私下为客户制定一份未来的风险防控预案。我想这些，应当有不少人和你说过。”
听着这些理论，的确有些似曾相识，我朝她举起杯，她朝我笑了笑。
“他说，不管我们是哪一方，修订模式害死人。”
她抬起头，看着天花板。
“那以后不用修订模式了吗？”
“按我的理解，修订模式不是不需要，而它不是最好的合同审查方式。我发现，修订模式治标不治本，它只会纵容公司其他部门生产大量的重复性错误。不如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合同起草和模版的设计上。当然合同审查不总意味着使用修订模式展示自己的专业成果，要学着将合同审查的智慧写在合同外，也就是提高制定交易风险防控预案的能力。”
她端着酒杯，不断将酒杯里飘出的香味儿吸进身体。
“我觉得这明显超过律师的能力。”
他又低下了头，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用力挤压自己的眉头。
“我并不这样认为，律师的专业不仅体现在对现有规则的应用方面，更应当体现在对规则的制定上。”
他完全趴在了桌面上，好像没有了一点儿力气。
“那你和老板谈得那么成功，是不是要升职了。”
“我决定辞职。”
我放下手中的酒杯，坐得笔直，好像在进行一场正式的宣誓仪式。
“为什么？”
他也坐起来，挺直了身体。
“今天我拿到了你的体检报告，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他瞪大了眼睛，刚才的疲惫感一下子全没有了。可没有过两秒钟，他又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不要告诉我结果，否则会让我失去现状。”
“别伤心，这些年我真的对不起你，都是你在默默地为我付出，我什么也没有给你，包括你最想得到的成就感。我知道在充满挫败感的场景下工作，最伤身。我离职后，决定继续做律师，回来帮你……。”
这时我听到了她的哽咽声，我将目光转向她，她的一滴眼泪正好落进了那杯白色的鸡尾酒中，那滴眼泪进入酒中后，立即变成了一滴血，慢慢扩散开去，那杯白色的鸡尾酒立即变成了血红色。
我吓坏了，以为自己的视力出了问题。
我用力擦着眼睛，想尽快证明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可是不管我如果尽力，看到的一切都没有改变，那杯酒的确由白色变成了血红色。
此时，他们两个人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我将头转了过去，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到他们。
当我再将头转过来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见了，桌上只留下一张黄色的纸条。
我看了看四周没人，探身将纸条拿起来。
纸条是黄色的，上面画着很多奇怪的文字和符号。
这是一道符。
我立即打开纸条，上面两行歪歪扭扭的文字吓坏了我。
“张律师，将死于2014年4月4日4时4时分。”
我从二楼冲到一楼，想尽一切可能追上那两个人，问个究竟。
打开酒吧的门，大街上除了路灯发出的微弱的光，什么也没有，天仍然下着小雨。
我关上门，来到酒吧吧台。
“老板，看到楼上的一对男女下来没？”
“没有，今天楼上就你一桌，因为下雨，没有其他客人。”
老板一边收拾酒具，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我。
“怎么可能，我明明看到两个人在楼上聊了一个晚上的天。算了，或许你喝多了没有注意。”
我失望的将那道符放进口袋。
“那杯鸡尾酒多少钱！”
“这杯酒不要钱，一位姓殷的微胖女士，为你定制的，味道怎么样？”
老板放下手中的酒具，扶在吧台上，瞪大了眼睛望着我，等待着我的回复。
“还不错”
我伸出了大拇指。
“那杯酒，叫僵尸复活2号，以伏特加作基酒，你最心爱的人用自己的尸油调制而成。”
老板用极小的声音在我耳边说。
我立即回忆起那种鱼腥的味道，突然想呕吐。
这时，酒吧老板笑了。
我眨眼一看，他竟然是不散集团的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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