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下午，楚雄當地官員帶我們去看羅婺部落的東西，簇新的廣場，看了無語。羅婺是黎族的一個部落，千餘年的古老文化，什麼也看不到了。悵悵。老大籌謀行程的時候，照顧我的趣味，盡了很大的努力，苦心安排了種種，想讓我看到多一點的遠古文明。然而，兩趟雲南走下來，我有點灰了心。跟老大講，以後，還是多看自然吧，人文實在沒什麼看的了。老大亦是一面孔的肅穆傷痛。
立在廣場上，文化幹部組織來的羅婺老人，認認真真一字一句開始讀百度給我們聽，關於羅婺的歷史變遷，我不要聽這個，哪怕他唱幾句羅婺小曲，哪怕我一個字聽不懂，也比念百度來得好。老人盛裝，全副民族服飾披掛，那麼熱的天氣，亦真是難為人家了。帽子上垂下兩根紅色飄帶，綴了兩隻鷹爪子，滿有巫氣，我喜歡。百度很長篇，丟下兄弟們立著認真聽取，我一個人自由散漫轉到隔壁去，看看四周的小巷子，除了小館子，還是小館子。嗯嗯，恢宏簇新的廣場，是面子；成排成行的蒼蠅小館，是千古不變的裡子。飲食煙火，中國人就是這樣生生不息地繁衍下來的。
等我轉回去，百度終於念完了，大家在七嘴八舌，我盯著羅婺老人問，有沒有老東西給我看看啊？
老人瞪眼看著我，經書你要不要看？
當然要看啊，去你家裡看嗎？走吧。
老人一聽我要看，激動不已，我帶來了啊。然後一路小跑飛奔出去100公尺，於一個角落裡，提了個布包來。腰細了，這麼個布包裡，他居然裝滿了珍貴的經書。我立刻趴到了地上去，一冊一冊，小心翼翼翻出來，攤開來，羅婺文字，一個不識。老人李繼雄，跟我講，這個，都是他整理書寫彙編的，羅婺人婚喪嫁娶的祭祀文件，這種古老文字，如今能讀能寫的，全世界不超過十個人了，他自己，曾經在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學習過。
問他，你一個人幹這個事情，誰給你錢呢？
老人瞪瞪我，答，這個也不用多少錢，就是買些土紙啦。
看完這個，我們繼續趕路，去馬豆溝。這是一個山明水秀的黎族村落，立在亞洲最富饒的鈦釩礦帶上，村長一表人才的樣子，很有想法野心勃勃的男人。坐飲了一杯茶，問了五百個科普問題，關於鈦礦的前世今生，然後起身再坐車，轉了一會兒下來，說，看看鬥牛場。暮色蒼蒼裡，我的天，是一個能容納四萬人的鬥牛場，完全西班牙式樣，讓我一下子，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處，中國農民不可想像的想像力，太強悍、太生猛、太厲害、太令人肅然起敬了。
黎族盛大節日火把節，當地有鬥牛的娛樂，鬥牛場造好之後，一年僅用四次。細讀牆上2019年火把節鬥牛的海報，字裡行間，讀到一大把細節。鬥牛還細分水牛組和黃牛組，牦牛是謝絕參加的，謝絕兩字，擬得真是好，溫柔敦厚，拿牛當牛，不拿牛當畜牲，有天趣。臨別，村長一再講，下次火把節來玩啊。darling，我倒是真的動心。
那日晚餐席上，當地官員周到備至，請了一群專業的少數民族歌手，於席間唱歌敬酒。如今敬酒，酒壺酒杯裡，裝的都是王老吉，不是酒，連我也能做痛飲狀。黎族人民熱情洋溢，各種花樣的敬酒歌，讓我們輪番見識了一遍。下午的羅婺老人李繼雄，一改下午的拘禁，鬧著要唱歌，繞著桌子輪番地唱。文化官員也跑出來，挨著個兒唱。這些白天看起來極普通的男人，到了晚上，一個一個，變成大小歌王，人人可以上CCTV。聽了一晚的歌唱，深覺漢族男人，大概是最最無趣的一個種類。
以為當晚就如此結束了，我們一日之內，行程2000公里，也足夠累得七顛八倒，不曾想，居然還有高潮在後面。
飯幾乎吃完的時候，來了一對年輕夫婦，帶著個孩子，者建周和李懷秀，兩位都是歌唱家，開了幾個小時的車，趕路來的。廚房加了兩盤熱菜出來，催他們一家吃了飯，夫妻兩個，就輪番站起來唱。者建周還罷了，常見的美聲唱法，跟周小燕先生學過。李懷秀一張口，把我活生生嚇了一跳。天籟天籟，這麼一個嬌小玲瓏瘦單單的女子，一開口，完全不需要預熱，便是驚人漂亮的聲音，百迴千囀，伶俐悠揚，於不可能處依然游刃有餘，笑盈盈一氣呵成，彷彿一點不用力。一切的技巧，統統做作低級得不是東西。我是真的嚇了一大跳。唱了一輪，夫妻兩個坐下繼續吃飯，我的一百個問題拍馬而來，問李懷秀，你唱得這麼好，你覺得你先生唱得怎麼樣？
李懷秀想也不想地答我，我覺得他唱得很好啊，不然我怎麼會嫁給他？
嗯嗯，我喜歡這樣爽朗的恩愛夫妻。
問她，唱的，都是老歌新歌？
統統是老歌啊，插秧歌，繡花歌，我們黎族樣樣都是歌，老祖宗留下來的歌，唱不完。
李懷秀和她的弟弟李懷福，是非遺傳承人，野生野長的黎族歌唱家。
者建周又立起來，唱了兩首，大概是心疼妻子累了，自己挑重擔多唱。我在集體活動中，是絕少提要求的人，這一晚，沒忍住，婉轉跟身旁的第一領導，省政協常委李紅民講，可不可以，請李懷秀再唱一曲？
李懷秀笑盈盈，立起來，一句預熱都沒有，一開口，直接高潮，直接噴薄而出。以文字寫音樂，總是最笨、最力不從心的，就不寫了。者建周的歌聲，像人；李懷秀的歌聲，像獸，像崇山峻嶺裡，那些鸚鵡那些百鳥，淋淋漓漓，婉轉不絕，非筆墨可以形容，實在太贊了。
可惜，這樣的絕色人才，作為非遺傳承人，國家一年僅僅給予兩萬補貼，她開了三間傳習所，忙於經營和教歌。而她自己非常明白，能夠唱得如此出色，完全是依賴天賦歌喉，教，是意思意思罷了。這樣幾百年出一個的絕色人才，真可惜。
後來幾天的路上，搜遍了網上，搜得到的李懷秀的歌，僅得兩三曲，而且，不堪聽。為什麼？因為伴奏非常蠢，掩蓋了李懷秀的絕美歌喉。山歌，就是清唱才美，自作聰明地弄一對鼓啊吉他啊小提琴啊，統統都完了。人是自然的天敵，再一次，深刻領教。
臨別，跟懷秀相約，下一次，去石屏，她的故鄉，聽她唱個痛快。
邂逅李懷秀，是此次雲南十日裡，最動人的一種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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