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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情节即写人物,新世纪小说写法:艾丽丝·门罗《机缘》启示
  • 21世纪小说写作的新变与门罗获奖展示出的某些文学新特点。
  • 情节的重要性不在突转,而在生活化后面的人生际遇。
  • 艾丽丝·门罗对小说情节的处理:贴着人物、让人物带着走。
  • 情节的意义不是增强故事性、可读性,而是增强生活感、现实感。
  • 主要情节之外,需要旁逸出许多次要情节要素,让小说立起来。

诺奖得主艾丽丝·门罗

一、21世纪小说写作的新变与门罗获奖展示出的某些文学新特点。

在前面《写作即展示,抓住细节背后的情绪,诺奖得主艾丽丝·门罗这样做》一文中,郝老师曾点到为止地的提及,门罗短篇小说具有'长篇小说的复杂性,情感九曲回环,叙述密不透风'的特点,因篇幅和主题的限制,没有展开。

今天谈一谈门罗小说的情节设置的复杂性和独特性。

在谈门罗小说情节之前,先略微触及一点理论问题。

写现代小说,一般不太重视小说的情节;写现代短篇小说,更是把注意力放在叙事话语的创新,把重点放在小说情调的营造上。这似乎是二十世纪小说写作的一大传统,是突破十九世纪小说写作的一个显著成绩。

二十世纪短篇小说家大都不太重视情节,他们宁肯相信故事,也不依赖情节。

小说家福斯特有句著名的话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我们来给情节下一个定义。我们已经把故事定义为对先后顺序事件的叙述。情节也是对事件的叙述,只是重点落在因果关系上。'国王去世了,王后也去世了',这是故事。'国王去世了,王后死于哀伤',这是情节。(E.M.福斯特《小说面面观》)

英国作家福斯特

这是典型的情节轻视论。福斯特把情节自身的作用说得太轻巧,难道只是因果关系吗?但这也典型代表了二十世纪小说家对情节的态度。

马尔克斯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说:

哦,情节?有那么回事么?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情节。我只知道我写作的时候,写完了第一句,下一句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当第一句的句号刚刚落在纸上,我才发现下一句应该怎么写。我从不构思故事情节,因为构思了也是白费劲儿。我肯定不会按照想好了的内容照着写,如果那样的话,写作便毫无乐趣。(马尔克斯《番石榴飘香》)

斯蒂芬·金说:

我觉得,情节是好作家最后的手段,也是蠢货最先的选择。

二十世纪小说家竭力突破十九世纪巴尔扎克式的'情节控'或托尔斯泰式的史诗品格,有意淡化情节,消解故事,把笔力探入人物内心,挖掘时代对人心造成的痛苦和扭曲,倾向于创作卡夫卡式的'内面叙事'小说,或马尔克斯式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

但是,到了二十世纪末,小说家开始反思二十世纪现代派小说家那一套理论和写作实践。

首先发起质询的是伊塔洛·卡尔维诺。

1985年卡尔维诺在准备到哈佛大学诺顿讲座的讲稿时,就提到了新千年的文学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二十世纪末,文学界内部对文学是否还能继续存在提出了许多疑问。尽管那时候希利斯·米勒还没有来北京在'文学理论的未来:中国与世界'学术会议上提出那个著名的'文学死了吗'的质问,但是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和信息科技的发达,文学的崇高地位受到动摇是无疑的。

但是卡尔维诺眼光独到,他说:

我不太喜欢沉溺于这类猜测。我对文学未来的信心,包含在这样的认识中,也即有些东西是只有文学通过它独特的方式才能够给予我们的。因此,我愿意利用这些演讲,谈论文学中我所珍视的某些价值、品质或特点,尝试把它们放置在新千年的框架里做一次透视。(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

意大利当代作家卡尔维诺

尽管他在这一年突发脑溢血逝去,而未能成行于美国演讲,但是他的这些讲稿却保留下来。

重要的是在这些讲稿中,他提出'轻''快''准确''形象''繁复'这五个特点作为新千年文学的重要价值、品质和特点,为二十一世纪的文学发展提供了新思路,也是一次精确的预言。

