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视的性欲：当70岁老人去看男科

根据2015年四川性社会学与性教育研究中心对四川省3000名老年人的抽样调查，60至80岁老年人中，有83%的男性和70%女性表示需要性生活。年龄增加，意味着性的衰退。

方祺是南开大学第一中心医院生殖中心的主治医师，8年从医经历中，他接触到部分老年患者。他发现，咨询性功能障碍的老年人要迈过重重障碍，他们仍需要性，却被既有社会观念挡在门外。

以下是他的自述：

讳莫如深

三年前，我的患者名单里出现了一位62岁的男性患者，号排得很靠前，轮到他的时候，广播喊了好几遍也不见有人进来。我下意识以为是挂错号的。

医院的生殖中心由妇科和男科两部分组成，主要针对试管婴儿的受孕技术，这项技术的实施主体是女性，所以门诊里有8个妇科医生，男科却只有我一人。来找我看病的患者，除了不孕不育的，剩下就是有性功能障碍的男性。

到中午12点，我正准备锁门吃饭，一个大爷扭扭捏捏出现在面前：“您是要关门了吗？那我下次再来吧。”

我一眼认出他，赶紧把叫住：“没事没事，您进来说。”原来，大爷很早就到了，一直在门口探头探脑，觉得人多，不好意思进来，趁着中午没人，这才鼓起勇气走进诊室。足足拉了15分钟家常后，大爷才吞吞吐吐道出实情。

退休之后，他仍跟老伴保持着性生活，频率是一个月两次，也比较和谐。直到半年前，他的性功能出现了衰退迹象，有时性生活进行一会儿就疲软中断，有时甚至完全不能完成进入。这让他十分苦恼。

出于某种忌讳，这些因为性功能问题就诊的老年男人，大多时候不愿意直接说出自己的来意。作为一名医生，我需要耐心引导，交叉验证，才能准确判断出患者的状况。

有个老年男性患者是被老伴带过来的。老两口都60多岁，问诊过程中，男方的回答前言不搭后语，声音倒不小，几乎是冲我喊出来的。他始终不承认自己有问题。最后，还是老伴在旁边如实说明了情况，老头在勃起方面表现不太好，没法如意地进行性生活。

起初遇到这样的患者，我还觉得憋屈，我又没得罪你，凭什么跟发脾气。后来见得多了，我也理解了，他们并不是对我有意见，而是碍于面子，用这种方式掩饰内心尴尬和慌张。

这些老人多生长在谈性色变的年代，年轻时还有生育责任当挡箭牌，老了因为性功能拉到医院，内心压力可见一斑。对许多人而言，能走进诊室已经算是非常勇敢的表现了。

有老人到了门口，一听见自己的名字响彻整个大厅，转头就退了号。他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实名走进男科门诊，“这个岁数，一看就不是为了生育，除了那个事还能因为啥？”

还有老人之前就在其他医院挂了号，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走进诊室，医生却并没给他什么改善的方法，而是告诉他：“您都这个年纪了，表现不好就不好吧，该试着断奶了。”

大多数人认为，老年人不需要性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老年人对自己的身体和性更加讳莫如深。

“别跟孩子说”

有的老人们试图去接受现实，劝自己是时候该和性彻底告别了。可尚存的欲望始终搅动着他们的心。

根据2015年四川性社会学与性教育研究中心对四川省3000名老年人的抽样调查，60~80岁老年人中，有83%的男性和70%女性表示需要性生活。老年人需要性生活，只是他们的欲望和身体机能，已经不能像年轻时那样高度匹配。

年龄衰老带来的血管内皮弹性降低，雄性激素下滑，都是影响性功能的因素。而对老年女性来说，到了绝经期，雌性激素迅速垮掉，分泌功能衰退，就会导致性生活时干涩和疼痛的状况。

需求和障碍同时存在，大部分时间，这些问题又被选择性忽略掉了。

跟同行前辈聚餐时，我曾和他们交流过这一现象。无论在北上广还是三四线城市，很多医生都发现，日常会很少在门诊见到性功能障碍的老年人。

一个心内科同事想起来，他在给患者量血压时，有老人顺带提了一嘴这方面的事，鉴于自己并不是对口科室，也没细问。

在老年人的观念里，性功能并不像其他疾病那样得到重视，“又不是啥大事，不行就不行吧”。甚至，有老人觉得到了这个岁数还想过性生活才有问题。

图 | 方祺医生进行显微取精手术

我在科室里每天要接诊20-30位患者，几乎每个来这的老人都会问我一个问题：“我都这个岁数了，还有这个想法，是不是有问题啊？”一个老人和我坦诚，他有时候还想把之前收藏的色情片拿出来看看，觉得自己很羞耻。

遇到这样的老人，首要任务不是治疗实际病症，而是先安抚他们的内心：“这个岁数还有性欲太正常了，有不少来看性功能障碍的比你岁数还大呢。”

也许是年龄到了，习惯了身体某些机能的下滑，一旦去除掉谈性的芥蒂，他们往往比年轻人表达得更多，也更真实、具体，不会觉得这件事有多影响自己的男性气质。但在治疗上，老年人面临的风险和禁忌，却比年轻人要多。

