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潘金莲，是荡妇的代名词。她很可恶，又很可怜。
01
九百年前，在山东阳谷县，有这样一个女人，貌若天仙，但心如蛇蝎。她和野男人偷情，用砒霜谋害亲夫，而最后死在打虎英雄武松的手里。
九百年后，她从一个不起眼的配角，变成了闻名全国的人物，她成了淫妇、毒妇的代名词，妇孺皆知。
她越来越符号化、抽象化，很多人说起她，都喜欢骂上她两句，以展现自己的道德优越。
但常言说得好，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死在武松手里的生灵那么多，而她是最可怜、最无力反抗的那一个。景阳冈上的吊睛白额老虎，有尖牙和利爪，快活林中的蒋门神，身长九尺，使得一手好枪棒。
而她，只有一张俊俏的脸。但美丽当不了武器，反而，是她所有不幸的源头。
这个女人，就是潘金莲。
02
潘金莲家里很穷，穷到年纪轻轻，就被卖到清河县的大户人家里，当了婢女。
大概漂亮的女人，最遭女人嫉恨。家里主母待她很苛刻，每日役使她做数不清的杂务，从端茶倒水、捏腰捶腿，到打扫洗涤、做衣裳、下厨房。
她累得蓬头垢面，几乎没有时间好好收拾打扮自己。
家中老爷一直想纳妾。而哪怕她这样邋遢，老爷眼光狠毒，家里那么多使女中间，偏偏看上了她。
老爷很老很胖很丑，满脸的褶子，秃头上毛发稀松，死鱼眼下两指宽的黑眼袋，朝天鼻里伸出不安分的长鼻毛，大龅牙的牙缝还时常夹着大葱丝。
没有女人会爱上这样一个又丑又老的东西，除非她是瞎子，眼睛被银子闪瞎了。
何况，爱上老爷，容易送命。
曾经家里有个使女小柔，和老爷关系打得火热，却被主母捉奸在床。
老爷吓得跪地求饶，先行甩锅：“是她先勾引我的！”
主母一把扯住小柔的头发，用长指甲狠挠她的脸，用小脚猛踢她的小腹，大骂：“臭婊子，不要脸，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敢偷老娘的男人！”
小柔脸被抓烂，还吐了血，此后发了三天高烧，死了。
主母把她的尸体喂了狗，吃剩的骨头埋进花园里做肥料。主母家的狗，大概是习惯了女人身上的胭脂味，潘金莲每次路过狗栏，那八条大狗，就会朝着她用力狂吠。
她还不想被喂狗。
老爷想对她用强，把她堵在花园的角落，一张油腻的大嘴，铺天盖地地亲过来。她给了老爷一巴掌，然后落荒而逃，再然后，她还告诉了主母。
老爷求而不得，因爱生恨，在被主母挠了一身伤之后，他出面做主，不要一文钱，把她像牲口一样，白白送给了整个清河县最挫的男人——武大郎。
这个世界对女人很不公平。容貌丑陋，固然情路坎坷；但天生丽质，人生未必就一帆风顺，反而命运更加颠沛流离。
03
武大郎对她很好。他做点炊饼的小买卖，老实本分地挣钱，安安心心过好他的小日子。
这都很好很好，可惜，全都不是她想要的。
何况武大郎还那么矮那么丑，身不满五尺，别人都叫他“三寸丁谷树皮”。他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看到他的脸，就会想起自己的不幸遭遇。
幸好晚上洞房的时候，都是熄着灯的。
和武大郎的婚姻，成了整个清河县的大笑柄。县里的浮浪子弟，每天聚在她家门口，一旦看到武大郎挑着炊饼担子出门，免不了大声聒噪：“好一块羊肉，倒落在了狗嘴里。”
武大郎担心羊肉从狗嘴里被抢走，他怕了，于是收拾了细软，带上了潘金莲，举家从清河县搬迁到阳谷县。
在阳谷县的生活，比清河县还要无聊，没了聒噪上门的浮浪子弟，潘金莲好像连人生最后一点乐趣，都已经被剥夺殆尽。
但命运如烈马，往往在不经意的时候，脱缰而去。
那一天，阳谷县忽然热闹起来，锣鼓喧天，百姓夹道欢呼。
潘金莲支起窗子，从楼上看得清清楚楚，一个彪形大汉正坐着抬轿，被人群簇拥着前行，不断向街面两侧拱手。抬轿前头还有两个衙役，扛着一只死老虎。
