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桃園機場航班稀疏，空空蕩蕩，有直達巴士抵圓山大飯店，便坐下等。手上閑書方看了半頁，一枚半老日本男在同機場人員鷄跟鴨講，放下書過去幫忙翻譯，搞了十分鐘，結果是，日本男跟我搭同一班巴士進城，他住天津大飯店。上了巴士，日本男問，可不可以跟儂肩并肩坐一起？拘謹嚴肅的日本人，少有這樣子自來熟的。說了幾分鐘閑話，果然是與衆不同的異化日本人。64嵗的退役老記者，服務《讀賣新聞》半輩子，長年外駐倫敦和非洲納米比亞之類的地區，寫過一堆英國文學的著作，講一口毫無日式口音的漂亮英語，退休了，仍在福岡一所女子大學擔任非常勤英文教授。講起倫敦，彼此浩嘆，偉大的城市啊，厲害啊，嘖嘖。跟我講，當年派駐倫敦的時候，沒什麽事做，閑得很，整日泡劇院博物館。讓我再度重溫那句名言，年輕時候的流浪，是一生的營養。然後老男人掏出筆記本給我看，在孜孜不倦地學習中文和韓語，重點跟我操練了一下滷肉飯三個字的發音。老天，這三個字，我這個上海擰都要吸口氣才念得字正腔圓。老男人表示，接下來在臺北的七日旅行，立志要邊走邊吃，連短袖衣裳都帶了來，絕對嚴陣以待，啊，啊，滷肉飯。
臺北，大概是個讓日本人五味雜陳的城市，如此地酷似日本，又如此地跟日本背道而馳，以及，如此地價廉物美。酷似，就不必一一指認了，往任何一個街口一立，很容易就心潮起伏了。背道而馳，舉例説明，比如，臺北是如此地散漫隨意，跟一針一綫無不嚴謹肅穆的日本，完全兩種風神。臺北晃來晃去的大量日本游客，確實是，在世界各地看過的，衣著最粗枝大葉、最放鬆的一種日本人。某日清早，於雙連早市閑晃，一個沒什麽游客光顧的本地人的菜市場，卻屢屢邂逅日本游客，再三再四幫忙翻譯了幾次日文，包括一個日本老男人，熱情洋溢地要買臺北阿婆手工製的皮蛋，而且只買一枚，阿婆指導他買五枚，人家聽來聽去聼不懂，想想有點發噱。
斷斷續續一直在想，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尺寸迷你的、近在咫尺的、完美保存著半個世紀之前上海舊風神、舊韻味，甚至舊格局的城市，我會不會也愛到心軟？如今時今日的臺北於今時今日的日本人。darling，那還用說麽？當然是愛死爲止的。所以，看到臺北處處日本游客，遠遠多過大陸游客，也就沒什麽好心跳的了。
在我寫這篇東西的同時，那位桃園機場邂逅的《讀賣新聞》的退役老記者，從福岡寫了email來，告訴我，他的確，在臺北飽啖了滷肉飯與牛肉麵，還隨興所至，晃去了花蓮一下，然後問我，要不要看他寫的著作，可以郵寄過來。
而我在雙連早市，亦買了一件小玩意兒。一只手指長的小瓶子，裏面裝著五個麻將牌大小的豆包，老婆婆手工縫製的，非常軟和，圓熟，握在手裏沉甸甸的，婆婆講，豆包裏面，包的不是豆子，是貝殼磨成的砂子，十塊錢人民幣。帶回家，讀書寫字時，做鎮紙，好用極了。喜歡菜市場裏，這種有體溫有人情的小買賣。
之二，關於臺北市容的敝舊，一向衆説紛紜。聽過臺灣友人大聲疾呼，臺北如今連大陸的三級城市都比不上。亦聽過大陸友人驚呼，臺北灰撲撲得不可置信。而另一路的意見，卻認爲，臺北的敝舊，倒是令人懷舊與安然的。無論哪種心得，臺北城市的敝舊，是一目瞭然的。不過呢，臺北拿得出手的東西，倒是真的拿得出。比如，國家戲劇院和國家音樂廳。中式金磚琉璃瓦的純正建築，保持得非常金碧輝煌，與整個市容的灰撲撲完全兩個境界。抵臺的當晚，紐約愛樂在此獻演，而數日之前，是Pina Bausch舞團在此獻演名作《康乃馨》，而且，這是Pina Bausch舞團，自1997年以來，第七次訪臺。Pina Bausch舞團走後兩天，是當代一流女高音Danielle De Niese登臺。短短兩個禮拜之内，如此好戲連臺，誰還敢小看這個灰撲撲的臺北？
投宿的圓山大飯店，於半山腰間，聳立一棟恢弘的仿真中南海，從前是囯賓館，如今是普通的五星酒店，被贊譽為全球範圍内，最正點的中國風格旅館。圓山的那種中國紅，紅得極正派，極堂皇。darling，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過這麽正派的中國紅了，平日處處見到的，都是沾染匪氣的中國紅，邪而且臟，血統很成問題。
