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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水长,难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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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678年,距今三百多年前的四川宜宾李庄坝,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猝不及防迎来一场生死劫难。

那是大清之初,兵荒马乱远未消。

镇守云南的藩镇王吴三桂,于康熙十二年(1673年)起兵清,随即高举“兴明讨虏”的旗号从云南出发,浩浩荡荡打进贵州、四川、湖南。之后,靖南王耿精忠、平南王尚可喜也拥兵反叛,史称“三藩之乱”。

五年后,吴三桂在衡州(今衡阳市)称帝,国号大周。大周国下辖湖南、江西、福建、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四川等省自然而然,这些地方,就是吴军和清军杀得昏天黑地主要战场。

三藩之乱所涉地区

战乱后期已是穷途末路的吴军残部,蹿入李庄坝他们到处搜钱找粮、抓夫捉差,以补充军饷和兵力乡人们吓得四处躲藏,生怕被吴军捉去当送命鬼

其时,正在屋里专心读书的少年,猛然间被家人拉起逃命他们一块背阳的旱田,躬身钻进坡壁草丛里。吴军一路搜索过来,戈矛乱戳。突然,一飞戈插进少年大腿,少年忍住剧痛,噤不出声,还顺手抓一把泥土捂住伤口,使抽回去的戈刃不见血迹,吴军见戈沾土,撤离而去。

随吴军而去的,还有五六个被抓的乡民,一年以后,只有一人回到李庄,那是少年家的家仆,他是用双手爬回来的,身后拖着的,是被吴军挑断脚筋的双脚。

三藩之乱混战图

逃过一劫的少年姓张,兄弟排行,名程孔,字绍一,父辈于清初移民李庄宋咀家境尚可,是典型的移二代据张氏家谱记载,张六沉稳机智、临危不乱的故事,在家族‘中“无论童稚妇孺,皆能道”。后人将他的大难不死,归结为书读得好,智商过人即所谓大乱当前,智者全。

少年张六果然出息,待康熙平定三藩之乱清廷江山稳固下来之后,张六入试县学(李庄历史上隶属于南溪县),录得国初庠生(秀才)”,成为李庄一带有名的秀才。

张六后来娶妻两房,各自为他生下四子,是当时张氏兄弟中人丁最旺的一房。张六不仅多子多乐,还得古稀长寿。最后,以七十六岁高龄善终。他的一生,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真实写照。

被后人尊称为绍一公,张姓家族后来在李庄一跃而起、成为方圆几十里的大族和望族,其主力人才,十有皆为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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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一公膝下八子,取的都是单名,如张瑢张琯张璿等等,跟贾府里的贾琏贾珍贾瑞一样,只是,那时还没有《红楼梦》。有名就有字,绍一公取“君子如玉”之意,给儿子们配的都带“玉”什么玉、仲玉、衡玉等,人称“八块玉”。后来,八块玉衍生出八大房,遍布在李庄坝各风水宝地。

“八块玉”的分家很有特色,绍一公的规矩是让他们离开宋咀,不要窝在一个地方。儿子们成家一个,就拿份薄银,自个出去独立门户。分出去的弟兄们,大多三观一致,纷纷选择沿岸富饶又平坦的地方安家

上世纪四十年代李庄江边

但到了老五张琏(字商玉)那里,认知出现偏差。他对父亲说,自己想到山上去。绍一公有点吃惊,久久不和儿子确认眼神。“山中清凉,宜读书。”这个理由,竟得到了绍一公的秒认。他心里最清楚,八个儿子中,就数眼前的商玉读书最深、嗜学如命。而父子俩谈话之际,正值炎炎夏日,李庄坝地处江边,年年闷热难捱。作为读书人,绍一公也读懂了儿子向往的境界。

但没料到,老六张瑶(字焕玉)也要跟着老五上山。虽然家里人都知道,这兄弟俩为一母所生,从小友爱相伴、亲如唇齿。尤其焕玉,如果不在哥哥商玉身边,就没有存在感。因此,商玉走哪儿,哪儿就有他的影子。可是,树大分杈,儿大分家,弟兄再好,也要独立门户过日子。当绍一公和家人们轮番吐槽焕玉,说他不懂这些道理时,焕玉就说:“单丝不成线、独木成桥”简单明了给出一句神回复。