加拿大小镇作家艾丽丝·门罗荣获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的事实,再次印证了新世纪小说写作的新价值、新品质和新特点。

其中,门罗小说重视小说情节的新作用,给情节赋予新的功能,则是一个重要的方面。

恰如黑格尔的哲学中'正反合'思想所昭示的那样,19世纪小说家重视情节的小说理念得到20世纪小说家的无情抛弃,但是到了21世纪,'情节'这一小说的重大要素又被重新改造、扬弃、使用,赋予其新价值和新意义。

二、情节的重要性不在突转,而在生活化后面的人生际遇。

19世纪的小说家对情节的重视多是寄托在让故事更加传奇、更加曲折、更加吸引人上面。即是说,情节的设置在于它的'钩子'的作用。

门罗小说中的情节也有传奇性、也有吸引人的力量,但更多的功能不止于此,而是放在情节背后的人物思想的变化、情绪的波动、独特感悟的激发上面。

门罗小说设置情节更多为的是发现生活内面更幽深的思想感情,更曲折复杂的人性面相。一句话,在艾丽丝·门罗那里,情节的重要性不在突转,而在生活化后面的人生际遇。

情节的重要性不在突转,而在生活化后面的人生际遇

《机缘》的主人公朱丽叶是一位取得古典文学学士和硕士学位之后,又在读博士的21岁女孩,她应聘到一家寄宿学校当代课老师。

故事从她收到一封连她的姓都没有写清楚的皱巴巴的来信开始。

这封信来自六个月前她在火车上邂逅的一位中年男人埃里克。朱丽叶只因信上写着'我时常会想起你,我是时时刻刻都会想起你的哟'的话,便决定去看望这位已婚男人。

如果把这个故事理解成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或者是一个恶俗的第三者插足、色男出轨的故事那就完全错了。

但又不能把这篇小说归结为其他类型,比如情杀、谋略、财经、侦探等故事类型,整个故事情节也只是女孩朱丽叶看望他在火车上的偶遇男人一条单纯的线索,的的确确是一个爱情故事,起码是个情感类的故事。

可仔细阅读之后,完全读不出类似《情人》那样令人忧伤的爱情悲剧故事,也不是D.H.劳伦斯的情爱小说那样突破文明枷锁、追求个性解放之类的宏大主题。

对,都不是。

这是门罗小说最有意味的地方。它是一部21世纪的小说——惟其在21世纪,这样的小说才可能获得认可和共鸣。用老眼光,或老套理论无法解读它的妙处。

诚如卡尔维诺所说,21世纪小说要卸去包袱,轻装上阵。门罗卸去了情节的'钩子'功能,直抵人物内心。

朱丽叶来到埃里克的家后,却发现他的老婆安刚刚去世,昨天下的葬。

而当她找到埃里克的家,发现一个女人在帮埃里克收拾房间,这个女人叫艾罗,一直帮助埃里克照顾瘫痪在床八年的妻子。

艾罗招呼朱丽叶进屋,狐疑地打听她的情况,猜测她与埃里克的关系。而朱丽叶也很好奇这个干练的女人除了照顾埃里克的妻子,是否还与埃里克有其他关系。

情敌较量

两人就这样试探、刺激、攻防着对方,这里似乎没有情节,只有对话,温和的对话下面是汹涌的情感。

下面是朱丽叶和艾罗的对话。这段对话胜过一百个情节的急转,实在精妙至极:

'好吧,埃里克出去了。'艾罗说,'他今晚是不会回来的。我想是不会的。他去克里斯塔那儿了。你知道克里斯塔吧?'

朱丽叶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们都住得很近,因此谁都清楚别人的事。我们都很熟。我不知道你住的那个地方情形怎么样。是在温哥华吧?'(朱丽叶点了点头。)'在大城市里。情形就不一样了。因为埃里克心眼好,那样地照顾他的妻子,所以别人也得帮助他,你懂吗?我就是帮助他的人里的一个。'

朱丽叶说了一句很不聪明的话:'不过你不是拿工资的吗?'

