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于《博客天下》第88期—特别报道
本刊实习记者 赵姝焱 李越
厄运到来之前,李静和王楠尽心尽力追求的,是一种小富即安的生活。今年3月,这个并不远大的梦想差点儿就成真了。
如同在北京打拼的千千万万普通情侣一样,来自黑龙江省的这两个外地人刚换了工作,租了个一居室。他们没买车,但还清了欠款,略有积蓄,偶尔花钱买点小玩意儿装饰卧室。对这样的生活,他们知足。
李静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她觉得“好日子已经开始了”。她乐于享受这种平淡的幸福。“大家可能都会有一个像我这样的朋友,很多人会有和我一样的生活背景。”她说。她和王楠甚至已经开始盘算着结婚了。
但这都是3月12日之前的事儿。
当王楠被诊断出患有脑部肿瘤时,“平淡的幸福”一下子粉碎了。王楠住进了医院,李静焦灼地想尽办法,筹集治疗需要的费用。她打了很多电话,流了很多泪,还 在网络上讲了自己的故事,引发众多转载和评论。然后,这个26岁的姑娘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意识到自己的生活脆弱无比。她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说:“没想到我 们的北京梦破灭得这么早。”
“我有能力有能量,我过得还不赖”
李静和王楠已经在北京生活了两年。2010年,李静大学毕业后,两人先后来到这座生活着两千多万人的城市。
王楠对生活没有太多不切实际的追求,这个哈工大毕业的程序员从没想过在北京买房子,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把父母接过来,然后买辆车。
他们是北京那类虽然努力、但并不奢求巨大成功的普通人中的两个,和所有人一样享受着平凡却踏实的生活。每逢周五就商量去哪里玩儿,想来想去,无非是看球赛、逛书店、购物或看电影。
李静有两只毛绒熊,一只白色,一只棕色,她去过很多地方采访,一直把它们带在身边。这个偶尔会让人觉得稚气未脱的女孩,觉得王楠是“一副大熊模样,笑起来有一点傻乎乎,特别乖”。
6年前,他们在学校教学楼前第一次相遇,高高瘦瘦的王楠从远处走过来,带着条大围巾,憨憨地笑着,“就像一只大熊”。
王楠从哈工大研究生毕业后,去了深圳工作,两人开始了为期3年的异地恋。“那时候每天都会打一个多小时的电话”,李静现在的家里抽屉依然存放着两人打废了的IP卡,摞了厚厚的一沓。
跟大部分出生在上世纪80年代的“北漂”一样,李静喜欢逛宜家商场,把买来的玻璃调料罐整整齐齐码在厨房里。她在客厅铺了一张卡通地毯,印着动画片里的龙猫:“我喜欢龙猫,觉得会给自己带来好运。”
他们喜欢魔兽,经常一起窝在家里打游戏,到了周末,也会出去找家饭店大快朵颐。
来北京的第二年,李静换了份喜欢的工作,王楠也找到更清闲的工作,两人租的住所从20多平方米的房间换成了一居室。“我原谅了自己没有赚大钱的可能,”李静说,“但我也不是社会的最底层,我有能力有能量,我过得还不赖。”
用她的话说,他们正在开始一点点创造拾级而上的小生活。“老公说,每次看到我有足够充裕的小钱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高兴地在屋子里跳来跳去,他觉得特别快乐。”
她已经习惯称王楠为“老公”,事实上,这个女孩已经美滋滋地请了假,准备4月回老家取出户口,等几个月就去领结婚证。灾难就潜伏在这种快乐底下,虎视眈眈。
病发前3天,王楠已经开始觉得自己隐隐有些头疼,但两人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3月11日,这对年轻情侣一起去电影院看了斯皮尔柏格导演的《战马》。
第二天,王楠比平常下班早一些,李静让他先把冰箱里的鸡肉取出来。但打开冰箱门的时候,他突然晕倒了。
在小区附近的医院里,医生为王楠做了检查,发现头部有病变,“很有可能是肿瘤”。
“我之前知道北京看病难,
却从没真正感受过”
直到生了病,这两个没有北京户口的外省人才意识到,在这座大城市里,住院可不是件容易事。