就这样,不走寻常路弟二人双双结伴上了山。

他们去的地方不远,离李庄坝不过七八里路。

习惯上,李庄人将沿较为平坦的一带称为李庄坝,平坝后面,依次是屏障一样的尖咀龙山、天景山和龙船山。兄弟俩看中的地方,在尖咀龙山上。

依山而上,越过山岭,就是浅缓的山冲,那里众峦环拱、形成一个小山坳,坳上独有一棵板栗树,古朴雄壮,树冠八丈,凝聚着整片坳上的原生气场。人们以此树命名,称它为板栗坳。

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板栗坳

坳上有户人家,有好几间泥砖混搭、半瓦半茅的房屋,房主是一个瞎子,父母早亡,兄弟出徭役多年未归,估计已客死他乡。商玉告诉瞎子,他和弟弟想租借他的房子,同时包下他的饮食起居,并说,请将我们当您外出的兄弟,现在回来照顾您。瞎子一听,就知道来的是个仁爱君子,而且,这主意堪称两全其美,何乐不为呢,于是二话不说,满口答应。

就这样,兄弟俩有了落脚的地方,而瞎子也有了陪伴。

此后,他们在此成家立业、生根发芽,并兑现了商玉当初的承诺,为瞎子养老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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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玉和焕玉迁居板栗坳不久,一场酷暑弥漫中华大地。有的地方“土石皆焦、桅顶流金”(《续天津县志》)。那时没有温度计,据后来推测,平均气温大约在40度以上。李庄坝濒临长江,水蒸火烤下不时传来热死人的消息,而活过来的人,几乎脱了几层皮。那一年,被称为史上最热的乾隆八年(1743年)。

史上最热乾隆八年

但板栗坳的夏天似乎被延绵的山梁退了火,板栗树下,清风微吹、热毒不侵,正是商玉期待的阴凉。见此情景,来此避暑的兄弟们个个感叹,商玉当初的选择,有如神操作。

来板栗坳不过几年,专心攻书的商玉就以童生案首(第一名)的身份,考中县庠生,又经岁、科两试晋升为县禀生(一等秀才),这样,每月可领廪食六斗,吃上皇粮。放今天,就是令人羡慕的公费大学生。商玉入泮”(进入官办学校之后,品德文章,皆”(在学校声誉很好)。

照此下去,商玉博得更大功名,应该是大概率事件,但因家中子女增多,不算女孩在内,他和焕玉已有好几个男孩,有的已到了发蒙识字的年龄,为了诗书传家,商玉毅然肄业,回乡办起家学,把心思都放在培养后代身上。

寂寞的山坳,从此有了孩童们的读书声。

旧时的私塾

功夫不负有心人,商玉的授学卓有成效。乾隆三十年(1765年)商玉长子张懋中远赴省城参加科考,一举中乡榜,成为乙酉科举人。

此事不仅轰动李庄坝,还上了南溪县城的热搜头条。因为中举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时,一个县多年也出不了一个举人。《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后,丈人胡屠户立即变了嘴脸改称女婿“是天上的星宿”而平时面都不见的张乡绅赶紧贺银和房屋以示巴结。因为,中了举以后,就正式步入仕途,官职至少达到副县级。这个级别,自然是张乡绅们所眼红的。

范进中举连环画

之后,焕玉三子张懋庄由秀才选为贡生(贡给皇帝的才),今天贡生就是国家公务员的备选人才接着,焕玉四子张懋章又入了监生(清朝最高学府国子监的学生)。再其后,板栗坳的张氏子孙,一个个才学大爆发,不断有人开科取士、外出做官。什么知县、县(县政府官员),学正、教谕(州、县学官),同知、州判(市政府官员),按察使(相当于省高院院长)等,以至“张家的顶子(官帽)”这一说法,很快就在李庄坝得到确立。

也是在那时,张家的才子们纷纷在李庄古镇留下墨迹,如镇上的台面场所“东岳庙”庙名、禹王宫的题额“功奠山河”等,就是由焕玉第三代孙张蓄德(岁贡生)、和第五代孙张问翰(举人)所题写。

张问翰(松晴)所书“功奠山河”

不为人知的板栗坳,一下出了这么多人才,风水宝地之说就在民间兴起,甚至还流传阴阳先生道破天机、受罚成为瞎子的故事。编撰故事的自然是当地乡民,他们长年累月耕田种地,知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只是唯独不懂,如果种下一粒读书种子,会收获什么。