'自然,是付我工资的。但这不仅仅是份工作。另外,还有一些忙是只有女人才能帮的,他有这样的需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不能是有丈夫的女人,我不相信这样做行得通。那不合适,会引起掐架的。最初埃里克有桑德拉,后来她搬走了,他又有了克里斯塔。有一个短时间内他同时有克里斯塔和桑德拉,不过她们是好朋友,所以没什么问题。可是桑德拉是有几个孩子的,她想搬到离更正规的学校近些的地方去。克里斯塔是个手艺人。她把海滩上捡来的木头刻成玩艺儿,你们管那木头叫什么来着?'

'海漂。'朱丽叶很不情愿地说。她被失望和羞辱都弄昏了头。

这简直就是拳击战。

一开始朱丽叶占上风。她那句'不聪明的话'脱口而出,质问艾罗:别说得好听,你收不收埃里克的钱呢?

后来,艾罗咄咄逼人,老拳连挥,让朱丽叶招架不住——小姑娘,你不懂吧,你的情郎埃里克跟我好着呢,除此之外,他还有桑德拉和克里斯塔,今晚就住在克里斯塔那儿。

这种心理风暴是在平静的叙述中进行的。也可以看出门罗高超的小说艺术:她把情节的突转内化为一种生活流,而这个生活流下面是复杂变幻的人生际遇。

小姑娘,你不懂吧,你的情郎埃里克跟我好着呢

三、艾丽丝·门罗对小说情节的处理:贴着人物写、让人物带着情节走。

《机缘》的情节看似很简单——无非是一个女孩和一个中年大叔偶遇之后半年再次相见的故事。

其实,这样的概述是有缺陷的、危险的。

缺陷在于它忽略了故事内核的复杂性和曲折性,简化即歪曲。

危险在于它让一篇世界级名作混同于一般的叙事作品,忽视了它最动人之处。

仔细阅读后,我们发现《机缘》的情节并不简单,也不落俗。

这部作品充满了悬念,而这些悬念处处投射到令人新奇的生命风景。而这些人生景观都是贴着人物走,让人物带着,事情便自然而然地发生。

其实,艾丽丝·门罗非常擅长设置情节,小说常常悬念叠出,令读者不忍释手;只不过她不着痕迹,不露声色,把笔力集中在人物的情感变化,着力于探察人心深处更幽深的地方。

比如,开头朱丽叶接到了来自埃里克的一封信,这封信就是一个悬念——它启动了小说情节的发展,开启了朱丽叶的西海岸之旅。

这封信令读者好奇:

第一,信封上没有写明朱丽叶的姓,就像中国人的信封上写着'丽老师收'、'美老师收'或'娟老师收'一样,莫名其妙,说明寄信人不知道收信人的姓;

第二,信是由校长带给朱丽叶的,而且信封已经脏兮兮的,说明这封信已经搁置已久;

第三,信的末尾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喟叹,写信的人对收信人的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这封信让朱丽叶启动了自己的行程——'兜一个小圈圈,去探望一位住在海边的朋友。'

这个情节说明了朱丽叶是一个不成熟的女孩子,她做事凭感觉;但是读者同时看到朱丽叶的单纯天真、多情善感,容易成为情感的俘虏:一封皱巴巴的未署姓氏的信,末尾一句明显哄人的话,就让她做出了如此重大的决定。

女主人公朱丽叶真可谓草率而冲动。

一封皱巴巴的未署姓氏的信

情节贴着人物,情节揭示人物,情节推动人物。这是门罗小说技巧的一个重要特点。

坐汽车、轮渡、出租车,很快就到达目的地:鲸鱼湾。此时应该见到男主人公了吧?这是读者热切盼望的。

但是门罗却不写这些——甚至此时此刻,男主人公的姓名、特点、职业、长相都没有介绍,读者模模糊糊地只知道海边有个男人在等着她,马上就要见到了。

小说的妙处在于,不接着这个思路往下写,而是开始了六个月前朱丽叶横穿加拿大的一次火车旅行的一段叙述。

而这段回忆性的叙述才是小说的主体部分,占据篇幅的四分之三。

在这段旅途中,朱丽叶认识了埃里克,而两个人物的性格开始全面展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命运在事件中陡转、情感深处更为细腻的部分开始裸露出来。