酒店内的中餐館子，圓苑，屋宇高廣，氣派軒敞，以江浙菜聞名。某日中午，於暴雨之中趕回酒店，匆匆換一件衣裳在此午餐。八道菜的商務午餐套餐，每人收200人民幣，這種價格，在上海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八道江浙菜，從紹興醉鷄，鎮江水晶肉，到宋嫂魚羹，西湖醋魚，還有如今大陸幾乎絕跡的左宗棠雞，等等，十分老派的江浙菜，遺憾的是，幾乎沒有一道是好喫的，最離譜，是酒釀芝麻甜湯圓，比龍鳳冷凍湯圓，差了一萬公尺。其中最好喫的一道，是貝鬆澎湖絲瓜，跟江浙菜沒有太大關係。臺灣的蔬菜與水果，非常飽滿非常美味，這個另外再講。最後，服務生十分客氣地端來一客紅豆鬆糕，夾沙的，沒有列在菜單上，説是贈送住店客人的。這個紅豆鬆糕，是專爲蔣夫人宋美齡特製的，由孔二小姐口述指導，根據蔣夫人的回憶，試驗多次，才成功製出來的，以響應蔣夫人對舊時美味的思念。這一磚紅豆鬆糕，確實相當不錯，鬆軟，芬芳，口感香甜而且層次複雜，充滿蘇州點心的光輝，夾沙這種小手段，亦最是蘇州人的拿手好戲。吃著這麽一磚紅豆鬆糕，我是，著實於圓苑裏，發了一個千年長呆。
之三，臺北故宮博物院，地處外雙溪，雨天去，非常美，有一種南國的溫潤。令人驚訝的是，觀者不多，比上海博物館，人少得太多太多了。門票70元人民幣，有趣的是，門票沒有使用之前，可以全額退票，不收手續費，使用半個小時之内，可以退票百分之八十。還有這麽體貼的制度，聞所未聞。
故宮博物院的規模不大，展覽做得極精心，主題展覽一個連著一個，非常之多，亦因爲太多，而顯得雜。最可惜的是，每一主題的展覽，展品都點到爲止，數量極少，看得十分不過癮，仿佛剛開了個頭，就戛然而止了，要你回家自己去找東西細細看，這個很讓人咬牙切齒。
當日看到的各種主題展覽，羅列一下。
集瓊藻 ---- 院藏珍玩精華展，這個展覽非常好看，集瓊藻是乾隆皇帝一件多寶格的名字，展出的東西，很珍，很好玩。
適於心 ---- 明代永樂皇帝的瓷器，展出永樂瓷的絕世精品，甜白，青花和紅釉，臺北故宮的永樂瓷收藏，質量俱精，這次拿出來一百來件，大器不少，看得舒服。
院藏清代歷史文書珍品
院藏善本古籍選萃，臺北故宮收藏善本古籍達21萬4千5百冊，這部分亦極有看頭。
宋代花箋特展，一共20件書畫，宋人書信爲主，那種低調的奢靡，極清，極華，只有宋代，最卓越。
敬天格物 ---- 院藏玉器精華展，
若水澄華 ---- 院藏玻璃文物特展
貴貴琳娜游牧人 ---- 院藏清代蒙囘藏文物特展
慈悲與智慧 ---- 宗教雕塑藝術
貴胄榮華 ---- 清代家具展，只得小小一間展廳，幾件家具而已，雖然東西極精緻，畢竟也太少了一點。
鐘鼎彜銘 ---- 漢字源流展，毛公鼎在這裏。
等等。
臺北故宮，最出名的“南北故宮國寶薈萃”，一個翠玉白菜，一個肉形石，兩件東西都俗不可耐。不懂，那麽多的國寶收藏著，爲什麽要拿這種東西嘩衆取寵？旅游團愛看的，還有清朝貴婦的長指甲套，導游一早領到展櫃跟前，大呼小叫。
整個臺北故宮看完，費時不過三小時，規模其實不大。這個博物館，格局很像臺北的夜市小喫，很多樣，很迷你，琳琅滿目，貼心貼肺，但是缺一點恢弘氣概。這個，是不是臺北人的思維模式？我要好好想一想。
看完出來，正遇傾盆大雨，去問如何可以找到出租車，工作人員告訴我，服務臺可以幫忙叫車。去服務臺一說，馬上寫表格幫忙叫車，三分鐘就有了，上車就在門廊内，一步不涉及雨水，管理極爲到家，這個就是軟實力了。
最後忍不住再說一句，故宮博物院的文創商品，名聞遐邇，我卻一點不喜歡，不喜歡那種惡搞小家子氣，絕對不會買朕知道了膠帶，大陸很多博物館還以此為楷模，恨不得抄襲一手，實在要不得。此趟故宮商店進去轉了五分鐘，影響最深刻，是複製的惲南田冊頁，在減價賣，一張精品，僅售3元人民幣，那麽美的沒骨花卉，嚇了我一跳又一跳。
* 圖片除了圓苑，書法作品是王澍的《臨石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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