当然,商玉是个崇尚孝德的谦谦君子,他将子孙们的成就与后福,都归功于自己的祖先。他在重修祖坟而亲笔撰写的祭序里说道:今之子孙游泮水(学前的水池),食廪禄(俸禄薪水),列明经(入选贡生),登贤书(乡试中榜),皆祖博施济众,积德累仁所致焉。

面对祖先,商玉心怀谦卑,因为他的祖父震阳公曾是明末恩科进士,这荣耀是他一辈子的仰望,也是张氏后人始终未能抵达的高度。那时候,能博得进士及第、或进士出身,才是读书人的最高境界。

进士牌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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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商玉携手上山的焕玉,虽和哥哥一同长大,但却不同款。他从来不想做学霸,一心只想发家致富,用时下的说法,他其实是一个创业大咖。

从踏上这片山坳的第一天起,他就情绪高昂,因为手里有了好多田地。那时,山上土地不值钱,山下一亩良田的银子,在这里能买下一座山。当然,这里的山不是多高多大的山,而是不大不小的山丘,上面有田有地,可种五谷。所以,能用分家不多的银子,换来板栗坳大片的土地,焕玉发家的激情,就一直在脑海里冲涨停。

而且,他还有一个誓愿:一定要让哥哥安心做学问,生计劳累之事就由自己担当。他相信,只要兄弟二人默契配合,他们的综合实力就能超过山下的兄弟们。

没过几年,山下的兄弟们真的有点吃惊,焕玉在山上大兴土木、修房造屋。再不久,板栗坳上的两兄弟,就成了乡人们啧啧称道的殷实大户。

那时候,一夜暴富虽不流行,但奇迹总会经常发生。朱元璋从乞丐到皇帝,只用了十五年。低调的明穆宗,仅仅六年时间,就把全世界一半的白银赚了回来。当然,他们的成功各有绝活,朱元璋靠的是用兵打天下,明穆宗靠的是减税减赋、开关通海。而乾隆时期的焕玉,靠的是什么呢。

《南溪县志》人士篇之张瑶(焕玉)

《南溪县志》给出的答案是:“举家人生产...子侄慧能读则读、弗能读即去而耕,无舍业嬉者,无袖手游者...门以内皆纺车机抒声”。由此看出,焕玉不仅治家有方、管理到位,还是一个很懂经营的人。他种了棉花和苎麻,生产棉麻织品,又栽了不少桑树,养蚕收茧、抽取生丝,还种了甘蔗和烟叶,熬糖烤烟,做起了那个时代的大消费。而且,还都是一些便于运输的轻奢产品。

也许,焕玉还通过开荒,获得了更多的土地。

板栗坳往里走,荒山野岭多的是。其时,正逢朝廷鼓励开垦荒地乾隆七年(1742年)谕令“山头地角止宜种树者听垦,免其升科即免税虽然今天,有人说乾隆盛世是饥饿的盛世、虚假的盛世和恐怖的盛世,但在焕玉那里,实实在在是个创业的盛世、财富暴涨的盛世。

乾隆皇帝像

直到今天,房子还是国人财富的第一大件。而两百多年前,焕玉在板栗坳修建的房子,实在不一般,即使用豪宅做标签,也难以诠释它的全部意义。它有一个古典的名字——栗峰山庄(估计是商玉的命名)。《南溪县志》对它的记载是:“房舍栉比,如乡镇市焉。”短短九字,已将栗峰山庄错落有致、宛如集市的宏大阵容勾画出来。

这个山庄其实是焕玉和商玉兄弟两房人聚居的院落群。焕玉在原来瞎子房屋的基础上,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扩建,分别修建了好几个院子,焕玉为它们取了一些很接地气的名字,如“坡高头”“上老房”“戏园子”“财门口”“桂花茶花园”“田牑”“新房子”“八爪碾等(有的可能为张氏后人所建)。院落之间既独立,又互通,据传,里面共有108道门作串连。行走其间,雕梁画栋与门额题匾相互映衬,精美窗棂与石刻墙栏随处可见。“坡高头”是整个山庄的正堂,四合院布局,设有家神牌位堂、家族议事厅和家学堂等。院前有几十步青石铺就的台阶,拾级而上,高大上的感觉迎面扑来。

