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深处闹革命
杨大勇
从1968年3月到次年10月离开，我在机三连当了整整一年零七个月的兵。刻骨铭心的记忆，还数那年月的“斗私批修”，“灵魂深处闹革命”。
如果说“献忠心”活动只是形式，“斗私批修”就是内容了。当时的理论是：“忠”就是“公”，“公”与“私”水火不容。“私”是修正主义的土壤， 修正主义则是“私”欲泛滥在政治上的表现。“私”是万恶之源。只有“斗私批修”，才能“破私立公”，“灭资兴无”。
但是，“批修”容易，“斗私”就要困难甚至痛苦得多。因为，斗“私”就要斗自己，而“私”，是藏在灵魂深处的。
凡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对其中的滋味，都会感同身受。
那时候的高中生，在连队被看成“小知识分子”，是接受“再教育”的对象。我也不例外。第一次受到触动，是不久后连队开展的“端正入伍动机”教育。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物质生活匮乏。农村条件更差，许多人参军，最初的出发点是为了吃饱肚子。我们村有所小学,除校长外，教员都是“民办”，挣全工分，每月还可以领五六块钱的教育补贴。我家邻居孩子金科高中毕业在小学当了“民办教员”，全村人都羡慕得不得了。母亲经常给我念叨：“以后能像金科一样就好了”。所以，参军后我只想在部队好好干几年，争取入个党，将来退伍回家，能当个“民办教员”。在“端正入伍动机”教育中，我在全连军人大会上带头大胆地亮出了自己的“活思想”，受到重点帮助。当时学毛著特别强调按照林彪的指示，联系实际，“活学活用”，“急用先学，立竿见影”。连里要求每个新战士学习“老三篇”首先要在端正入伍动机上见成效。指导员说：抱着个人目的来参军，在新兵中带有普遍性。这是入伍动机不纯的表现，是资产阶级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思想影响的结果，归根结底是“私”字作怪！要当毛主席的好战士，就必须把它从灵魂深处清除干净。
我认为“想当民办教员也是为人民服务”，思想一时转不过弯来。班、排为此专门幵了好几次会，展开讨论。班、排长和老同志纷纷发言，大家讲领袖教导，讲革命历史，讲光荣传统，讲革命先烈和英雄人物的事迹，讲自己的亲身体会，除了雷锋、白求恩、张思德，讲得最多的是毛主席为革命牺牲了六位亲人的事迹，新兵们都听得津津有味。这些事我早已耳熟能详，唯独对班长赵守金的小结感到很新鲜，印象也特别深刻。他说：“心里揣着自己，还是揣着革命是为'公，还是为'私，的分水岭、试金石”；“干革命不能有小九九”；“小九九的出发点是为自己”；“为人民服务就要全心全意、完全彻底，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不然“公”和“私”老是在脑子里打架，干不好工作的。我听后心里豁然开朗。那时候全军还开展“一帮一、一对红”活动，会后我的帮学“对子”、副班长李焕庄又找我谈心，使我在认识上有了很大提高。经过半个多月的反复思考，我整理出一份“学习'老三篇'，端正入伍动机”的讲用材料，在全连的教育总结大会上作了发言，反映很好。指导员说我“亮'私'彻底，斗'私'也彻底，给全连带了好头”。
后来，连里说是为了让我更好地改造思想，彻底克服“小知识分子”患得患失的私心杂念，安排我去炊事班当了炊事员。当“民办 教员”的念头慢慢打消了。
“斗私批修”“灵魂深处闹革命”，渗透到连队生活的方方面面，规范干部战士的一言一行，具体要求很高。拿指导员的话来说，就是要脱胎换骨， 过好“五关”（即苦乐关、名利关、婚恋关、奖惩关、生死关），一事当前先问“为了谁、为什么”， 狠斗“私”字“一闪念”，把毛泽东思想“刻印在脑子里，融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做到“出力流汗往前冲，立功受奖不伸手”，效果确实很好。连 队好人好事蔚然成风。不论是在训练场上，还是在生产劳动中，人人争先恐后，没有叫苦叫累的；休息日经常有人下哨回来，发现刚泡上的衣服被战友洗好晾起来；屋里屋外卫生总有人悄没声儿地一遍一遍打扫；早晨最尴尬的事情就是打扫卫生的时间抢不到工具，有的不得不在夜间找机会把扫把、圆锹藏起来；许多人做好事不留姓名，经常有地方老乡到部队送感谢信找不到做好事的人。“九大” 代表王成帮把自己所有积蓄三千多元全部捐献北京新华印刷厂印“毛选”的事迹，轰动全团，人人称颂，许多年以后，还被大家津津乐道。同志间互相帮助成了习惯，谁有啥困难总有人惦记。贺岩生的母亲生病住了医院，收到10元钱汇款，直到退伍，也没有搞清楚是谁寄的。遇到总结评比、入团入党、提升晋级、立功受奖或探亲休假这样的好事，都是推来让去，大家都认为“这些都是组织上考虑的事”，“为了个人利益向组织伸手是革命战士的耻辱”。很多老战士服役五六年，没有探过一次家；有的双亲去世，也没有回去看一眼：我在十团当兵期间，没有听说有人为争个人得失闹情绪的。那时候上级要求人枪结合，枪弹结合，枪支、弹药和个人携行装备全部放在班里，“枕戈待旦”，但没有听说哪个单位有涉枪事故案件发生的，平时违反纪律、吵嘴打架、以老欺新、多吃多占、争名夺利这类事情，更是闻所未闻。在我们这些新兵蛋子的眼里，别说是干部，那些班长、老兵，个顶个都像“活雷锋”，是很值得崇敬和膜拜的榜样。
斗转星移，得失自彰。回想起当年的精神洗礼，难免心潮起伏，感慨万千。我一直笃信：私欲膨胀的人，心地必然卑污；而只有心底无私、舍得付出、灵魂纯洁的人，才会成为一个高尚的人——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梦想和追求。
我感恩那个时代。在那难忘的岁月里，我是真诚的，至今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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