那壮汉浓眉大眼，方面阔口，一表人才。听说他徒手除掉了景阳冈上的老虎，造福了清河百姓，成了人人敬仰的打虎英雄。
潘金莲心想：别人的男人是英雄，而我的男人，却只是个笑柄，是条狗熊。
但她却还不知道，这一天，离她的死期，只剩下五个月。
04
潘金莲没想到的事情很多。
她没想到，那个打虎英雄叫武松，是武大郎的弟弟；她更没想到，这个男人，会被武大郎带上门来，走进她的生活。
她心动了。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其实美人也难过英雄关。
她强压住内心的欣喜，尽量表现得淡定正常。她给武松殷勤倒酒、嘘寒问暖，好像这一切，都是亲人之间的正常关心。
她接下来的计划也挺高明：让武松搬来一起住，一个大美人和他朝夕相处，再来个投怀送抱，不信他不动心，不信他把持得住。
武松很傻很天真，而且，他毕竟只是个男人。
数月之后，潘金莲已经很确信，武松爱上了她。倒不是她过分自信，而是她明白，世界上只有会撒谎的嘴巴，但没有会撒谎的眼睛。
他明明眉眼有情，却又目光闪躲，明明有一腔炽烈的爱慕，却要装出表面上的恭敬。
于是，那一天，屋外天寒地冻，屋内烛红帐暖。
武大郎已经挑着炊饼担出门，留下他们两人，围着一桌酒菜。武松依旧目不敢斜视，但她相信，所有的男人，都会在她面前现出原形。
她忘了自己怎样开始冗长的铺垫，怎样一杯杯地给武松灌酒，只记得先喝出三分醉意的，
反倒是自己。
她酥胸半露，云鬟半垂，将酒盏里的酒喝了一半，再递给武松：“你若有心，就吃了奴家这半盏残酒。”她以为接下来会是巫山云雨，没想到，却是雷雨霹雳。
武松顿时大怒：“嫂嫂休要不知羞耻！”再后来，武松搬了出去，武大郎一直摸不着头脑，不清楚她和二弟闹出了什么矛盾。
她知道武松打心底里，已经把她当成了荡妇。男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心里明明想要得很，主动送上门去，偏偏又板着脸孔来教训你。
她只不过是爱上了一个英雄，一不小心就成了淫妇。
05
自古以来，淫妇和奸夫才是天生一对，淫妇和英雄，只能算是冤家路窄。潘金莲已经成为成色十足的淫妇，她的生命里，还差一个奸夫。破罐子就要破摔。
奸夫叫西门庆，他比潘安貌美，那玩意和驴一样大，如邓通一样有钱，心思细腻懂得忍耐，最关键还有闲工夫，每天在街上晃荡，最适合勾搭成奸。
有一日，他路过潘金莲家门口，潘金莲正用叉竿叉门帘，一不小心叉竿脱手，打中了西门庆的头。
如果换做别人，西门庆一定当场大发雷霆，谁叫她是潘金莲，肤若凝脂，眼如秋波，没有男人见了会不动心。
西门庆财可通神，当然也通得了勾搭之神。武大郎的邻居王婆，就当起了这对奸夫淫妇的媒人，用央求潘金莲帮她做寿衣的幌子，先把她赚到自己屋里来。
然后西门庆出现，王婆摆酒，两个人喝酒，喝到有些许醉意，王婆借故外出，两个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床上去。
自从那一天被武松拒斥，她一度对自己的魅力产生怀疑。而如今西门庆这猴急的样子，又让她重新找回一点自信。她很欣喜。
唯一的遗憾，是那个吻遍她全身的男人，不是武松。
她只能暂时把眼前这个男人，想象成武松：西门庆的脸变成武松的阔口方面，西门庆的身体变成武松的虎背熊腰，西门庆的声音变成武松低沉浑厚的嗓音。
但武松不在阳谷县，他是县里的都头，已经奉知县的命令，去了东京公干，两个月后才会回来。而武大郎每天早出晚归卖炊饼，正适合她每天和西门庆偷情。
不过纸终究包不住火。卖梨的郓哥，带着武大郎上门捉奸。郓哥拖住门口把风的王婆，武大郎想撞开门，急得王婆大叫：“武大来了！”
慌乱之中，西门庆踢了武大郎一脚，正中心窝。西门庆是练家子，腿力了得，武大郎口吐鲜血，直倒在街面上。