她从未对一个特殊的、真正的男人——更不要说是对她的任何一个老师了——有过什么幻想。在她看来,年龄比较大的男人——在真实的生活里——好像都有点儿不太干净。

这个男人年纪有多大呢?他结婚至少已经有八年了——也许还得多上两三年。这么看,他总得有三十五六岁了。他头发黑黑卷卷的,两鬓稍微有些花白,他前庭宽阔,皱纹不少,他双肩很结实,稍稍有些前佝。他身材几乎一点也不比她高。他双目隔得很开,深色的,眼神很热切,但同时也很警惕。他的下巴圆圆的,有个小凹坑,像是很好斗似的……

他们一起吃了晚饭——还一人喝了一杯酒——接下去他们上瞭望车厢去,在那里,他们坐在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人。这一次朱丽叶戴上了她的套头运动衫。

两个人相识了。在一起吃饭、喝酒、看星星。

埃里克给朱丽叶讲了北极星的位置和猎户座、天狼星的状况,而朱丽叶则运用自己古典文学的知识,给埃里克讲了古希腊神话诸神和星座的关系,讲了诸神之间的爱恨情仇。

人物就在这样的情节折叠、回旋、转合过程中展开他们情感的纵深剖面。

美丽的邂逅

四、情节的意义不只是增强故事性、可读性,重点在于增强生活感、现实感。

对门罗而言,情节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他重视情节,重视故事的悬念。李文俊先生在《逃离》的译后记中说:

在她的小说的表面之下,往往潜伏着一种阴森朦胧的悬念。这恐怕就与她对人的命运、对现代世界中存在着的一些神秘莫测之处的看法不无关系了。(李文俊《逃离·译后记》)

但她并不依赖情节,不把情节的突转作为小说的重要任务。《机缘》里的故事性和可读性不是情节赋予的,而浓郁的生活感和现实感来自于情节的自然展开。

这篇小说中确实有'阴森朦胧的悬念'。

朱丽叶在旅行火车上遇到一位五十多岁的黄发男子,坐位就在她的对面,而这位男子希望与朱丽叶'搭伙儿聊聊'。

朱丽叶不喜欢黄发男子,借故走到车尾部的瞭望车厢看风景。

当火车在一个火车站停下的时候,那位男子悄然走到火车前面看不到的拐弯处,当火车再次启动之后,那男子已经成为在火车下面血肉模糊的尸体了:很明显他是卧轨自杀了。

这个情节是小说一个'阴森朦胧'悬念。但是这个悬念并不是为了增强可读性,也不是为了吸引读者注意力,而是为引出主人公的态度而设置的。

黄发男子碎尸于车轮下,朱丽叶看到自己在瞭望车厢里遇见的那个男人(埃里克)帮助列车人员收拾尸体,于是她就找到这个男人确定黄发男子是否是他对面那位旅客的外部特征。

当他确定之后,朱丽叶伤心地哭起来,因为她认为黄发男子的死,与她的冷漠有关。

于是埃里克就劝说她不要有负罪感,你又不知道他会自杀。令朱丽叶伤心的是,她原本是个热心的富有同情心的人,如果不是那天她心情不好,她会与那黄发男子'搭伙儿聊聊'的,那就有可能不至于他走到停靠车站的火车前面司机看不到的拐弯处,卧轨寻死了。

朱丽叶伤心地哭泣,埃里克为她的行为解脱。

他说只是那个黄发男子运气太差,偏偏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要求给你聊天,纾解心里的郁闷。朱丽叶心情渐渐好起来,他们开始了热烈的讨论关于公共事务和私人生活的关系问题。