上世纪四十年代栗峰山庄之“上老房”

后来,板栗坳家族出现了“旌表节孝”(皇上褒表民间妇女的贞节行为)的女人。那时候,女人不能读书,不能求取功名,唯一扬名四方的,就是常年守寡和孝亲抚子,以此感动乡邻士绅,推举上报,受到圣上表彰。据张氏家谱记载,在整个清朝时期,商玉和焕玉的后人中,前后受封“旌表节孝”的女人就有七个,其中,有两名贞妇达到“建坊”(修建贞节牌坊)的级别。于是,张氏族人就将贞节牌坊建在“坡高头”,并改称此处为“牌坊头”。

2013在广东普宁发现的旌表节孝牌坊

不过,能给焕玉建造的房子带来殊荣的,不是两座贞节牌坊,而是几个甲子之后,日军侵华时期,国民政府一批教育文化机构迁入李庄。其中,国内最顶级的人文研究机构——中央研究院属下的两个研究所,就来到了板栗坳的栗峰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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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循着一条石级古道,从江边爬上山的。

这条古道距今已有两百多年,是焕玉为商玉修建的一条上山下山的防滑山梯,人称“高石梯”。

这座高石梯,曾被英国大学者李约瑟赞为“一条壮观的石级小路”,而考古大师李济的老父亲来到它面前,吓得“石级未升胆先碎”。此话虽有夸张,但若从山底顺望而上,其直挂崖壁的气势,宛如天梯。

李庄政府在原址上重新修建的“高石梯”

兄弟俩迁居板栗坳不久,作为读书人的商玉要参加各种县试、府试、岁考、科考,后来作为县禀生又须到县城入官学,于是经常往来于南溪县和李庄镇之间,有江的地方乘船,无船的地方走路。

一次,商玉从县城回来,正是秋雨连绵的季节,逼仄的山路异常湿滑,商玉虽是步步小心,仍然不慎失脚,一跤摔下去,脚踝骨裂,腰筋扭伤,致使几个月不能下山。这件事故之后,焕玉就决定修一条从山脚直上板栗坳的石板路。

这是一件庞大复杂的工程,其难度不亚于修房造屋。要有各种算法,测量最缓的坡度、最短的路线,要压地基、铺石材,还要逢壁凿道、见沟搭桥...当然,还需要愚公的勇气和李冰的技术。所幸焕玉两者皆具,他足足花了三年的时间,铺成一条长约三华里的石板路,其中,上山的石梯就有五百多级,从山脚爬上去,相当于徒步登上二十多层楼的房顶。

如今残存的“高石梯”

有了这条青石铺就的高石梯,商玉从此不再为走山路而胆怯惊心,而板栗坳上张家那些读书的子弟从乾隆年间开始,就源源不断从高石梯上走下去,乘船出乡,赶考求仕、博取功名直到清朝翻篇民国初起,焕玉的后人张建威走出栗峰山庄,考上云南讲武堂、与朱德同窗,秀才张增健做了民国初期理潘县(今理县和松潘县)的县长,堂兄妹张钺张仁纯大学毕业直奔延安,才女张仲翔学成归邑、破天荒地做了南溪中学的女校长...

《李庄歌》作者周懋庸,为张仲翔的女儿

悠悠高石梯,送走了一代一代张家学子后,历史颠簸的车轮,给它送来一次反向操作的机会——送读书人上山。

很难设想,在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的秋天,如果没有高石梯,内迁李庄的文化机构恐怕不会选择板栗坳。正是有了它,中央研究院一千多箱图书、仪器、明清档案和考古标本等国之重器,才能够抬运上山。那些青衫布袍的先生们,才能以不失斯文的步子,一级一级登上板栗坳,走进栗峰山庄的各个院落。

“牌坊头”迎来了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与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戏园子”成了人类体质研究所的工作坊,“田牑上”是战时国内最大的文史图书馆。而傅斯年、董作宾、梁思永、李方桂、李霖灿、芮逸夫、董同龢、劳干等等,分别住进了“桂花坳”“戏园子”“茶花园”“祡门口”。