那一刻，她真希望武大郎死掉。她变得越来越心狠。世界待她从不温柔，那么她又何必对这个世界存留善意？
可她忘了一点：世人都健忘。当受害者彻底沦为加害者，没人会记得她的不幸，只会记得她的恶贯满盈。
她已经快死到临头。
06
武大的唯一优点，是命大。他没死，只是害了重病，半死不活躺在床上。但武松就要回阳谷县了，到时候追究起来，所有人都吃不了好果子。
王婆说：“一不做，二不休。”王婆出了点子，西门庆拿来了砒霜，潘金莲则把砒霜，加进了武大郎的汤药里。
武大郎唯一的优点，也没了，这回他真死了。
西门庆忙着县里上上下下到处打点，想把事压下来；而潘金莲假惺惺哭两嗓子，哭得太假，连街坊四邻都没一个相信。
武松终于回来了。他跪倒在武大灵前，哭得死去活来。潘金莲心想：“害死他的那个人，其实就是你自己。”可惜，他听不见画外音。
武松不是傻子，何况还有郓哥一干人等，告知了他真相。但县衙上上下下，都已经被财大气粗的西门庆重金贿赂，武松告官不成，已经走上绝路。
他只能把街坊四邻请来，在他们的见证下，在武大郎的灵前，抽出明晃晃的尖刀，提起潘金莲，大喝一声：“淫妇，快说！”
老实交代，会死；啥都不说，还是会死。注定会死，干脆来个痛快。
潘金莲一五一十说清了原委，四邻里最有文化的人，拿着纸笔，记录下她的口供。她知道这些口供，足以让她臭名远扬，但她，已经不在乎。
武松在武大灵前化了些纸钱，眼中噙泪，忽然大声说：“哥哥灵魂不远，二弟与你报仇雪恨！”他扯开潘金莲的衣裳，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脯，两团鸽子肉还在跳动，尖刀却已经从胸脯上狠狠刺入。
都说习武之人，刀不离身，刀就是他身体的延伸，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在生命的终点，她得偿夙愿，武松杀了她，但她也拥有了武松，那个打虎英雄。
千百年来，这个故事，这个场面，频繁出现在评书先生的讲述里，出现在民间戏曲的演绎中，每个看客都起立欢呼武松的英勇，仿佛她潘金莲，就是景阳冈上第二条大虫。
但大虫没有台词，她有；大虫没有喜怒哀乐，她有；大虫没有名字，她有。
她叫潘金莲，北宋末年阳谷这个小地方，一个罪犯，一个淫妇，一个愚人，一个可怜虫。
07
潘金莲有没有罪？当然有罪。
谋杀亲夫，论法律，理应处死；论迷信，死后会被打入第八层冰山地狱，裸体上冰山，受尽寒气入骨的苦楚。
可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众生也不是非善即恶。每一个恶魔，都曾经是凡人；每一个坏蛋，也都曾经天真。
当人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人所犯下的恶，必要独自承受。
但潘金莲呢？她能选择不被卖到大户人家当使女吗？她能选择不嫁给武大吗？她能选择早一些遇见武松吗？她早早遇到武松，两人会相爱吗？她不能。
没有人为她的不幸叹息过，毕竟大众只喜欢惩恶扬善的俗套故事。
潘金莲死后数年，女真人攻下东京汴梁，北宋灭亡，盛世繁华，瞬间烟消云散，山东沦陷在蛮族铁蹄之下，饱受兵戈之苦。
当清河县的大户、阳谷县的百姓，通通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时候，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叹息过自己的命运，怀念过心里那无所不能的英雄？
注：
本文故事主要依据《水浒传》，情节有加工改编。
本期编辑 | 思有邪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