火车上的奇遇

在这里,小说的情节就是如此自然地从一个悬念变成了男女主人公关系越来越亲密的契合点。

他们接着谈这个题目,谈的时间不算短,用压低的声音,但是很热烈,使得经过他们的人有时会显得很惊讶,甚至是很不以为然,就像人们耳边偶尔听到一场看来根本没有必要的抽象辩论时一样。过了片刻,朱丽叶认识到,虽然她是在论证——论证得还挺好,她觉得——公众生活和私人生活中有负罪感存在的必要性,可是她却在一时之间丧失了这种负罪感。你甚至可以说是在自我欣赏呢。

他建议他们上酒吧那边去,在那儿可以喝杯咖啡。一到那边,朱丽叶才发现自己肚子很饿了,然而午饭时间早已过去。棒状饼干和花生米是他们能够得到的东西,对它们她大嚼大咽,那副狼狈相使得方才进行的那场很有思想性、略微有些针锋相对的辩论不可能再死灰复燃了。因此,他们就改而谈起自己来了。他的名字叫埃里克·波蒂厄斯……

这就是小说的神妙之处。

在黄发男子死亡这件事上,原本彼此有些敌意的男女主人公,经过一番辩论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在二人的热烈讨论中,有负罪感的朱丽叶卸掉了沉重的抱负;而埃里克成功地将话题从死亡男子引导他们自己的身上。

他们开始互相诉说,互相倾听,互相欣赏。最后他们相拥、吻别。

小说《机缘》揭示了人类情感生活中最不可捉摸的地方和部分。

男女之间的吸引力,或者说爱情的魔力在人与社会关系中起着怎样的作用,这篇小说得到了真实而细腻的展开。

尤为重要的是,小说没有给这种情感关系设定太多价值判断。

门罗是让读者自己去发现、判别和体味,至于究竟好不好,她从不做武断的引申,这就使得这篇小说的主题繁复多义,充满了迷幻之感。

小说的主题繁复多义,充满了迷幻之感

五、主要情节之外,需要旁逸出许多次要情节要素,让小说立起来。

作为新世纪的短篇小说大师,门罗在小说艺术上给人很多启示,其中在情节安排方面,给人惊喜不断。

除了上述的几点之外,她在次要情节要素的处理上更见功力,值得学习。以下三个方面可圈可点。

1.月经来潮的情节安排极富创意和暗示性。

月经来潮是女性特有的生理现象,似乎只有女作家才关注这个方面。但在文学作品中很少有女作家在这方面有令人印象深刻的描写。

确实有些困难:

一来写月经来潮有污秽之感,担心读者读到这里会有些心理不适,污染了小说叙述;

二来女性月经期间的心理活动常常比较难以把握,如果把握不好,往往给人琐碎和无聊的感觉。

门罗把这个写作难题解决了,而且运用自如。

《机缘》中有三处写到朱丽叶的月经来潮。

第一次是列车在出站之后猛然停住了,此时她感到腹部胀痛,赶紧提起行李包去列车卫生间换卫生巾。

这段描写很细致,尤其是在她看到见红的马桶,犹豫是否冲洗的心理状态,写得很是充分。

这一次的月经来潮,其实暗示了黄发男子卧轨自杀血肉模糊的场面,两者之间具有'互文性',增添了小说的忧郁气氛。

第二次是她在列车上睡着之后,醒来发现埃里克在对面亲切地看着她。

她忽然发现自己难看的像个老太太一样的睡相暴露给了埃里克,感到尴尬。同时,月经盈纸,马上到厕所处理。

这个情节的安排独具匠心。

月经来潮中的女人心情复杂。往往更多情、更善感、更富有同情心、更容易被诱惑。

正如前文提及,正是在此次月经来潮中,朱丽叶与埃里克忽而争吵,忽而和好。她自己忽而流泪,忽而大笑;忽而情绪抑郁,忽而爱心泛滥。

把一个带着月事旅行的21岁女孩的心情描写的如此细微,逼真到近乎恐怖的地步,只有艾丽丝·门罗的超绝的艺术笔力才能达到的。

神来之笔

第三次提及月经问题很有戏剧性,是在车厢里吻别的时候。

吻完以后,他没有松手,而是抱着她抚摸她的背,接着又吻遍了她的整张脸。

可是她挣脱开去,急切地说:'我可是个处女呢。'