那个时期,云集李庄的外来学者一半住在板栗坳山上正是聚集在此的先生大师们,将栗峰山庄变成中国人文学科的研究高地,李庄后来之所以冠名“中国李庄”,与这个高地所产生的国际影响有直接的关系。

1941年在栗峰山庄举办中央研究院成立十三周年盛典

这是山庄的始祖商玉和焕玉始料不及的。尤其商玉,他曾经遗憾这方屋檐下未有进士出身的学子,如今,自家屋里住满了文史专家,个个堪比前朝旧制下的翰林与进士。而且,才子们不只是隐居在此的租客,他们与这个家族还有更深的缘分。

避战期间,先后有五位中央研究院的先生与本地姑娘结为夫妻,佳人中,罗筱蕖、张素萱、张景云、张彦云都是焕玉的直系后裔(罗筱蕖的母亲张增莲是焕玉第六代孙女)。姑爷们个个了得,罗筱蕖的先生逯钦立,为中国著名的古代文学史研究专家,张素萱的先生李光涛,是中国著名的明清史研究专家,张景云的先生杨志玖,是中国古代元史研究专家,张彦云的先生王志维,曾任胡适秘书,后来成为台湾胡适纪念馆馆长。

倘若隔空有灵,商玉是否为此倍感欣慰。

栗峰山庄“戏园子”里精美的石栏雕花

从高石梯登上板栗坳的,还有建筑大师梁思成,当他第一次来到栗峰山庄,就被这片建筑所吸引,忍不住拿起相机,挨个院落考察拍照,之后,他给栗峰山庄下了一句定义:“川南民居的经典之作 ”并将其平面图和照片收到自己的扛鼎之作《中国建筑史》一书中。

这也是一百多年前的焕玉所不能预想的,他亲手打造的栗峰山庄,不仅成为国难时期学者们的庇护所,还能以建筑经典的名义,永垂史册。

梁思成在李庄完成的《中国建筑史》

                       7

乾隆己亥年(1779)初,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焕玉虚弱地睁开双眼,示意病榻前的子侄们离他更近些,他有话要说。

说的是遗嘱,更是一个惊人的决定。焕玉要后人们将他与商玉埋在一起。说完,就落下了最后一口气。

此时,商玉刚好去世一年。

商玉的死与他的长子张懋中早殁有关。

乾隆丙戌年(1766),即懋中中举后的第二年,他满怀信心赴京会试,以博进士。未料,乘船到达南京后,不幸染上热疾,家人得到报信,即“倍道驰驱,七日抵南”,可惜,懋中已客死他乡逾三日。(栗峰山庄的第一块牌坊,就是为后来守寡几十年、抚子成人的懋中之妻李孺人而建。)

天子堂会试图

  懋中是商玉最器重的儿子,也是张氏家族“金殿探榜、折桂蟾宫”的最佳人选,如今噩耗传来,栗峰山庄梦碎一地,商玉更如五雷轰顶,连日不能语。

年初时,商玉就看到坳上有异象,那棵硕大的板栗古树,从去冬开始,不停地落叶掉枝、树皮腐烂,到今春,已成一棵枯树。商玉心中飘过一丝不祥之兆,想懋中的会试可能不顺、难以登科。但回头一想,又觉得自己多虑,因为对读书人来讲,什么预兆也拦不住赶考。

就像明天与意外,不知道谁会先来一样。
如今,板栗坳上再无板栗树,而栗峰山庄里,那个天之骄子再也回不了家。商玉有些悔痛,尤其看到懋中临终前寄回板栗坳的十首诗,其中一首,实如他现在的感受:“漫道男儿志四方,前程漆暗事虚茫。纵然觅得封候印,怎及团圆骨肉香……”
失去爱子的商玉,从此落下隐疾,白发愁容、夜不能寐,以致未入古稀之年,便撒手而去。
商玉的离去,又让另一个人心衰憔悴,就像少年时期一样,没有商玉在身旁,焕玉就失去存在感。一年后,焕玉也离开了人世。
焕玉出殡的时候,很隆重,人们将他的灵柩从栗峰山庄慢慢移出,沿着高石梯抬下山,石梯上站满了送葬的人,浩浩荡荡往李庄坝上游蛇角溪走去。那儿有商玉的坟墓,焕玉将去那里,和商玉长眠一起。
民国初期栗峰山庄张氏后人给祖先上坟
这桩兄弟合墓事件,在1779年的春天,成为方圆几十里的热议话题,百岁老人说罕见,世人听闻皆称奇。
 