按医院要求,王楠必须确认病情后,才能被收治。而要确认病情,先得做核磁共振检查。就是这个小小的检查,成了他们就医路上第一个难题。
打电话咨询了十几家医院后,李静绝望地发现,没有一家医院能预约到10天以内的检查,有的医院甚至要等上一个月。
“我之前知道北京看病难,却从没有真正感受过。”李静说,她没想过,在自己最喜爱的城市里,会感受如此强烈的无力感。
李静和王楠只好想办法“托关系”,结果发现,他们在这个住着两千多万人的大城市里几乎没有任何有用的“人脉”。
李静喜欢读书,关注公共事务。她书架上摆着刘瑜写的《民主的细节》,还曾写下自己的读后感:刘瑜,让我开始懂得,放下“无知之幕”,站在它后面,剥离自己的社会处境去看待世界,审视自己。
但这一次,李静无法剥离自己的社会处境。“我没有枝繁叶茂的人脉体系,甚至始终不屑于建立那种体系;而这个时候,我明白那多有用。”她后来在微博上写道。
经过朋友介绍,王楠终于在一家小医院“插队”做上了核磁共振检查。有了这次经历,李静对“关系”更加反感。“所有人都需要关系来维持办事情的方便,”她说,“即使让我重选一次,我也不想去建立那种‘关系’,我还是情愿像现在这样生活。”
但她还是反复向现实低头。两人带着脑CT和核磁共振的检查结果到一家大医院确诊时,医生断定片子清晰度不够,必须重新预约检查。据李静说,这一次,她悄悄给护士塞了“红包”,结果,这个原本要排队的检查,第二天就完成了。
核磁共振检查那天是3月16日,北京国安足球队在主场以3比2的比分战胜了上海申花队。由于球星阿内尔卡要出场,王楠病发前,两人一直盼着去现场看球。结果,李静陪着刚做完检查的王楠,在出租车上听完了球赛。
检查结果出来后,李静以为终于可以住院治疗,结果希望再次落空:这家医院并不是王楠的医保定点医院,医药费无法报销,两人再次陷入了托人找关系、寻找收治医院的过程。
3月26日,两人终于又一次通过关系,找到了接收医院。5天后,最终确诊的结果是,王楠患上了“脑胶质瘤”—一种死亡率极高的恶性肿瘤。
“以后的日子,我牵着你”
起初,她甚至不敢把这“最狗血的肥皂剧剧情”告诉父母。平时,两人常常在网上挂着QQ,和远在家乡的父母聊天。但忙着治疗那几天,李静的爸妈给她打电话,问他们怎么很久没上网。李静只得搪塞说:“最近我们俩出差了。”
4月1日,王楠做手术,李静特意给父母发了个短信,谎称自己在外面泡温泉,不能上QQ了。妈妈听了特别高兴,告诉她“要懂得享受生活”。
确诊那天,再也支撑不住的李静终于通知了双方的家人,李静的父母当天就飞来了北京,进门后说:“爸妈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作什么样的决定,咱们家都支持。”
这句话,让李静失声痛哭。
在父母和亲友的支持下,李静的情绪有了好转。王楠入院前,李静就给两人开了一个微博,希望记录下生病期间的生活,也方便和朋友联系。给微博取名字时,李静想到一直陪伴他们的两只熊,“不如叫大熊牵着小熊走吧”。
但王楠当时的视力已经越来越差了,感叹道:“要小熊牵着大熊走了。”李静在心里暗暗回应:“以后的日子,我牵着你。”
说这话的时候,“小熊”还相信,北京这座繁华的城市,足以为他们提供庇护—两年来,王楠一直按时缴纳医疗保险。在疾病袭来时,这是他们最值得依赖的经济保障。
尽管昂贵的化疗还没有开始,李静和王楠的经济已经陷入困境。他们花了近6万元,几乎是两人好不容易攒下的所有存款。
其中的一部分,本来是寄给王楠父母买房子的。王楠的父亲8年前因脑血栓半身不遂,家里把平房卖了用来看病,母亲则靠卖馒头补贴家用。现在因为生病,这笔钱又被母亲从家里带了回来。
另一部分存款是两人生活逐渐稳定后,李静自己攒下一些“私房钱”。她本来打算,两人将来可以每年去一个国家旅游。此前,两人唯一一次共同出游,是王楠公司组织的,去了云台山。
纵使如此,李静最初也没为医疗费用而焦虑。虽然两人的家庭条件都不太好,但她一直以为,医疗保险会支付大部分费用。
“我曾经是那么迷恋这个充满历史感的城市”
李静第一次拨打北京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的咨询热线,是为了咨询化疗费用的报销问题。但对方的答复却让她意外—根据有关政策规定,王楠的化疗费用不能报销,因为他没有北京户口。