'是的,是的。'他笑着说,吻了吻她的脖颈,接着便松开了她,替他推开她身前的那扇门。他们顺着过道往前走,直到她找到自己的铺位。她在帘幕旁站直,转过身子,很希望他再一次吻她或是抚摸她。可是他却轻轻地溜开去了,仿佛他们不过是偶然邂逅似的。

多么的愚蠢,多么的不得体啊。自然,是害怕他那只抚摸的手再往下伸就会触碰到那个扣结,那是系月经带用的。如果她是那种用月经棉栓的女孩,那就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担心了。

这是神来之笔。

心情的细微波动,细腻的心里矛盾,希望被男人爱抚但却被一个月经带的扣结挡住,一切那么自然,但读来又是那么惊心动魄。

这样的笔触只有大师级的水平才能产生,因为大师的写作已经摒弃了所有的禁锢,她的任务只有一个:真实传递人心。

2.列车观景车厢的几次出现也增强了小说的诗意和文化含量。

门罗在《机缘》中安排了许多文化景观。比如西海岸小镇风光、粗陋的建筑、没有铺柏油的街道、会做手艺的妇女、门前的狗等都增添了小说的诗意。

但最有诗意感和文化含量的恐怕就是长途列车的尾部没有暖气设备的观景车厢了。

观景车厢是一个情节的设置。在这里,男女主人公第一次相识,他们一起看星星,加拿大雪野、森林、湖泊、山地一览无余。

一起观赏风景

观景车厢的叙述功能还有很多,在这里因篇幅所限,就不展开和引述了,请朋友们自己阅读体会。

3.与男主角的第二次见面一再延宕,提高了小说的阅读兴趣,更为主题的繁复多义创造了条件。

最后要强调的一点是,门罗很会安排情节。

一些看似不经心的安排,其实都有巧妙的布局。

比如朱丽叶与男主角的第二次见面一再延宕,拖延到小说的末尾,他们才见面,提高了小说的阅读兴趣,更为主题的繁复多义创造了条件。

请看小说临近末尾,朱丽叶见到了埃里克,小说这样叙述:

六个月前,她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个男人。六个月之前,那个死于火车轮下的人仍然活着,也许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出门旅行呢。

'你来了呀。'

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是要她的。她站起来,全身发麻,见到他比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老了些,胖了些,动作也更加粗鲁了。他逼近她,她觉得自己通体从上到下都给抚触搜索遍了,只感到全身沉浸在轻松当中,都快乐得不知怎么才好了。这是多么的令人惊异呀。但又跟失望气馁的感觉是何等的相似呀。

希望见到自己想念的人,一路回忆,一路延宕。尤其是亲眼看到这个男人除了刚去世的女人之外,早就有了另一个具有宽大的臀部和金色头发的女人艾罗。更要命的是,从艾罗嘴里,朱丽叶知道他还有另外的两个女人——克里斯塔和桑德拉!

对此,只有21岁的女博士朱丽叶当然感到失望和气馁。

如果让一个普通小说家叙述这段奇遇,一定会让朱丽叶愤怒而伤心的离开,写成一个凄美绝伦的爱情故事;如果给一个类型小说家讲这个故事,也许会写出一个复仇或侦探故事。

但是21世纪的门罗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没有考虑太多,她写了一个普通人朱丽叶,她写了那一刹那的真实:看到他想念的男人,什么失望、尴尬、气馁等情绪,统统都忘了——只有轻松和快乐围绕着她。

多么真实而细微的叙述,简直逼真到骨子里去了。

也许,《机缘》恰恰印证了卡尔维诺预言的21世纪文学的五个品质——轻、快、准确、形象和繁复。

艾丽丝·门罗的小说是我们的指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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