焕玉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是在167年以后。
那是抗战胜利的第二年,即民国三十五年(1946)五月,内迁李庄的外乡人,终于等来了国民政府正式颁布的《还都令》。
消息翻过李庄后面的尖咀龙山,来到板栗坳栗峰山庄。隐居在此长达六年的先生们,得知即将还都南京,无一不是“漫卷诗书喜欲狂”的兴奋。
栗峰山庄一侧的“咏南山”山门
兴奋之后,是惆怅离别与不舍。

环顾四周幽静清雅的山庄,面对这片“九州煎灼”之下,能相托生死的土地,先生们心存感念与缱绻。“物有本来,事有终始”他们要记下“国难播越”之事,要为“仁里主人”留下芳名。他们不约而同想到,应该为栗峰山庄留下一块铭记碑。

树碑立传是件慎重的大事,先生们商定,碑文由史学家陈槃撰稿、古史专家劳干担任文字书写、甲骨文大家董作宾题额。后来,三位执笔的先生都当选为中央研究院的院士。

碑名为:“留别李庄栗峰碑铭”

碑文开篇曰:“李庄栗峰张氏者,南溪望族。其八世祖焕玉先生,以前清乾隆间,自乡之宋嘴移居于此。起家耕读,致资称巨富,哲嗣能继堂构辉光。本所因国难播越,由首都(南京)而长沙、而桂林、而昆明、辗转入川,适兹乐土,尔来五年矣... ...”

依次署名:傅斯年、李方桂、李济、凌纯声、董作宾、梁思永、岑仲勉、丁声树、郭宝钧、董同和、高去寻、梁思成......53人。

碑额是四个甲骨文字“山高水长”。

“山高水长”铭记碑(原碑帖)

铭记碑,于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撤离李庄之时,隆重地树立在栗峰山庄牌坊头。

之后,鸿鹄高飞,屋留空寂。门前的铭记碑似乎成了一个大大的句号,结束了栗峰山庄的辉煌——那些耕读传家与诗书继世、旧家高门与峨峨学府...皆成过往。

唯有这方青砂石碑,矗守着曾经的“山高水长”。

:原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留别栗峰山庄”全文。

 李庄栗峰张氏者,南溪望族。其八世祖焕玉先生,以前清乾隆间,自乡之宋嘴移居于此。起家耕读,致资称巨富,哲嗣能继堂构辉光。本所因国难播越,由首都(南京)而长沙、而桂林、而昆明、辗转入川,适兹乐土,尔来五年矣。海宇沉沦,生民荼毒。同人等犹幸而有托,不废研求。虽曰国家厚恩,然而使客至如归,从容乐居,以从事于游心广意,斯仁里主人暨诸军政当道,地方明达,其为籍助,有不可忘者。今值国土重光,东迈在迩。言念别离,永怀缱绻。用是询谋佥同醵金伐石,盖弇山有记,岘首留题,懿迹嘉言,昔闻好事。兹虽流寓胜缘,亦学府一时故实。不为镌传以宣昭雅谊,则后贤其何述?铭曰:

江山毓灵,人文舒粹。旧家高门,芳风光地,沧海惊涛,九州煎灼,怀我好音,爰来爰托。朝堂振滞,灯火钩沉。安居求志,五年至今。皇皇中兴,泱泱雄武。郁郁名京,峨峨学府,我东曰归,我情依迟。英辞未拟,惜此离思。

中华民国三十五年五月一日

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同人傅斯年、李方桂、李济、凌纯声、董作宾、梁思永、岑仲勉、丁声树、郭宝钧、董同和、高去寻、梁思成、陈槃、劳干、芮逸夫、石璋如、全汗升、张政烺、夏鼐、傅乐焕、王崇武、杨时逢、李光涛、周法高、逯钦立、王叔岷、杨志玖、李孝定、何兹全、马学良、严耕望、黄彰健、石钟、张秉权、赵文涛、潘悫、王文林、胡占魁、李连春、肖纶徽、那廉君、李光宇、汪和宗、王志维、王宝先、魏善臣、徐德言、王守京、刘渊临、李临轩、于锦绣、罗筱蕖、李绪先同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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