有时患者伴随有高血压，本身就在服用降压药，再去吃辅助勃起类药物，就会起到一个互相加强的作用，血压降得太厉害，容易导致头晕、手脚发麻，甚至休克；

如果患者有冠心病，在吃硝酸酯类药物，是绝对不能使用辅助勃起类药物的；还有那些患有前列腺增生、前列腺癌的患者，补充外源雄激素会使病情加重。

正因为如此，很多同行不愿意去冒这个风险，给老年人治一个无关紧要的隐疾。“治好了你不会感恩戴德，治出问题家属还要来闹。”

其实，老年人不是完全不能对性功能做出改善，只要在安全的范围内。通常情况，我会建议老年患者尝试小剂量辅助勃起类药物，然后从吃药之后到同房之前，让老伴给测几次血压，要是血压偏低，就停止同房，如果血压在正常范围内，再进行性生活。

现实是，依然有老人即便没有禁忌类疾病，一听有风险，还是选择放弃改善性生活。他们觉得，都到这个岁数了，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我在网络上发起过一则投票，问题是“你觉得你的父母还有性生活吗？”得票最高的选项是“不清楚”。

在子女眼中，老年人的生活就是吃得好、睡得好、不得病，性需求，并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内。有些丧偶和离异的老人想要再婚，晚辈们只觉得那是找人搭伙过日子，请保姆或者接到身边，完全可以解决，没必要通过结婚这么麻烦的途径。

我问过来就诊的老人，子女在他们来看性功能障碍上有什么阻碍吗？老人连连摇头，表示这件事是万万不能和孩子说的。

很多年轻人认为，老年人还有性欲望是一种“为老不尊”的表现。就连高学历的年轻同行，也会在私下里调侃来就诊的老人：“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想着性生活呢。”

我不理解，他们本来学的就是这个专业，也接受过高等教育，为什么还是对老年人有偏见。

认知的陷阱

2012年左右，我开始在网络上科普一些性相关知识。常常有50岁以上的人来咨询性的问题，他们通常会先拿一些慢性病做铺垫，然后再引出性功能障碍上的困扰。

知道我对他们没有歧视，才滔滔不绝道出所有苦恼。年纪大了之后，欲望不像以前那么旺盛了，偶尔想来一次性生活，能力又跟不上。

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倾诉比治疗更重要。这种事，他们没法跟子女说，也不能找朋友分享，但凡有个人愿意倾听，就相当于先进行个心理治疗了。

所以，我接诊老年患者一般要比其他人的时间更长。

我发现，就在我提出让老年网友去当地医院做个检查时，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拒绝了，不是没时间，就是不方便，非让我在线上把病给他们全看好了。

这显然不太现实。我还想，去趟医院有那么麻烦吗？后来才反应过来，他们是害怕他人对自己有成见。

因此，一部分人被搜索引擎带到了一些不正规的专科医院，他们觉得那里人少，私密性高，大夫态度也好。殊不知，自己正在走向另一个陷阱。

有患者到我这来时，已经出现了尿血症状。他说，之前在专科医院治疗勃起功能，医生在他尿道里插管子，灌了中药。尿道严重感染。被私立医院骗钱的案例也屡见不鲜。

我的另一个患者，先是被忽悠做了包皮手术，人躺在手术台上，医生又原地加码，让他再个做系带延长，加上后期的保养，一共花了十多万。

每每听到这样的事发生，我都感到同情又无奈。这一切都来自整体社会性教育的缺失。

这不仅仅是治疗的问题，有个老年患者一直羞于看性方面问题，生殖器溃烂了才来看病，结果查出是睾丸癌晚期。

为鼓励老年人去医院就诊，我特意把我接诊的第一位来看性功能障碍的大爷当做案例，以视频形式发布在网上。每隔一段时间，还会再转载一次。案例的传播起到了效果。一个大爷60出头，看了视频专门从外地慕名而来，找我咨询性功能问题。

一开始他不同意用辅助勃起类药物。老年人就是有这种观念，觉得看病就一定是标本兼治，吃了药，就要恢复到年轻时的状态，而不是每次都要靠药物来维持性生活。吃药三分毒，总吃肯定不好。

一方面，我要先让大爷理解，性功能的衰退确实是不可逆的，尤其是他还有高血压和糖尿病，又是个老烟枪，这都是影响性功能的高危因素；另一方面，如果有一类药物，吃完之后，能让你顺利完成一次性生活，为什么不试试呢？

几次努力之后，大爷终于找到了血压、药剂量和勃起效果之间的界限，性生活也有了改善。复诊时候，他连老伴也一起带来了。大娘在门口半推半就，不好意思进来，大爷则底气十足：“哎呀没事，你进来吧。”

这一次，是大娘这边出了问题。我引导她去妇科查一下指标，适当补充些雌激素，辅以润滑剂。老两口感情很好，商量后都同意了这样的治疗方法。

老年人不像年轻人，他们不会迫切得提升自己的性能力，稍微改善一点，就会觉得特别满足。

他们依从性更高，即使身体有反应，介于血压不太安全，也能克制住欲望不乱来。这一点，他们比年轻人更省心。

文中图片来自电影《酒神小姐》《0.5毫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