据李静说,在这次拨了一个多小时才接通的通话中,工作人员告诉她,根据北京市2005年开始执行的《关于基本医疗保险参保范围等有关问题的通知》,外地来京人员如果患有恶性肿瘤需要进行放射治疗,将不再享受北京社保基金保障,因为他们已经“不具有劳动能力”。
她又将电话拨到朝阳区医保中心,得到的是相同的答案,理由是,防止有人“骗保”。
“这太不公平了!”这个一直标榜平静、理智的女孩再也无法抑制愤怒。她试着争辩:“王楠已经在北京交了两年的社保,这还不能证明他不是骗保吗?”但电话里的回答是:“现在没有相关规定,也没办法给你开一个明确的证明。”
感到绝望的李静开始明白,从最初的检查到住院、报销,自己正面对“一整套不合理、不公平的制度”。而这种不公,居然发生在首都北京。
李静对北京一直怀有特殊的感情。读小学的时候,她就像所有小朋友一样,被父母牵着,在颐和园、天安门、故宫门口排队,等着拍照留念。
大一时,她还曾拿着林语堂《大城北京》里手绘的老北京地图,沿着地标一路寻觅,在地名指示牌旁坐下来,一边望天,一边揣想百余年前这里曾经的模样。
这个有些“文艺青年”气质的女孩,在日志里记录了当时的心情:“我曾经是那么迷恋这个充满历史感的城市。站在皇城边上,摸着那生锈的门钉,褪色的城墙,总 是忍不住就落下泪来。抬起头,怔怔地盯着宫殿屋檐上端坐的神兽,这么多年来,它们站在高处,看尽了时代的变迁、世事更迭,它们又在想些什么?”
李静骨子里觉得,北京可能是中国最接近她理想的一个城市。谁知道,经过了两年温情脉脉的生活后,这座城市在关键时刻对她露出狰狞面貌。
“你觉得生活得挺好,
但真有什么东西砸你一下,就塌了”
李静最终决定通过媒体和微博,反映“一连串关于社会公共生活缺失的映像”和“庙堂之高却照不到的死角”。
“当自己被命运选中,听到理想倒塌的声音时,我却更加相信,良好社会秩序的建立有多重要。”在一条广为流传的长微博中,李静写道。
4月11日,这条微博开始被很多人转发。截至4月18日,转发已经有12840次,评论2757条。
作家“绿妖绿妖”看到这个故事后,写了一篇名为《为小熊大熊而写》的文章:“亲爱的北京人社局,能否告诉我们,为什么在收医保钱时,不分本地外地?为什么当我们遭遇不幸,特别需要这份保险时,却变了脸,告诉我们—外地人,走开?”
网友“硌珈雨来”则质问:“许多人的青春铸就北京的辉煌,他们把一生最美好的时光献给这个国家,但是为什么他们最基本的权利都没有保障?”
在网络和媒体的推动下,北京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在官方微博上对“小熊牵着大熊走”说:经系统核实,您男朋友在2010年6月已经参保。根据本市相关政策,如本人确实是在参保后患病,便可以享受本市医保待遇。
该微博还表示,外地务工人员是可以参保的,前提是参保的当时不能患重病,这个男孩2010年参保,目前患病,可以享受医保。
李静没想到,自己的微博能引起这么大的关注,她觉得“自己还没有被这个社会抛弃”。
不过她仍然心存忧虑。她担心自己问题的解决靠的是“特殊渠道”,其他没有北京户口的人,未必有这么幸运。
毕竟,他们的故事,也许只是在北京谋生的外地人中顶不起眼的一个。
李静觉得,自己“心脏越来越强大”。但她不再像从前那样,热衷于勾画未来的生活样貌。尽管收到了医保承诺,她仍然忐忑不安地等待结果。
王楠的病发展到最后阶段也许会导致失明。以前,李静看到马路上的盲道,偶尔会“假装自己是盲人去试一试,想象一下”,觉得非常可怕。她没有想到,自己最亲近的人将来可能会经历这些。
过去那种对生活的简单向往消失了。李静还反思,自己追求的那些梦想都建立在虚无之上,没有根基。“你觉得生活得挺好,但所有漂浮在空中的安全感也许都只是海市蜃楼而已,真有什么东西砸你一下,就塌了。”
这在一个月之前还是难以想象的。那时李静晚上下班回家,听钥匙在锁眼里的咔嚓一声,推开门开始准备晚餐;王楠则包下了洗碗和打扫的活儿,两人分工明确。每逢周末,两人还会花去大半天时间,一块儿大扫除。
然而,自从王楠患病后,“这家就再也没打扫过”。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当事人姓名为化名)
公园里一对正在拍照的小情侣。曾几何时李静和王楠也有过如此甜蜜的瞬间，未来的路上互相依偎的二人还有很多挑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