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盆老根三角梅

    两株老根三角梅每天都轰轰烈烈盛开。

    大娘80多岁，住一楼。她在一楼空场养了好几盆花，其中这两盆三角梅，盆养年久，有胳膊粗，明显是造过型的。三角梅属藤蔓植物，易弯曲，耐修剪，很方便造型。这两老根三角梅是同一个品种，一棵仿迎客松，一棵仿鹿回头。只是这些年可能没有继续造型下去，有些自由生长，繁枝盘曲，扭结，有些凌乱、支棱，有些疯长的枝伸出很高、很长。

    搬家到这栋位于万石山麓的小楼的几年，每天从花间走过，这两盆三角梅特别引人注目。只是大妈似乎越来越力不从心，那些花因为疏于管理，花盆杂草丛生，花们基本上生存靠天。下几场雨，枝叶伸展，绿意盎然，一旦个把星期不下雨，就一个个枝枯叶萎，满眼颓唐。尤其那两棵三角梅，屡旱屡枯，枯枝扎萨，却一直没枯死，每遇雨季，照样开得红红火火。

    很少看到大娘打理这些花。偶尔看到，大娘也仅限于浇浇水，花们能不能生存下去，就看它们的生命力是否足够顽强了。

    因此，有些花死了，枯枝干盆靠在墙边墙角，来来往往的邻居都习以为常了。

    某日下楼去上班，看到大娘很吃力地提桶浇水，就顺便搭把手，帮老人家把一大桶水提到场上的花盆附近。大娘说什么也不让我继续帮她，说怕耽误上班，她自己慢慢来，能行。

    她用闽南普通话说，都是老头子养的，老头子走了后，就没人管了⋯⋯

    我一时竟不知应什么好。

    大娘自己结束了话题，上班！上班！这些花顺其自然。死了就死了。

    她脸上露出慈祥、灿烂的笑容。很明显，走了的老伴，死了的那些花，都已经成了她的过往，从不得已接受，到习以为常，这个过程，才见生活的残酷和大娘生存的韧性。

    我忽然懂了，这些拘于一盆之中赖一盆之土生存的花所面临的处境。根须吸收水分和营养的落空，表现在枝叶上，就是枝枯叶稀，花季奉三两朵娇艳动人的花奋力顶在枝头，似乎在拼命证明自己活下去的价值。

    就是这样稀少、贫寒的花，也总是引来山上的蝴蝶、蜜蜂绕飞、执恋。

    前年有天回家，看到太太在大娘门前与她寒暄，就走过去。原来，大娘要搬出去与女儿一起住了，这套房子准备重装一下，卖掉。

    大娘说，那些花，你喜欢养花，又有场地，喜欢哪盆，随便拿，放这没人管，都死了。

    我说，我最喜欢您那两棵三角梅。

    大娘爽快地说，拿去拿去。就是有点重，你花钱雇两个人帮你抬上去。

    跟太太上楼时，才知道，大娘主动叫住她，就是安排那些花的，要送给我家。大娘说，花死了，那些花盆还可以用。

    我窃喜。那两盆三角梅被我想着了。那些瓦盆还有其他一些长得憋屈、枯瘦的花我内心其实看不上。

    我特别交代太太，一定要给钱，不能白拿。

    大娘搬家那天，太太请了人，把十几盆花全部搬到了楼上。她特意买了大娘爱吃的各种点心、水果感谢大娘，并特别包了一个红包。

    我首先打理那两株老根。根据原先的造型，我剪除所有死枝、杂枝，又换了两个我一直空置的大盆，把盘曲到完全看不到土的细根全部拨除，剪掉，重栽。

    又查阅三角梅养护要领：喜阳光，不能缺水。

    没几天，我就欣喜地看到，两株老根三角梅开始长新枝新叶了。

    某天下班回家，太太说，大娘来看了那几盆花了，特别是两株老根，看到老根发新枝，她非常高兴。她走前，偷偷将红包压在茶桌上了。要不要再送给她。

    我说，不用了。这是她老伴养的，她老人家在意的是让这些花好好活下去，活得好好的。或许，这是种不一样怀念、安慰呢。

     再弄这两盆花，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大娘的老伴80多岁故去，这是两盆曾经失主失宠的花，它们苦苦支撑这几年，似乎正在等待一个靠谱的新主人呢。

    有一种生命延续的庄重甚至神圣。它的每一圈年轮、每一支老枝，都浸透着前任主人的心血和智慧，这是一种托付，一种责任。怎敢怠慢？怎敢造次？

    我把一盆搁在花架上，一盆放在茶桌上。这两盆老根三角梅的旺相令人惊叹，才几年时间，就完全脱胎换骨，枝繁叶茂了。尤其茶桌上这株，有两枝新枝在我的修剪引导下，在茶桌上像天桥一样搭起一个天然的凉棚，青枝绿叶密密实实遮天蔽日，火红的花一簇簇拥拥挤挤开得映红整个露台。

    除冬季外，三角梅需要天天浇水。这也是为什么它们在楼下命悬一线的原因。对养护尤其水份如此依赖，又脱离大地远离山凹涧水被植于狭小一盆，本该自由自在于自然界潇洒恣肆炫美的这两株三角梅因为与人的交集，被拘圄于人的命运中，不管被养护得多么蓬勃、葳蕤，只能与养护者相伴相随，在浩渺的时空中，它们不是顺应自然造化的选择，而是成为一个提心吊胆的悬念。

    （图片摄影：李之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